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三水依旧要同拒绝桅杆底下那群伙计一样拒绝自己,朗明便紧些补充道:“不光你一个人唱着,我吹笛子,算给你作伴。”
三水没待犹豫几分,就点了点头。“好。”
“咦?”朗明不住疑惑了一声,说道:“你怎地就这样轻易给答应了?”
三水也跟着“咦”了一声,“你要我唱的,也不是甚么为难事,我便唱好了。”
“阿水。”
“嗯?怎么?”三水的手一刻闲不住,这会儿在地上捻着草叶子,绿色的汁水在粗糙的指腹薄薄地抹上了一层。没有抬头,眼睛也没得眨动着,似乎已经在思考着该唱一曲怎样的歌了。
嘴唇翕动,且要告给三水很多话语,好似只有这样,心底的那股情感才得以宣泄出来。到头来却还是甚么言语都没有说出口,朗明犹豫着,心底的情绪便也悠悠徘徊着。嘴唇复归合上,轻往外扯,重新挂出那副熟悉的笑容。
“没甚么。”朗明把手伸了出去,摸上三水的头顶,揉了揉。并非想象中玉米须须那样有些松软的触感,更像是那些个长硬了的地上杂草。朗明倒是不讨厌这样的触感。应当直白些来说,因为是三水,他便无从去讨厌了。所以朗明不需要打紧着把手收回,“有想着要唱些甚么歌了么?”
“自然是有的。你且安心吹着笛子。”
“好。我只管给你作伴。”朗明笑道。
朗明吹的曲调慢悠悠的,整好与旁边淌着的溪水相互应和着,叮咚轻响。若有路人从此经,那阵曲调落入他们的耳朵里,同软绵绵的风,带着些许淡淡的凉意,一片嫩绿叶子般在人心间打着转。一时间忘了生活里的劳累,身体也跟着融进轻缓悠长的曲调之中,受着炎热日头里的清凉舒缓。
三水听得入了迷,差点忘了要跟着和缓拍子唱歌。未曾想得朗明还会吹笛子,不仅会吹,曲调还是一顶一的好。一时间心里也涨起了些许的好胜心切,清了清嗓子,跟着朗明吹的笛声唱了起来。
一条河水哟长又长
淌过了春么流过了秋
一条河水哟弯又弯
漫了菜田淹了泥路
长长的河水把草蓬船渡了来
吓得么小鱼不敢往外探
弯弯的河水把城里人载了来
吓得么小伙只敢斜眼望
那条河水么绿汪汪
一条黑鱼往里藏
那条河水么明晃晃
一张白脸往里看
黑鱼么飞出河水
人呀么头一抬
游成了么
白面上的黑眼珠
平常时日里三水同人说话温声细语,唱起歌时当则把嗓音全给放开了来。不拘于周围是否有山崖子,少年人的声音依旧空灵回响。一片盛了清凉溪水的绿叶,从上崖子落下,悠长婉转,在空中被和风镌刻出一道温和的痕迹,最后慢慢地跌入水中,掀起一阵足以浮动心绪的涟漪。
听得了三水唱的歌,和他在城里边所听到的小曲调甚是不同,比院台里边的更动听。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天真淳朴气息,跟着三水的歌声,朗明仿佛坐上了他所唱到的那只草蓬船,从山头顺着流水一路往下,要去到河水的尽头去,捉一条黑鱼回来。
“唱得真好听。”朗明回味了一阵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说道,“连我的心都要跟着一块淌进水里给牵走了。”
“好久没得开口唱了,多了些结巴。”三水一面乐着一面往自己脖子处抓挠,似乎又有甚么毛虫钻进了衣服里边。
“我觉得挺好的。”朗明说得真心实意,“以后我们多出来唱唱歌罢,去到对面的山头唱那些吃草的牛听,去到田地里头唱给正打紧着做农活的老农听,还可以去到河边边,唱给河里游着的那些鱼听。”
朗明所告给他的话语,也是他原先心头高兴时些想要做的事情。歌词从三水嘴里传出来,被赋予了自然的灵气,少年身上的朝气,连带着那份能让心脏扑通扑通跳着的情感一齐传达给了朗明。若朗明把自己的歌认真给听了进去,自然也就能感受得到他的心意。
思索着,正当开口时节,一身影忽然蹿到了两人之间,均是吓得二人面上一惊。
原是小满在街上耍够了,准备来寻人回去。
“你甚么时候来的?”朗明问道,“也不出个声,光在后头鬼鬼祟祟着。”
“你们在唱歌,我半路冒出来搅了你们的好事,你们又该不高兴了。”小满一副古灵精怪模样,不仅站姿歪七扭八,说着的话也不老实。
“我有刁难过你吗?”朗明无奈笑笑。
“三水怎地只舍得唱給我家阿哥听,也不再多唱几句专给我听听?”小满嬉笑着,身形麻利地就要往两人中间坐去,却被朗明抬起的手给一把推开了。
“净要往人中间挤。”朗明得手拍上小满的屁股,又把他往远处驱了去。
“还是我们三水哥好。”小满冲朗明吐了吐舌头,在三水的另一边坐下。然坐下也闲不住一点,还没得过了几秒,就把怀里的栗子掏出来,“三水哥,这栗子可好吃了,我分你一点。对了,须得趁着热气吃才有味儿。“
小满拿了一大把给三水,不等给到朗明,自己捧着袋子就开始剥壳吃了起来。即是小满自个花钱买的,三水又不好得开口,先剥了一颗,给到旁边的朗明。“你吃。”
未等得朗明伸手接过,小满抢先一步,把栗子夺了去,猛一下扔进嘴里。
“唔,好吃。”
“哼。大热天吃些烤栗子,只管吃得你肚子里滚烫烫的。”朗明把眼角撇了下去,却不是笑着的神气。三水知道,朗明这又是在闹着别扭了。
“小满,你这是做甚么?”三水拐了拐小满的胳膊。
“李小姐同我说了,你不能吃这些个胀气食物。肚子里装着一团气,只怕又影响到了你的病情。”小满一面轻飘飘把由头告给三水,一面接着麻溜地剥栗子。
“吃一个能有甚么大事?”朗明回话道,指头跟着就往三水的手上伸过去。
“须得时刻注意一下才好。”听得了小满的话语,三水把栗子往自己怀里揣了揣,转过头就同小满一面笑着一面吃了起来。
“实在狠心,都来欺负我一个病人。”朗明话语说得委屈可怜,嘴角尽力往下撇,引得三水心中不觉动摇了起来,近将转身,却又被小满给一把掰正了回来。
“朗明哥,你是个大岁数人了,对我们这些个小孩撒娇可没得甚么用处。”小满咯咯咯地笑着,只管往嘴里塞着板栗,也还有着空闲时当去往三水嘴里塞些栗子。
“臭小子。你且等着,明天我指定让你好生在屋里打杂,关个几天,不得外出。”
“好哦。”在两人说话时当,小满已经把手上栗子全部吃完了。一副懒洋洋模子倒头就躺在草地上吹风,好不惬意。
朗明从三水手里抢过一枚栗子,瞄着小满露出的光亮亮额头就扔去,用力不大,却也准当地在脑门上敲出一阵闷响。
“哎哟。”小满揉搓着额头,望到朗明的神情愤愤,“您可真真幼稚够了。”
朗明不给反应,也不同三水说点甚么,起身把沾到的草叶子拂了去,昂首挺胸就在小路上走远去了。
“朗明哥,你要去到哪里?”三水起身准备追上朗明。裤腿却被安然躺在地上的小满揪住不得放开。小满的话语依旧轻飘着,“你且放下心来让我哥去了,他总归会回来的。”
“为何要这样说?”小满身板虽瘦小,三水到底也拉扯不过他,索性跟着躺了下去。
“喏,你看,他那宝贵着的笛子都没得一块带走,必定是要再回来的。”
三水把头撇过去,望到绿色草堆堆上边果然放着黑色的笛子,稍不仔细些去看,还以为又是大黑鱼跑出来了。
“为何会说宝贵?”三水把脸面重新对向小满,眼里露出好奇的神情,“因为他喜好吹笛子么?不过他吹笛子当真很好听,果然也很适合唱戏......”
依着三水话语里头的疑惑,小满知了三水应当是不知道朗明的其他事情。秉持着一个忠实随从的身份,有些话语应当是不能随便告给别人的。但小满却又觉着,眼前这个叫三水的男娃子,在他看来,不算别人,在朗明哥眼里望到,也定然不是随便一个别人身份就可以称呼的。不然就不会身上害病才好了些许就要急着出门。借着散步的由头,其实也就是为了要去遇到三水,同他说话耍玩着。
小满作为旁人身份,把一切情景看得真切,那自然有些事情就着自己的分寸是能够告给三水听的。
“那是他爷爷专门作给他的笛子。爷爷前年走了,所以他很宝贵着。”
“原是这样一回事。”三水又记起先前朗明脖子上所挂着的那块玉佩来了,也是十分的爱惜。
三水从出生记事的那天起,就没得见到过自己的爷爷。无论家里人还是周围邻居,也几乎没得听到过他们说过自己的爷爷。在三水被自然养育着的时日里,除却自己的阿爸阿妈,两个阿姐,其他的任何亲人眼里,似乎只是一个陌生的称呼,可以从闲杂生活之中自然地剥离出来,无关紧要的部分。
三水对着朗明的生活是好奇着的,对着朗明的爷爷也是好奇着的。
“朗明哥的爷爷,应当是一个很好很好的人吧。”三水不禁感慨,他虽没有爷爷,也并不会因为别些人所拥有着的多一分幸福而酸楚嫉妒,他只单单觉着,朗明是一个很好的城里人,那么他的爷爷也必定是一个很好的人。
“嗯。是很好的一个老爷爷哦。”小满一副笑眯眯神情,提到朗明的爷爷时当,他话语里也带着一股些许得意意味。
“你和朗明哥喜欢着的爷爷,我也好想去认识一下。”三水笑着说道,“有这样一个爷爷应当是很幸福的吧。”
三水也开心地说着,小满这会儿脸上的笑容却收敛了几分,三水起了疑惑。
“爷爷年前就不在了。”小满的语气忽然变得轻轻的,“去到河边钓鱼时些,被大水给带走了。爷爷自然是一个很好的爷爷。我就是被爷爷给收养来的小孩子,那时候,我哥十五六岁,我正当十来岁年纪。我的名儿也是爷爷给起的,小满——小满,就图我后边的日头里能够圆圆满满。不拘于我的外来者身份,虽顶着一个家里小厮名头,爷爷仍旧把我和朗明哥等同对待着,带我和哥去河边钓鱼,去到大院里边看人唱戏,也会去爬山玩水,逛各种好玩的庙会。你说,这样的爷爷真真是一个很好的人,可就是这样一个好人,偏就被大水给无情带了去。”
三水还未得历经过身边亲人的离去,该用到怎样的话语去应对这样一种情况,三水还真真有些无措了。
“我小时候同阿妈走夜路,望着黑洞洞的一切,就开始害怕的哭着,总觉着望不到的地方藏着野老虎,是会偷偷把自己给叼走吃掉的。然后我阿妈告给我说,我们头顶上方黑洞洞的天里,挂着好多小星星,说是我们的亲人离开后变成的,他们会远远地,安静地望到我们,长久地护着我们。”
“咦!原来三水哥小时候胆这么小啊,小姑娘家家。”小满乐呵呵地笑道。
“我讲这话不是要说这个意思的。”三水有些急了,望到小满瞬间回到调皮性子模样,却也不觉松了一口气。“我是想告给你,爷爷应当是没有离开你们的。他一定变成了小星星,在保护你们。”
“我大抵明白我哥为甚么老喜欢来找你碰头了。”
“为甚么?”小满总爱同自己打着各种哑谜,偏这些哑谜都还能引得三水好奇着。
“你猜?”
“我看起来很老实,也很好玩笑么?”
“才没得这样。”小满摇了摇头,依旧不明说。
没等到三水再接着问上几嘴,后脖子就被人给捏了一下,带着一抹烫意,弄得三水脖子痒呼呼的,小刺猬一样把身子给缩了起来。
“好痒......”
“两个人躺在草堆堆里给偷摸着说些甚么话语?”原是朗明从外头回来了,手里还拿着个纸袋。
“小孩子之间的秘密,大人家家可不得随意过问......”小满嗅觉可灵敏,在三水后头都能闻到朗明手上烙饼的香味。
正是毛孩子长身体年纪,有味儿东西是怎么也吃不够的,一袋栗子才下肚,不过一会儿,就又觉着有些发饿了。小满从地上蹦起来,手扶上三水的肩膀,身子便直挺挺地往朗明方向探去,把烙饼给夺了过去。
“你这个胡搅蛮缠的家伙,”朗明紧些上前,就要把纸袋给抢回来,“才吃了板栗,又要强吃我的烙饼......待我回去定要好生揍你一顿。”
“李小姐告给我,说是你烙饼也不能吃。”
“净要胡说。”
两人相互拉扯,三水被迫成了二人之间的格挡物。小满趁机躲在三水身后,不让朗明的手摸上他半分。
朗明这副被小满牵引着走的模子也是他先前未得见过的。朗明在自个眼前所摆出来的模子,似乎都是稳重温和着的哥哥形象,一个大人般言语着的形象。因其小满的逗弄,朗明也不觉把那副始终装在外头的壳子给褪了去。少年面上的任性调皮模子也在彼此的打闹之间显现了出来,没得再被甚么身份给束缚住。
三水同他们一同玩闹,且大声笑着。这个时节,在一阵阵笑语里边,三水渐也明白了为甚么偏是小满待在朗明身边,也更多一点地,了解到了他想要去了解的朗明。
朗明原是买了两个烙饼的,似是要存心报复到小满一样,没给准备他的份。在一片胡闹之中,小满最后还是靠着顽皮性子给强抢着吃了一块,且把另一块专留给三水。三水自然是要偏袒着朗明的,把烙饼掰了很大一块递给朗明。气得小满跺跺脚,跑远处树上掏鸟蛋去了。说是甚么鸟蛋烤出来也有着一股好吃的味儿。
除却买了烙饼,朗明还捎了一盒药罐罐,甚是小巧的模子,比那些个小姑娘所用到的胭脂罐罐还要再小上一圈。且打开,便是一股十分刺鼻之味从里边冲出。
三水皱了眉头,把身子同小罐子离远了些。
“药膏,专用来防虫咬的,可管用着呢。”朗明才伸过手去,三水的身子即刻又往后挪了些。
“一股子难闻刺鼻味......”三水嘟囔着,“才不要。”
“这刺挠着可难受了,你等些时候回去拿凉水一冲,便甚么味道也没得了。”朗明从小罐罐里头刮出一小片药膏,趁着三水斜着身子的间隙,就把药膏往他后背上抹了去。药膏抹在皮肤上,一圈凉丝丝感觉。
朗明手上动作很温和,三水渐也不觉得药膏的味道刺鼻了,却还是直挺挺地梗着脖子,并不回头去看朗明,由着朗明在自己背上动作。
指头成了一节节虫子,在皮肤上跃来跃去,尾巴似也钻进了心尖,爬得心脏夜开始痒乎乎,泛着微热,蛛网的触感般拉扯着心尖皮肉,三水并不讨厌这样的感觉,生怕那虫要飞走了,便是一动也不敢动。
末了,天色也渐要黑了下来,日光又是携着农人们白日里的疲惫躺进山头。鸣蝉不叫唤了,缩回了树缝之中。鸟儿不飞了,一溜烟跑进树林中,在草窝安生。路边边河边边的农人们也都扛着犁耙纷纷归了家。
无论三水怎般拒绝,朗明执意把药膏装到三水身上,且多次嘱咐了他,让他平日里去做活计时些定要涂点药膏。三水是个执拗性子,看看模子,简直比说话还硬劲。且望到朗明比自个还要硬劲着,且望到手上精致着的小罐子,能够明白这是在为着自个好,所以再不能坚持,摸了摸自己汗津津的额头,幽幽地说道:“算了......无论如何也总要比得喝苦胆汁好些。”
三水不急着走,倒像是守望田地的草人,牢固地扎在原地,眼睛呆呆地瞅着远方。望到小满和朗明的背影在小泥巴路面上渐渐变小,等到最后,走得再远些了,便也成了泥巴路上没得阳光照到的小黑点。不记得船上活计是否全部都做完了,三水也懒得再为此去特意跑一趟。河边边的船上不仅有着三水,也有着田玉那群家伙,自己没得干完的活计,照着田玉的性子,不须自己去特意说些甚么,他就会顺手着帮自己给做了。然自己也并非是个只会依人好事的性子,若是别人帮了他,三水也必定是要去还给人家的。所以有些时当,船上人若是又甚么要紧事不能够来得船上,三水也就理所应当地主动把活儿给揽了过来,顺手帮着忙,算还了人家先前所给自个的帮助。
这么思索着,三水也就跟着作农归来的人一块踏上小泥路,顺着家的方向渐走去了。
因其朗明时常说着要自己去得大院里边找他玩。面对些有脸面身份的陌生人,三水到底还是会腼腆起来,心里一直在纠结着该用着甚么得当理由进到大院里头。从别个人言语中所听得的大院老爷,有着一个坏脾性,向来不喜好闲杂人去着搅了他的清净安宁。若是去到路上碰到了那老爷,见得一个乡里毛孩子随意就往他院里头钻去,到时候要给自己问话,依着自己望到有名头人物就颤巍巍模样,等到那时些许,定然是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冯管甚么是幺是六。
许是天气正好的缘故,晌午时些从崖子外边渡船进来的人很多,在一簇一簇的粗布衣裳里头,自然多混了些光滑行头城里做派的人。不需仔细着看到那些人的动作,只凭得他们身上耷拉着的那片布料,就可简单认辨了出来。
忙一阵歇一阵,船只来来回回,三水也跟着来来回回。没等得蓬船从外边开进来,三水也不拘于甚么姿势,随意着就挂在了桥边边,嘴里无所谓地轻轻念唱着:
“阿弟出了草门走泥路,老爷过了红门还须得搭木轿,轿子里住着个圆滚滚球,摇么摇......摇到阿弟么跟前来。这条黑狗摇尾巴,那条灰狗滴哈剌,老爷凶巴巴模子拎起阿弟要问话。阿弟么......吓得成了小哑巴......”
恰逢城中有人下乡,船还在摇晃着,就要跳到岸边边,未得逞,被船上老伙计给拎脖子揪了回来。嘴里愤愤念叨着:“好生耍性子胡乱跳着,被水鬼拖了去,恁是小阎王也救不到你们......”
船身同岸边依旧差着丈来宽的距离,老伙计却只等得船不晃了,丢块破旧木板子搭上边,就随口吆喝了起来。听得老伙计的叫唤,客人便知应当是要上岸了,从一块板子上跳过去。木板板一头搭在船边边,一头躺上石岸边边,不拘于甚么高个矮个胖子瘦子,凡从木板走过时,免不了又要摇晃起来。一边害怕着,脚下动作却是急着的,一群人也就这么摇摇晃晃地上了岸。
几个穿着时兴衣服的年轻男子站在桥边,说笑空当还要用手把衣襟给仔细平整顺着。他们四处探头的模样,应当是要问路来的,岸边伙计各有各的事要忙活,尽管城里人作派,依旧没得甚么人得闲来上前同他们说话。
几人又往前走了几步路,望到一个半大着的男娃子正懒散散躺在桥边,料想到应是跑出来偷懒的小家伙,彼此挤眉弄眼,便要过去同男孩搭话。
“嘿——大花狗要来咬你屁股喽——”
三水正一个人安逸冥想,被年轻人的忽然动静给吓得身子一抖,溜一下就往桥外头翻去,险些成了一只浑身要湿乎乎的落水狗。
“没有花狗,”三水手紧扒着木栏,外边悬挂的脚紧跟着往里边抬,望到那几个年轻人的眼神十分不友好,“悖时些家伙,我看到是有几只害了瘟病的白脸狗。”
桥边一共站了三人,均是白面白衣,只脚上蹬了黑鞋或是棕皮鞋。三水望到他们,总觉得同朗明有些相似,仔细着望去,却又是迥然不同着的。朗明的头发不会反光,他们的头发则是全部给揽到脑袋后头,额前光溜溜的,也不知涂了甚么东西,油亮亮的,倒像是邻家阿奶几辈子没得洗过头时些场景。联想到老太婆,又看到他们,三水愤愤的神色便盖上了一阵好玩笑容。
“你这个小屁孩,城里人没得见过?”一人不悦地出了声,似乎三水的莫名笑容就这么着莫名地影响到了他,“你在笑话我们吗?”
“不是小孩子。也不敢笑话你们城里人......城里人,镶了金边边的白狗一般,谁敢平白无故着招惹它了去?”言语完,三水忙收了玩笑意味,把脸怯怯撇了过去,只斜眼瞅着他们。
“小屁娃子口齿倒伶俐得很,看我不拔了你的牙,再不能猖狂言语。”一人性子显然过于火爆了些,已然摆出摩拳擦掌的做派。
另外二人还算沉得住气,一面笑一面帮着解释,说莫要见怪,他那人就是这么个干柴火脾气,稍微丁点火星子,就要龇牙咧嘴地炸开了。二人且架着中间脾气火爆着的那人,把他们过来的由头告给三水:
“我们并无恶意,只是想要找个得闲伙计问问路。”
三水心底还留着别扭,并不表现出来,依旧撇个脸,梗着脖子随口言语,“你们要问得甚么路,有山路,有水路,也有躲在地下的沟沟道。”
最挡边的男人笑笑,知道三水这是存心说着些绕弯子的气话,便借着三水的话回道:”走山路成,走得水路也成,要走那个地沟沟也随着你去,且看你要怎么个走法了。”
望到男人的漆黑眼珠子轱辘着转了一圈,不接男人的话语,而是重新说道:“你们要走去哪一家?”
“有个也从城里进来的年轻男人,同我们差不多时大,叫个朗明的姓名,你可知有这么个人?”
原是下乡特意来找朗明的城里人,应当是朗明早些时日说给他听的那群城里朋友,一个圆滚滚小胖子,两边各有一个竹竿似的条形人。朗明说着的人形,渐与跟前的三个人重合起来,料想应当是他们身份没差了。
既是特地来找到朗明的,且自个也正愁着没有甚么巧妙办法顺理成章进入大院。三水起先还是故意装着思索的模子,等到中间那个胖乎乎男人等得不耐近将摆起臭脸来,才露出恍然大悟的样子,故作怯怯地告给他们说是自己明白寨里来了个叫做朗明的人,那个从城里来的家伙。三水也不忘得补充说,他自然也晓得男人住在哪里,顺着那条河一直走着,再下个草皮子走它二里泥巴团子路,就可以瞥见两扇刷了红彤彤油漆的大门了。男人就住在那个大门后头。
“小弟弟,怎么给别人指路话也只说半截?”站在最右边的高高瘦瘦男人开了口,“那条河是哪条河?”
三水尽力抬起眼皮往右边男人的脸面上瞅了瞅,身子瘦长瘦长的,脸也是一般模子,下巴可尖着,公鸡嘴一样,啄在人身上也该是火辣辣的疼。
生怕那尖嘴尖下巴真会朝着自己戳来,三水便收了胡闹心思,答道:“就是那条河,在我们寨子高墙边处淌着的那条河,村里人都这么叫着它的名。”
又怕他们听完自己的话真就打算着自个些摸索着去,三水不等得他们开口,又是打紧着说道:“哎!你们要还是不认得路要该怎么走,我就好心些引你们过去得了。”
“嘿,那就......”旁边男人砸吧了一下嘴,笑道,“麻烦小家伙带路了。”
三水不吭声,风风火火地往前走了几步,才又撇过头来,“不是小家伙!我十六岁了,能够一个人熟练掌船的年纪了。”
“那在我们眼里,依旧是个毛都没长齐活了的小娃子。”左边的瘦子只是这么打趣道,话毕,便是连一个眼神都不曾望到三水身上了。没等得半天功夫,三个城里人嘴脸就迅速地变了另一副模样,对这个不过山沟沟里头的普通少年失去了兴质,正一边说笑着一边把玩手上拿的新奇玩意儿。
城里人可都是见过大世面的,甚么新奇玩意儿没得看到过?
三水心眼尖,自然也明白这么个理。闭口不说话了,只管走在三前边带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