朗明还站在堂屋门口没有进去。

    三水未得倒腾明白为甚么要转过头去,大抵是在大自然里所锻炼出来的敏锐起了效果罢,从而直觉般地感受到了背后朗明的目光,这才促使他转身。

    “嗯?怎么?”朗明笑着望到三水,眼里又重新盛起了柔和的笑容。

    三水先是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没得甚么事情,拽着蓝布衣服的手松开,又重新回握了起来。

    “我们......算作朋友么?”在拳头握起的瞬间,三水忽然就想这么问着了。朗明比他大了两岁,若要仔细说道,也不过是一个弱冠之年的男娃子,同自个比较起来,算不上甚么长辈之姿。

    在三水眼里,他们能够说得上话,且时常玩笑着,已经能够算作朋友了。

    如此这般,在朗明眼里,在这个城里来的小少爷眼里,自己这个寨里只会掌船的黑娃子又能够算作甚么身份......

    “当然。”朗明笑道,“对我来说,阿水自然是十分要好的伙伴。”

    话语道完,朗明摆摆手,终于舍得把影子掩入屋内。

    三水却走不动道了,一柱僵直的木桩,定定地愣在土地半晌。咚一声,似是桩子被风掀倒,并非灰土扬起,那是三水在心里兀地腾起一阵愉悦的情感,让他忍不住想要跑到河边边的山坡坡上去唱一支山歌,唱给偏袒他的老天听,唱给吃着草的牛儿听,也要唱给躲在河里不肯轻易出来的大黑鱼听,还要——

    “所以,倘若我不能够时常出门去寻你的话,便期待你能够得闲时些来同我说说话......”朗明把手摊开,苦笑一番,先给自个儿妥了协,“小满不在院里头时些,难免会闲不住觉着无聊。”

    还要唱给那条河下大院里住着的朗明听。三水在心里最后想道。

    夜悠长,三水回到岸边,把那些个船上的桅杆给收了去。晚些时候的风,似也着急回家,十分赶紧,吹得很大。若是商船的绳索同兵船的全数绕拉扯在一处,桅子上的绳索拖拉互碾全无从着手时,耽搁了兵官回去的时节,不说动了怒要挨枪子儿的恐吓,料想被扇些巴掌定是少不了了。自己阿爸手上的那条大黑鱼时常想起也会让他内心不禁一颤。且不说那些个手劲比寨里农人力气还要大的兵官们了。预料着骇人的后果,三水手上动作加快了不少,在风彻底把绳索吹乱之前,给从桅杆子上收了下来。

    岸边泊有一商船,蓬间点着黄灯笼,半掩的窗户传出男人女人嬉笑怒骂之声。男人们吃完饭,就喜欢提着还没喝干的酒瓶去到这间飘着脂粉香的商船。不仅有脂粉香,女人们有意无意从窗户间探出手来,白花花的细长手臂,似也带着一股天然的肉香,吸引男人们踮脚前往。官兵些都是男人,闻着那味,自然免不了也要飞了过去。大人们总是这么说的,可三水除了闻到呛人口鼻的脂粉气,甚么奇怪的人肉味便是从未闻到过。不必纠结这些,三水最为关心的,只有桌上吃剩的饭菜,找到一张还未收碗的圆桌,随便夹些肉菜吃着,再倒一碗茶水解渴,想必心里也能美滋滋一番。

    船上年纪稍大一点的伙计,也都去到商船上同那些兵官吃酒听曲,凑个热闹,在那些个有身份脸面的人跟前混个眼熟的交情。同三水一般的毛孩子则担起了船上剩下的活计,等到兵官们从饭桌上起身去到别个船蓬蓬里干些别的事情时些,他们得闲下来,就会去饭桌上挑些干净饭菜吃着,去去嘴里的野菜味道。

    “哎,三水——”时常把破旧外套脱了系在腰上的男娃子唤为田玉,同三水一般年纪,却总爱装老练大人模子,腰带学着老伙计只缠两圈,因而裤子总松垮撑在腿上。瞅见三水一个人拿着个小碗在桌子的边边处吃着,他就大手一扬,把手里半空的酒瓶晃了晃,一脚踩桌面上望到三水。

    “你净跑这黑旮旯里躲着干甚么。我这还捞着点好酒,就是那些个兵官喝着的那种,美滋滋着哩,我分得你了一口,赶紧些过来。”

    “不了。”三水说道:“我不喜好喝酒,不必给我留份子。”

    “嘿,”田玉笑道,且把脚从桌边收了回来,“家里有没得个小媳妇管着你,还喝不得酒水了。”

    田玉发了笑,围在桌边得其他几个男娃子也跟着笑了一阵。然而只是笑,没有甚么多余的动作。

    其中一人嘿嘿笑着,欲将再给三水说些不中听的胡话,才有所动作,就被坐在椅子背上的田玉给瞪了一眼,意思是笑笑就够了,不消再多嘴。

    虽低头吃着碗里的饭菜,三水却用着余光把眼前男娃子们的一切动作、话语都注意到了。一个爱摆架子的愣头青年,也正是因为那一身没有甚么由头的热腾气,三水并不讨厌他,却也谈及不到多喜欢的层面上来。同时,他对于田玉也保有几分感激的情感在里头。借着这一副填着热血的胸腔,平日里也帮着三水处理了不少的麻烦事情。三水就是这样一个人,被自然养育出来的一个男娃模子,对待外界事物保持着一副天真的好奇与警惕模样,却也不会用邪恶的念头先去揣摩别个人心思。他能够很快地懂得,哪个是对他好的人,哪个真真是一副坏人模样。同他柔声说话,慈祥微笑的老船夫人,总爱为着自己出些风头的田玉,还有同自己时常说话的朗明,都是对他好的人。尽管嘴上会骂着朗明一副城里来的坏人模样,也只因羞恼闹着的脾气。假若当真遇到坏家伙,三水才不会去接触,去同他费多些口舌和精力。

    “哎,这官家人喝的酒水就是不一样。喝了不光嘴里美滋滋的,心里也美滋滋起来了。”

    “我喝着怎么跟街边铺子里给灌的没甚么不同?”

    “嗝......等我攒够了钱......嗝,那些官家吃的喝的玩的,我通通都要去享受一遍......嗝,最好还能讨个漂亮媳妇......”

    “你也就现在醉酒可以贪上几嘴了,甚么好处都给你说了去......先把你腰上缠的粗布抱兜给填鼓囊囊着再说这些罢。”

    “嘿,我就不稀罕那些官兵们的吃喝玩意,我就想攒点钱,顺着水出了这老崖子,到外边做活去。”

    “你呢?你有些甚么想法?”田玉望到三水。三水便知道这话是说给他听的。

    “我?我不知道。”三水说完又把头给低了下去。

    “不知道又是甚么个想法?”有人接着田玉的话问道。

    “就是这么个想法。”三水目光直直地望到问话那人。

    “吃饭喝酒捋不清,怎的连话讲得也胡乱。”问话那少年嘿嘿笑道。

    “就你明白得最多,也不见得能够像三水一样把绳索麻溜地全给揽了下来?”田玉瞪了那人一眼,从杂乱的果盘之中挑得了一个红润苹果,往三水的方向抛去。

    “没有甚么心思,就这样依着河水过活也挺好的。”田玉笑笑,且揽着周边的两小子从椅子上起身,又要准备去做活了。再这么歇下去,可要摸着黑不容易地做起活了。

    手里拿着田玉给的苹果,三水揪着衣角干净的地方把油污给擦了去,才放心地咬了一大口。

    自己真的没有甚么想法吗?三水蹲在地上一边啃着苹果,一边同自个这么问道。

    是的。原是没有甚么想法的。不拘于任何样子,能够平常地生活着,也就让日子同河水一样这么随意地流着去了,不需要把河流去到的尽头想得明白,辨得清楚。

    现在这个时节,仍然是这样一种想法吗?三水已经能够懂得了,那条河流出了凶险的崖子后,是能够看得到某处尽头的。老崖子的边角,流水的浅洼处,天与地之间的那条白边边上,三水的目光能够望得到的尽头处,存在着一座用朗明口里所说的水泥板子建起来的大房子。房子里头且装着很多个同朗明一样的人,也应当有很多样式的家具,上边会刻着精美的纹样,表面裹一层庭院里门上涂的那些油漆,还未得进屋,只站在门口往里瞅着,就能撇得到那些个家具上边泛着的珠光。除却这些寻常也能够想得到的玩意,也必定还摆放着些他未曾见过,也理应说不上名字来的新奇玩意。

    不仅有脑海里那些同黑鱼混杂在一堆的想象,也存放着三水心底的那份好奇与幻想。他开始想要去知道,城里边是甚么模样,朗明所生活的去处,与自己现在生活的去处,又有着甚么模样的不同。

    有人从崖子的那头顺着流水渡了过来,带着河水之外的一切幻想与愿望,在某个普通日头里,在三水仄气在河里摸着黑鱼的时刻里,迈着轻缓步子,柔风一样的笑声,轻飘飘地淌进了三水的心里头。

    且不单有这些念头,老地保的话语也仍旧在脑袋里久久盘旋着,怎么也拂不去了。

    三水想得比往常多得多了。

    前些时日里三水有时候只需要想想甚么时当才能捉到深水里头的黑鱼,要做些甚么水上活计,然而有些时当无须想得任何事情,像自然流淌的河水一般,无意识地只管向前淌着。这会儿时当,因为同朗明说得多了,渐也想得多了起来。朗明告给他的新奇话语他会想着,别人所讲给他听的朗明模样他也会想着。且因为朗明时常要给自己问话,不拘于黑鱼的事情,其他任何能够想得到的事情,三水都要仔细放在脑海里,须得反复回想思索。等得自个觉得有味时些,长久放在心尖,碰着个适合机会就要告给朗明听。

    未等得到河边商船高挂的灯盏烛火燃尽,隔间里边的胡琴声与军官胡闹声也未得消停,在河面上不顾时些的徘徊着。然累了一晚的三水,望不到星星一般的灯盏光晕坠落进水中,听不到闲杂之声随着风远去,就酣然入了梦乡,又是没得做了梦的一晚。

    鸡鸣,三水起了床。屋外头已亮堂堂,趁着天光紧些收拾着去到河岸头,把白日里的活赶忙着给做了,只留些不打紧的零散活计在下午日子里。

    眯成一条白线的天渐渐袒出金黄的眼,似是微笑着的男人那般明目清眸,淡淡的白光却直直地灼人眼球。

    于是,三水又开始想事了。想得他索性下午的活儿倒也不急着去干了,一口气不停地跑回家,从厚厚的床垫底再往墙里靠的地方掏出一个补丁缝补的袋子,从里边倒出些个铜板板捧手上,裹着一层油朦朦的腻子。他拿着这些钱去到卖米粮的铺子里,要了些普通酒水,用个塑料壶装着,学老地保的样子别在腰上。白日里老地保并不得闲躺在家中,随时在街上走动着,且不拘于一个地方。若是专门去寻得地保,显得倒有些艰难起来了。最好的办法自然是找个地方坐起,老地保总会走过来的。

    不过多久,那阵闷闷的清响声果然适时地响了起来。三水抬头,正好与老地保那张起着褶子泛起红光的脸对上。

    三水起身,无言,先把酒水给老保递了过去。

    老保接过,不紧不慢地拧开盖子仰头灌了一口,嘴巴动着,咂摸出一股淡淡的清甜味,点点头,才开口说了话:“你这孩子......可要先来口甜酒解解渴?”

    “不了,阿叔。”三水不喜欢酒水的味道,便借着自己年纪小的由头拒了地保的酒水。想必老地保也是不会为难他的。

    “既不是来找我喝酒,那你可是有甚么想问的?”老地保果真不为难三水,并且直接了当地问了三水的话。

    “阿叔上次告给我,说,那条河旁边的大院里,有一少爷专门找你来问了我的名字......我想打听打听,那个少爷唤甚么名,又是如何向你问的?”虽然三水已然知道是那个少爷就是朗明,心里仍存疑,为何要专去问他的名字......想着想着,三水渐也有些弄明白了。自己不也正有着和朗明一样的想法么?朗明或许是不想让自己知道,所以来找了老保地问事情。自己不想要朗明知道,所以也来找了老地保问事情。尽管最后还是会从老地保口中听得彼此得消息,仍然好过直接去问的难堪之景。

    老地保呵呵笑着,“原是来问这事了。城里来的少爷要买些好茶水,自然也是要认真去挑选一番哪件茶叶是哪家的船运来的......呵,到底是城里人,连这些边边角角的细节也是要考虑得到的。”

    三水点了点头,城里来的人总是做一些奇怪的事,也有着很多奇怪的想法。但这些奇怪的事情放在城里人身上,便是一点也不奇怪了。

    老地保继续说着:“有着这么个由头,我便先给他说了些那些岸上数一数二的掌船好手......嘿,这小少爷没一个瞧得上的.....凡是哪家的老幺老六,我全给报了上去。真到是选媳妇一样。”

    话语到这里,三水内心颤然一番。大人们总是这样的,喜欢说笑些讨媳妇这样一成不变的话。

    “我掰着手指头在那数了好半天,竟没起这黑老二家的小幺子。”老地保眯起眼睛,混浊的眼球黑成一条线,打量着眼前这个黑黑瘦瘦的少年,又是咂摸了一下嘴巴,“那小少爷后边等得不耐烦,扯扯衣摆子,自己用手比划了起来......嘿,你别说,那小少爷还真真能把你说出来。说,个头要到他肩膀处,身板小小的,不似纸片子,倒如有份量的薄石片子,脚从地里长出来似的,站得直挺挺,但仍感觉被大风这么一吹,人就会倒在水里一样。说,须得有被太阳晒得黑溜溜的皮肤,但是又要比大部分在日头里干活的那些人白一些。还说,身上应该总会单穿着一件白色火汗头,外边再套一件青蓝的汗布衫......对了,应该还提了一件把脚脖子都露出来的宽脚裤,说是灌了风,便要跟个大胖子似的鼓了起来......”说着说着老地保猛然顿住,三水以为他说完了。其实不然,老底保抿一口酒。话又被记起,接着说了起来,“最明显的,应当是那一双眼睛,就像那条河里黑洞洞灵活游动的小鱼一般,一枚枚深沉的黑里闪着要把人心抓了去的光斑。”到底顶着一个老地保的身份,别人前些时日所告给他的话,现当时,犹能够完整的复述出来,不难为寨子人所这般尊敬。一口气全给说了,老地保嘴中有些发涩,拿起壶又是猛灌了一口,显然已有些醉意了,呵呵呵地乐了几声,且打了一个嗝,“嘿嘿,我这壶里所装着的好酒,都是那小少爷给的......不过,嗝,那小少爷同你一样,竟然也不喝酒,哎,真真是浪费了这些美酒喽......”

    老地保胡子上不免被挂了几滴酒水珠子,他头只需得稍微这么一摇晃,便会滴答一瞬掉到地上开出小水花子。三水对着泥地上的水渍眨了眨眼,复才抬起头,又对着老地保眨了一下眼。

    “那个......城里少爷,可有再说了些东西?”见到老地保不出声了,三水便问道。

    “没得喽。”老地保大抵是真醉了,黄色的皱皮面上挤着一阵阵暗沉的红意,嘴角往两边扯去,裹着油光的红色便被一层层褶皱挤成了饱满的鼓包,两个老地保因喝到酒水的笑容挂出来的红色果实。

    知道这是再问不出甚么有用话语来了,三水随便说了几句客气话语就别了老地保。一成不变的船上伙计,三水到底还是做得有些不耐烦了,因为心里头多了些其他的新奇内容,自然也就瞧不上枯燥的揽绳活计了。不想往船上跑去,回家的时些也有些显得早了,且定要被阿妈所询问由头的。于是三水随着地上的日头走出了大路,趁着地上淌着的日光不注意时当,身子便又灵活地钻进荫凉小道里头,在绿丛中弯弯绕绕着。直起身子出了矮林子,小身板重新被日光捕捉到,往前才走了不过两三步,便到得了那条河边。

    多些时日不来,岸边柳条可不会等人,再望到时,已然抽条成了茂密细长叶片,簇成的绿意把河水给染了一大片,远远望去,倒像是泡在阳光里头的墨色海藻。柳条长开了,且茂密着,活脱脱一副旺盛生命力。所以河水的那些个担忧也已然渡了去,不止何处。所往前头迈着的步子,也已然快了起来,泛出一阵清脆的叮铃声响,显摆出轻快曲调。

    日头正好着,三水也没有多余心情下河去摸鱼,把身上单穿的一件白褂子给脱下来,盖在头上,准备在柳树所盛出的荫凉去处眯些时懒觉。

    正酣然之际,且隐约做了些残梦,断断续续在脑子里同黑鱼游走着。又是一条黑鱼。原是在水里好生躲着的,不晓得今日发生了甚么蹊跷事情,黑鱼竟同那些个天上飞来飞去的黑乌鸦般,扑腾一下从水里蹿了出来,偌大的鱼鳍也能在风中扇着,使得滑腻身躯飘了起来,然时常要在三水跟前晃来晃去。从未见得过的场面,水里的鱼竟能飞了!可真是要让人惊呼了起来。三水张开口,喉咙间却是甚么声音也不得发出来。生怕黑鱼扑腾着翅膀近将溜走,双手探出去,只管在眼前的空中胡乱地抓着。逗弄一般,反倒成了黑鱼来耍着三水了。细长身子抹了油似的,在三水指头堪堪够到黑色鳞片时当,索性就顺着没赶得急闭拢的指缝溜了出去。黑鱼的嘴巴也变得细长细长的,在三水的手背上嘬一下,印下一滴湿润,不等得三水反应过来,又要顺着手胳膊的方向攀上,直直地往脸上去戳一下。

    仍然不停歇地在跟前蹿动着,三水晓得自己定是抓不住那条黑鱼的,往常在水里不断搅和着是这样结果,而如今也应当会是这副场景,只能够在眼前看得,在脑海里不断地想象着。

    于是三水只是直勾勾地望到跟前四处晃荡的黑色影子。在模糊的黑色阴影之中,在一圈泛黄的日光里头,三水的目光终于对上了黑鱼同样黑着,但装有光斑亮晶晶的眸子。那双眼珠子也是定定地望到三水没得下一步动作,三水很快又好奇了起来,再次伸出手就往跟前抓去。

    黑色的眼珠子一瞬间不见了踪迹,便连黑色的身躯也成了一条细长黑缝。黑鱼不见了,三水的手里却攥住了某片柔软东西。

    察觉到手里玩意儿,没等得迷糊间细想,三水便醒了。

    “唔......”眼睛里的白色光晕褪去,一张白净的脸面便显露在了自个眼前。

    “朗......朗明哥?”三水终于能够发了声。原是刚才做了痴梦,把会飞的黑鱼当了真。而这会儿时些,尽管醒着,还是忍不住接着惊讶。他不晓得为何朗明哥会得出现在自己跟前,这般场景也跟做梦似的。

    “嗯。是我。”朗明眼睛弯了下来,露出微笑着的神情。他把手搭上三水往前伸出的手,指头在他的手背上点了点,泛着圈圈湿润的凉意,“你的手劲可真大,我的脸在喊着疼呢。”

    须得朗明告给了他,三水才反应过来自己的手正紧当捏着人朗明的腮帮子。

    “怎会捏到你的脸上去了?”三水欲将把手收回,小心思捉弄,先动手又捏了捏才飞快地缩了回来。

    朗明的眼珠子陡然放大一瞬,不过片刻又被和煦的笑容掩了下去。朗明摸着自己的脸,一面笑一面说道:“这话你须得问你自己一嘴了。我过来就瞅见你躺柳树下,心想应当是正在眯觉,等得走进了望到你,发现光着的身子板上爬着些小毛虫。我怕你被咬,就想喊你起来......”

    “有吗?”三水赶忙着低头扫视着自己身上皮肉,当真还有零星虫子赖皮蛇一样紧紧揪着皮肤不放。三水倒是不怕这些花花绿绿的虫子模样,只怕身上被叮起来些许刺挠着的痒呼包,又得难受一阵。手不留情地往自个身上拍着,伴着啪嗒几声的清脆响亮,三水说:“我没得听见有人喊我,倒是做梦梦得了有黑鱼在眼前飞......”三水手上动作不停,把拍扁了的细碎虫子用手指揪着,一面垂头认真细捻虫子,一面问道:“你见不见得过会飞的黑鱼?或者说,你做梦时候,平常歇着胡乱想着事情的时候,有没有会飞的黑鱼躲进你的脑袋里头?”

    “可真真让你好生痴颠......”朗明撇撇嘴角,“我自然是唤了你好几声的,可你睡得真死,我说的甚么话语,都等不到你回应。于是担心着你莫不是出了甚么事情,就拿着这黑笛在你跟前晃了晃,你眼睛应当是半眯着的,人却没醒,手上倒是急着动作起来,就要把我的笛子给抓去。抓了一阵,你不抓笛子了,反而要来摸我的脸了。”把话语说到这会儿,朗明把弯着的眉毛扬得更高了,初见时些的那副城里耍玩公子的神情,接着道:“摸上我的脸时些,不等得再做些甚么,你就把眼皮子全部掀开,醒了。我还以为......”

    “以为甚么?”三水下意识地问道,正当着对上朗明那双半眯起来,带着戏谑意味的双眼,三水就后悔了。朗明要说的,定然不会是甚么好话语。

    “以为你把我当成哪家中意姑娘了。”朗明的声音也故意往高处拔了些。

    “才没有哪家姑娘。且不管哪家姑娘,都是没得玩笑过的。”三水把手掌在裤腿上蹭了蹭,才去拍上朗明的胸脯子,“你可不许再得胡说些了。”说罢,三水的脸虽撇过,眼睛却斜了过去。并且见到那支黑色竹笛,真真理解了,原不是从水里飞出来的黑鱼,是朗明手上的物件在作祟。

    “不是小念着小姑娘么......”

    “不是。”怕再有虫子挂到自个身上,三水把汗褂子上的泥沙抖掉,随意给揽在了自个肩头。“我还以为我当真见得了会飞的黑鱼,原是你手上家伙在作怪......我是跑这躲懒来了,你怎么也这个时当走到这来了?”三水的眼睛从地面上的杂草一路看到朗明的脚脖子处,又继续往上边看去,把他人浑身给看了个遍,才把自己觉觉要紧的话说了出来,“你的身体可有好些?小满怎地放心你一个人过来。”

    “你在关心我。”朗明这么说着。同前些时日多有不同,这次是陈述的气语。

    “随口问问罢了。”三水说道,漆黑的眼珠子打了一圈转,随即又补充起来,“就跟走在路上同人家打招呼,说一句你吃饭了没得。”

    “在屋里闲不住,我就随便出来走走。毕竟我在黑洞洞的屋子里眼巴巴地朝门口瞅着,怎么也不见得你的身影。心想你定是把我前些日子说的那些话全给忘了。须得出门一趟去亲口提醒你一下。”

    朗明说到这茬话,三水面色不禁一红,有些羞愧地把头垂下。并非他把朗明告给他的话语给忘了。他一直都记着,不拘于任何时节,都会想着那些个话语。到底是个老爷的地盘,没得甚么理由,胡乱地就去敲了人家的门,该落下个不讨喜的乡里巴人形象了。且不说那个未得给过自个好脸色的看门伙计是否愿意给这个脚上带泥的揽身小伙计开门。

    “我,我有记着的。”三水话语囫囵,“只是......只是,一时间找不到甚么好的理由去那大院子。”

    朗明被三水的话语弄得有些糊涂,“心底盘算着想要去见一个人,还需要甚么适当理由吗?”

    三水懂得朗明要说的意思。他想要去见朗明似乎总是下意识地,不自觉地,没有甚么特定理由。于是三水解释道:“哎呀,不是这个意思......是说,到底是个官家大老爷的大院,怎的会让我们这些个调皮的黑娃子随便进去胡闹。”这也确确实实是三水所担忧的问题。朗明却告给他说,院内伙计早已打点好了,自个想来就随意可以来的,不用担心看门伙计的脸色,说,那伙计就是一个有些爱臭脸色的老头子,态度言语虽然冷漠,心眼子却是不会坏的。

    虽然时常玩笑着,有时些也总爱故意显摆出城里纨绔少爷架子。心思却是如此地细腻,如同眼前这条河水一样,温和地,缓慢地,汩汩地流淌着,要把整个人给浸了去。自己甚么多余动作都无须做着,只是静静地望到它,就能把那片宁静的柔和淌进心间。三水望到朗明,俨然一副感激的神情,“你人真好。”

    朗明笑笑,记起先前路过蓬船听得下边人对杆子上边揽绳的三水喊话。手指摸了摸细长的笛子,心思忽然那么一动,说道:“你要真想感激我,就给我唱支歌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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