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指着他,答案就在喉咙呼之欲出,他把口罩一边摘下来,我看着完整的一张脸,终于说出口,“你是以前我家对门的。”
他无奈地笑了一下,我也察觉到自己说的有些离谱。
“是,对门那家,”他把口罩摘下来顺手塞进口袋,“江泽。”
“啊,对,江泽,”这名字在我嘴里滚了一圈,脑子里才浮现一些场景,果然还是要被提醒。
“那,一起走吗?”他耸耸肩表示无所谓,“反正顺路。”
“好。”我来之前都提前找了一遍,火车站离这不远,走着去就行,“你几点的车?”
“还早。”他抬手看了眼手表。我还挺惊讶的,毕竟大部分人都依靠手机,戴手表的不如以往多了,他的表看起来有些年头了,不像是这个年代的风格。
“行,那不远,咱走着去。”
“那个,我帮你拿吧,我也没什么东西。”他只有一个斜挎包,很瘪,也是黑色的,跟黑色外套完美地融为一体。
“不用了,不重。”
他点点头没再说什么,跟上我走了。
这里比家那边更冷,风不停刮。他一直走在我左后方,倒是挡去了大半,不至于我的头发都吹到额前。
“你要去哪啊?”我放慢步伐,跟他并肩。他也察觉到,快走一步,正好和我赶上。
“这儿。”他拿出手机的,上面显示着车票信息。
我下意识感觉这样看别人手机不太好,只用余光扫了一眼,只看见两个站名,如果我没记错,这和我车票上的一模一样。
“你也要去这儿?”我惊讶到停下来抬头看着他。
“嗯,去找个人,”他往前多走了一步才停下来,回头看我,表情并不意外“你也去这?”
“那你应该也是这班车吧,你在哪?”我掏出手机点开给他看。
“15车…9号…上铺,”他看我的手机倒很自然,笑着说,“真巧,我是中铺。”
“是吗?”我也想笑着回他,但脸早就僵硬的不自然了,我都想象到我现在的表情有多奇怪,“真巧。”
但他看起来没被吓到,自顾自的高兴往前走,我也跑了两步继续走,低头扯扯嘴角又落下。
对于情感的麻木是从内心深处升起的,空心的木偶再怎么雕刻也没有生机,只会看起来诡异。
这里检票是提前十分钟,现在到了也是在候车室等着,在工作日上午出行的人不算多,座椅上零零散散有几个青年人,都低着头看手机,声音只来源于广播,在近乎空旷的大厅上方盘旋一圈又一圈。
我并不太依赖手机,使用大部分功能都限于自带软件,在客观原因和主观原因上我和外界都无法避免的排斥彼此。别人看来,我是被困在笼子里的囚鸟,每天只能守着栏杆外的三分天,但这也是我的选择,栏杆关住我也保护我,生活确实无聊了些,总归没有伤害。
让我意外的是,他也没有玩手机,一直摆弄一个相机,看磨损程度应该挺多年了,但他动作很爱惜很小心,可能挺贵的吧。
“嗯…要看看吗?”我都没意识到自己已经盯着人家看了半天。
“啊,”他这一句话让我惊醒,“可以吗?挺贵重的吧。”
“嗨,不值钱,现在就更便宜了,”他一只手递过来,“都好多年了。”
“谢谢。”
这个相机算比较小巧,方便携带的,两边是棕色皮革拼接,中间部分包括镜头是黑色的,上面有一根长带子可以挂脖子上。我不懂相机,但在我的审美里,这个相机挺好看的。
“你很喜欢它。”我两只手拿着给他,感受到他接稳才敢松手。
“是啊,虽然不贵,但是这么多年了,”他放进包里,“它记录了很多,美好的回忆。”
他拉上拉链抬头看着我,说那话的时候眼里好像有水,马上就要滴出来,朦胧一片,我脑海中猛然闪过他的身影,但也只有他的身影是清晰的。他读懂了我的停顿,殷切地期望我说点什么。
“检票了,走吧。”我站起来,挎上右肩带就往检票口走。
我能想象到他失望的脸,所以我直直往前走不敢回头。
我想不起来。
大家都沉默的排队,沉默的拉着行李箱,沉默的上车。我要在这列车上整一天一夜,算得上是一个漫长的旅程,但与我在家相比,差得太多。一滴水掉进大海,不会有点痕迹,多一天少一天对我来说也一样,我的人生早在十几年前,甚至更早,就已经结束了,只留下□□慢慢熬日子。
绿皮火车比高铁有生活气息的多,现在还是白天,过道的座位几乎坐满了人,剩下能走人的地方小了很多,我不得不把背包拿在前面,小心的往前一步步挪。他在我后边更显得局促,像只螃蟹一样,背紧紧贴着卧铺一边横着走。
我弯着腰走,歪头数着,应该就是这,我看外面的小桌下写着9号10号。
转身进来隔间,先把包放到床上,这间现在还没人,外面的两个座也空着。我正好也想坐一会,他把包甩上去也出来坐着。
车还没开,我看着车窗外面的站台上人来人往,有一种恍如隔世的错觉。好像我并不是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而是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从一个时间到另一个时间。我余光看到他一直正对着我,我并不擅长搭话,倒是擅长回避。我从兜里摸出手机给她发了信息,他见我打字还真是没张开嘴。
“上车了。”按下发送键,后边跟着的光圈慢慢悠悠转了几圈才显示发送成功。
“好。”她少有的秒回,但现在对我来说没差了。把手机放回口袋,车已经驶出车站了,窗外是车水马龙的立交桥和抬头都看不到天的高楼,我才知道我对这个地方原来这么陌生。
在这过了这么多年,我都快要忘了外面长什么样,何况是现在日新月异的变化,与我所剩不多记忆简直没有一点相似的部分。
车往前开,不算慢的速度让我有点心慌,生活过的城市尚且如此,去一个未知的地方让我无法想象。我不明白为什么她离开这么多年后突然一个短信,我竟然想也没想就买了票去。真是可笑。
这会看景没意思,早上起的太早,我打算躺下补个觉。火车的上铺对我来说还是有些困难,二十岁左右上大学那会儿,有时候放假就买到上铺,年轻胳膊腿儿还是好用,现在不行了。
好不容易爬到中铺,还要停下先喘口气,才能继续往上。想想我已经很久没活动过了,吃的药多少也影响精神,尤其最近几年总是感到困倦无力,我本来觉少,一天也能迷糊十几个小时。
虽然睡眠时间长,但质量不高,老是做梦,梦里也乱七八糟的,每天半夜都要醒来好几次。安静的环境反而难以入睡,过去的事情像丝线把我缠了一圈又一圈,理不清也剪不断。现在躺在火车上,车轮与铁轨摩擦的声音,车厢外隐隐的传来说话声,倒是让我有了存在的实感,心踏实下来才好入睡。
我翻身面对着墙,自然看不到背后江泽站在下面看了我许久。他动作矫健的很,中铺两步就上来了。一板之隔下,我不知道他看着床板想什么,也不知道他就这么一直睁着眼直到我醒来。
天早就黑了。车厢里的灯也早就开了。
不过躺了几个小时没动,整个身体都僵硬的动不了,要从手开始一点点适应被大脑和神经支配的感觉,几分钟之后才算是醒来。我缓慢的转过身,拨开窗帘侧面一条缝,外面黑的只能看见玻璃上反光的倒影。
“醒了?”床铺下面传来的声音吓我一跳。
“你没睡吗?”我看着车窗下面映着的脸。
“睡了,”他双手垫在脑后,看起来放松惬意得不行,“醒的早。”
“你饿吗?要下来吃点东西吗?”
“不饿。”我的食欲早就进化没了,进食对我来说唯一的作用就是维持身体机能,现在躺着没感觉,我是能不吃就不吃。
他也没再说话,我们俩都静静的躺着,在这个夜晚,飞驰前进的列车上,我第一次和别人分享独处的时间。连带着对于未知的恐惧,都消散了一些。
“你说要去找人。”
“嗯。”
“很重要吧。”
“嗯…算是吧,”他想了一会,“她帮过我,我也得帮她。”
“你人还挺仗义的。”听他这发言,我忍不住笑了。
“那当然,朋友不就是这样吗!”
“是,”我笑得声音更大了,“你说得对。”
“那你呢?你去干吗?”
“我?我也找人。”我想到她,嘴角就落下来。
“那这个人也对你很重要吗?”
我沉默了很久,久到空气都都忘了问题。
“也算是吧。”
他听得出我语气里的陌生疏离,没再追问下去。
“十一点车厢关灯。”外面列车员走过,“十一点车厢关灯。”
很快车里的灯灭了。视野重回黑暗,眼睛却在发亮。
我们俩都平躺着,看着虚空发呆,内心里的翻涌奔腾无人知晓。等这列车到终点站,将会面对什么,我现在还不得而知,但我不会后悔,日子已经不能更糟糕了,就算她还有什么事情,也改变不了什么。
“你困吗?”
“还好。”
“你白天都睡了那么久,晚上还能睡着吗?”
“能。”我不愿多解释,面对这样的碎嘴子,回复每一个问题已经是很给他面子了。
旁边车厢的人显然睡熟了,薄薄的板子根本不隔音,呼噜声一阵一阵闯进耳朵。他很明显也听得清楚,下面传来连连叹气的声音。
“你睡不着。”
“本来应该是可以的,”他停顿的空隙,那边很响亮的回应他,“现在确实有点困难了。”
“你不觉得吵吗?”他说到一半觉得自己似乎有点激动了,把声音压下来才继续说,“这呼噜声这么大。”
“还好,习惯了。”我想到小时候父亲也常常会打呼噜,少有的回想时刻让我心无波澜,“我爸也打。”
“这样啊。”
“你家没人打呼噜吗?”我还挺意外的,打呼噜的人概率实在太大了。
“我没有爸,我家只有我跟我妈。”
他坦率的语气让我一时间愣住了,“对不起啊,我不知道。”
“嗨,没事。”听起来确实不像有事的样子,“我都没见过他,我生下来他就不在了,一问我妈就说他死了。”
他说到这笑了两声。
“笑什么?”
“我猜他肯定没死,我妈就是生气,也不知道她气什么,明明都还有联系。”
两人有过婚姻,有个孩子,也有联系,但是分居甚至几十年不见面,这关系属实让我感到惊奇。
“你也没见过吧!”他说这话的调微微上扬,像在炫耀,“他俩就这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反正他们都愿意,开心就好喽!”
“你说的有道理。”他的话某种程度上也开解了我一部分。“开心就好。”
他们都找到了自己适合的生活,追求自己想要的,那我呢?我成了他们迈入新生活的垫脚石,现在他们都步入正轨,只有我被留在原地。
“你这次,是要去找他吗?”
“啊,那倒不是,我也不想打破他们的相处方式。”
他停顿的时间很长,我也没接话。
“但去那里的话,是有可能会碰上。”他喃喃自语。
我没在这多纠结,毕竟是别人的家事。
按下锁屏键,手机屏的光在习惯了黑暗的眼里也是过于明亮了,大大的数字提醒我今天的药还没吃。这床铺到车顶的距离太小,连坐直都不够,我只能弯着腰把脚底行李架上的包够过来。
我的东西不多,闭着眼都能摸出来药瓶,倒出来两颗吞下去,再把包扔回去。刚想躺下的时候,床边的栏杆被敲了两下。
“没开过的。”我转头看过去,一瓶矿泉水举在床边。
“谢谢。”我接过来拧开喝了两口,把药片压下去。
“下次别干吞了。”
“嗯。”
上一次躺下的心烦意乱在来回几句话中被消解了个干净,隔壁的呼噜声也小了,这次能睡着了。
火车上的夜晚其实睡不安稳,每一站都要有人上下车,收拾行李的声音几乎没断过,列车员也负责的喊每一个要到站的乘客。我睡眠轻的很,有一点风吹草动就会醒,一晚上迷迷糊糊的看到外面走过无数个人影,我的梦里也人来人往。
我甚至有时候分不清什么时候是梦,什么是时候的现实。有些人向我走来,有些人离我远去,我看不清他们的脸,只有一个光照亮的轮廓,有些我还认得出来,好像不久前刚见过,有些已经很陌生了,一点印象都没有。
意外的是,江泽也出现在其中,潜意识告诉我,我们关系匪浅。可我一醒来,日光透过车窗照在脸上,那些似曾相识的感觉都消失不见了。
我眯着眼适应光照,好一会儿后才能眨两下全睁开。一夜的休息多少有点作用,至少我从上铺下来中间不用停顿休息。
“醒了?”江泽坐在窗边的小座椅,看起来已经起来有一会儿了,“吃点吧。”
桌上放着面包片,还有两杯豆浆,一杯放在他对面,我伸手摸了摸,还是热的,他面前那杯已经空了。能在火车上有爱吃的早餐,我也没客气坐下来慢慢享用。
我看着窗外的景色已经完全陌生了,看看时间也快要到站了。我俩默契地坐在这里保持沉默,感受着微微晃动的列车。
很快列车员来巡视,一手拿个垃圾袋,一手拿个夹子,把车厢里和外面桌子上的垃圾都夹走。他一路走一路说,大意是提醒什么,我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我把头扭正,对着江泽,他还托着腮看窗外。
我想他应当清楚我为什么来,也知道我的过去,在他眼里我就像个透明人,这让我感觉很不好,被人看得一清二楚,但我对他却丝毫没有了解。我很想把这些问题全倒给他,逼问出一个答案或者解释,但理智和情感全都阻止我这样做。
“下车之后,”我装作不在意地问,“你去哪?”
“嗯…”他听见转过头来看着我,依然托着脸,那一瞬间我心虚大过好奇,视线不自觉移开,意识到之后转一圈又回到他的眼。他静静地看着我,半晌突然露出一个微笑,“我们下车应该就不顺路了。”
我听见这个回答,心里突然松了一口气。我并不想把自己家里那一堆烂摊子摆在别人眼前,不顺路对我来说是最好的消息。
心情变好了,看外面的荒地都觉得有种自然美。我只顾着庆幸,没细想他的反应,更没在意他眼神里的复杂。
“还有二十分钟就到终点站了,请大家收拾好行李,”列车员的声音从上一个车厢传来,他走的也快,话没落地人就到了,“别落下东西。”
车上的乘客仿佛接到了信号,同一时间开始收拾,然后到门口排队。等我把背包背好,队伍已经排到车厢中间了。
经过漫长的减速,列车缓缓停下,队伍沉默但快速地往前走。走上站台的第一件事,我先给她发了消息。
“到了。”
她接着发来一个定位。
“那,我们就此别过?”我笑着转脸看身旁的人,摇摇手机。
“好。”他也被逗笑了。
我点点头,继续顺着人流往前走,一直出站招手打了辆出租。
“师傅,去这儿。”我把手机上的地址给司机师傅看。
“好嘞,安全带系好。”
我走的急,也没听见风里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