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世界的出租车司机都喜欢拉人聊天。一路上师傅的嘴没停下过,即便我只是出于礼貌嗯嗯点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交流,他自己也输出地很开心。
“你看这儿,著名景点,来旅游的都爱来。还有前边,左转一个商场,算是这里最大的商场了,小姑娘喜欢逛街,旁边还有一条商业街……”
我坐在后排,没在意师傅说的内容,但看着窗外的景色到有种熟悉的感觉。好像所有的建筑都长的差不多,路也一样,两边都是栽的梧桐。
“小姑娘不是这儿的人吧!”
“嗯。”
“第一次来吧!”
“嗯。”
“虽然不是一二线大城市,但是真挺不错的,有发展前途,也适合生活。”
“确实不错。”我笑着点头应和他。心里想着我现在演技真是提高了,其实对这里根本没有一点好感,还能笑着回答,真不知道这是不是好事。
手机突然响起来,她竟然给我打了电话。
“喂。”
“我有点事,现在不在家里,地址就是给你发的那个,钥匙在老地方放着。你到了自己进去。”
“好。”
她说完就挂了,可能都没听见我的回答,只剩手机嘟嘟的响。
“哎,到了。”车停下,他看了眼打表器,“三十六块四,三十六就行”
我扫了挂在前排靠背的二维码,“过去了。”我把手机支付成功的页面给他看,伸手开了车门。
“好嘞,慢走。”
现在很多小区都不让出租车进,只能停在大门口,我下了车面对这个小区,后颈的鸡皮疙瘩一瞬间就起来了。
一路上那些陌生的熟悉感,心底隐隐的不安,所有的一切不对劲都在此刻有了答案。我拿出手机一字一字地确认地址,就是这里。
我握紧了手机,整个揣进兜里,挨个看楼牌号,顺便观察着周围的布局。这个小区和我住了几十年的小区一模一样,如果不是亲眼见到,我是万万不敢想象的。我住的房子是真的,坐了整整一天的车是真的,这里也是真的,那什么是假的,我吗?
在两个相隔千里的地方有两个复制粘贴般的小区,这话说出来谁会信?她给我的地址甚至连单元楼层都一样,怪不得她这么放心我,第一次来都不用带路,这条路我早就走过无数次了。
她记性不好,总是会在门口藏一把备用钥匙,这习惯也保留到现在。我踮起脚,在铁门框上摸到那把钥匙和一手灰。钥匙插入锁孔,咔嗒咔嗒的,她现在用的这么少吗?我感觉到一顿一顿的,钥匙已经有些锈住了,记忆中留在门框上的那把钥匙可是要比她自己的那把用的次数多的多。我甚至觉得她没必要留自己那个,反正也用不上几次。
打开锁的时候,我有些不敢推开那扇门,明明那么熟悉,但我想象不到里边会是什么样的。能吸引她下定决心远走高飞的答案就放在我的眼前,我怕它太好,让我自惭形愧,我又怕它不好,我那么多年的执念变成一个笑话。
它现在在这儿,跟我之前回家的每一次一样,我推开它,睁开眼看见的却让我大脑一片空白,我不知该怎样形容。我进来关上门,挨着看了每个房间,眼前的画面和记忆中的一点一点重合。
原来不仅是这个小区,就连这个房间,都一模一样。
所以,她到千里之外的地方,在一个和原来一样的环境里,住着和原来一样的房子。她只是舍弃了我。
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静静的发呆,像我在家里度过的数不清的日日夜夜那样,连背包也没放下。
感觉这在意料之中,但心情的变化不是我能控制的。我以为她走了这么远,是要重新开始新的生活,新的人生,但我仍很难接受,并没有什么改变,她只是抛开了以前的人。
我看到了,唯一不同的地方。
太阳从四十五度升到最高又落到四十五度,光从墙上转到我的脸上,直到刺的我睁不开眼,门开了。
“来了。”
她进门还是和以前那样,先换鞋,放下包,看见我也没什么特别的表情,没有表现出高兴也没有表现出不高兴。可我有一肚子的疑问,面对她平静的脸,我说不出一个字,无声的张开嘴又闭上,最后“嗯”了一声,算是回答。
“你先住这间,”她走到次卧的房门前,“钥匙一会儿给你。”
我看着她,嗓子像被浆糊噎住。她也看着我,四目相对,停滞了两三秒,她走向对面。
“长高了,”她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拍了两下肩,我突然意识到我已经和她一般高了,“先吃饭吧。”
她去了厨房里忙活,我把包放到床上,拿出里边的东西,倒是提醒我又到点了。我倒出两片药,想和往常一样吞下去,脑海突然闪过一句话,犹豫了一下,我还是拿着药片去接水。
饮水机的位置没变,甚至款式也一样,我从旁边拿了纸杯接了半杯水就着药片咽下。顺手扔掉纸杯后,抬头正对上她从厨房端着两盘菜出来。
“那儿有杯子,给你准备了一个。”她把菜放在餐桌上,指了指旁边,我自然看见了,和小时候用的一样。
“不用了,又不常住,”我坐到餐桌前,“我早就不用那个杯子了。”
我知道这样的话无比幼稚,但我心里憋着气,忍不住就要呛两句,说完看见她什么反应都没,我更气了。
两个人,两碗饭,两盘菜。一句话都没有。
我简直想不通她干嘛叫我来,故意给我添堵吗?还是让我看看她现在过得多好,多滋润,多自由?
“我给你找了个医生,”她说话的时候,筷子还夹着菜,就好像在谈论今天的天气很好,“他挺有名的,在…这方面。”
难为她还换个词考虑我的心情,“我不去。”
她听见我的拒绝并没有感到意外,“这医生很厉害,治好过好几个,不少人都从外地来找他,”她放下筷子,抬起脸看着我,“我好不容易托人约到的,你去看看。”
“有用吗?”我也放下筷子,“看了怎样,不看又怎样?”
“你这孩子,怎么还这么倔呢!”我终于在她那张毫无波澜的脸上看见了不一样的东西,“你不治这么好,难道你要一辈子这样吗?”
我知道,这才是她的真心话。
“我什么样?一辈子这样怎么了?”
“你愿意让别人天天说你是神经病吗?你就要这么过下去吗?你吃的那药副作用多大你不知道吗,你还一直吃?你往后怎么办?”
听见她的语气变得急切起来,我心间憋着的闷气倒是散开了。
我拿起筷子夹菜,扒了两口饭,头也没抬,“你早不在乎我得病,现在又是何必呢。”
她没说话,诡异的沉默后她也拿起筷子继续吃饭,两个人看起来正常的不得了,好似刚刚的冲突根本没发生。
直到吃完,我俩默契的去厨房洗自己的碗。
“还是去看看吧,”她手上动作不停,“真的。”
“知道了。”我把碗擦干放进橱柜,她那边水龙头还哗哗淌着水,有节奏的噪音一直响到我回房间关上门。
我实在难以理解她的想法,当年走的那么决绝,什么也不在乎,现在又来提出请求。真想让我好,当初为什么不带走我。
这里的夜晚还能看见几颗星星,我躺在床上看着窗子外面,才来一天,我已经快忘了来时的路,我努力回想之前看到的夜晚,好像是一片漆黑,也好像有几颗星。药物的影响确实很大,她没说错,我也清楚。我记不记得都无所谓,这副作用就相当于没有,我当时的想法在这一刻被我自己质疑,真的无所谓吗?那些曾经的经历和认识的人,真的能当做没发生吗?
我少有的在晚上失眠,翻来覆去也睡不着。她说的那些话反反复复在我耳边回荡,不可否认我往心里去了。我还想起江泽,曾经的相处我现在没有一点印象,像他这样的存在,不知道还有多少个,如果我没有再遇见,如果他不来搭话,我的记忆里从此就彻底少了一个人。
或许,我可以再试一次。
我的生物钟还挺准时,即使刚经历一天的路程和失眠,早上依旧还是那个点醒。
今天阳光很好,足够温暖,又不那么热烈。我洗漱完,看见桌上放着早餐,和一张便利贴。
“醒了把早餐吃了,我中午回来。”
不知道她现在在做什么,应当是她所追求的事业吧。之前说生活限制了她,不能做自己,天天被困在家里,选择走一条新路,现在看来她开心很多。
她不在的这一上午,我在家里仔细逛了一圈,说归说,我还是很想知道她过得到底怎样。家里的生活气息很浓,阳台多了几盆我没见过的花,在微风里轻轻摇动,生机勃勃,窗帘的颜色也是天蓝和鹅黄这类,不像那个家里死气沉沉的颜色。
中午十一点半,她准时到家。
饭桌上还是跟昨天一样沉默,夹了第十六次菜之后,我还是没忍住。
“那个医生的联系方式。”
“啊?”她的动作突然暂停,眼睁大了一圈看着我,“你说什么?”
“不给正好。”
“给给给,”她高兴的压不住嘴角,“你要去看呀!我一会儿就给你,哎,我现在就找!”她作势就要站起来,我一把拦住她。
“不差这会,先吃饭。”
“哎,好…好,先吃饭。”她这么兴奋倒是让我没想到的。
她吃的速度都加快很多,生怕我反悔一样,一定要赶在我吃完之前就给我。
“哎,就这个。”她吃完去大衣兜里掏出张纸条,“我问了,人家都说管用,去看看也少不了什么。”
“知道了。”
我把纸条顺手塞进裤兜,继续慢悠悠吃我的饭,她还站在旁边,踟蹰着想说什么又不开口,我余光看见她手一直磨蹭衣角,还一直盯着我看。
“还有什么要说的?”我实在看不下去,放下筷子抬头看着她。
“你…你什么时候去啊,”她说的很小声,有点不好意思,“我陪你一起去吧。”
“不用了,我自己就行。”
“那怎么行呢!”她声音放高了一些,“你去看病,怎么能自己去呢!还是我跟你一块。”
“怎么不行,”我觉得她这人真没意思,还是继续吃我的饭,“我以前都自己去看。”
“你自己?”她不可置信的语气让我觉得好笑,“你爸呢?他不跟你去?”
“他?”我吃完最后一口饭,站起来,拿着碗去厨房,“早不知道跑哪儿去了,你还指望他呢。”
“怎么会这样?”她在原地喃喃自语。
我刷完碗出来,她还站在原地,不知道想什么,但我猜也就当年那点事儿,我不愿再多说什么,就早早进屋了。
回到房间后,我拿出那张纸,上面只有一个名字和一个电话,我拿出手机拨了上面的号码,响了两下就接通了。
“喂?您好,是…”我又看了一眼纸条,“徐军,徐医生吗?”
“哎,我是,您是?”
“我是别人介绍来的,听说您很厉害,能问一下您平时在哪儿坐诊吗?”
“啊,我周二周三在市人民医院,其余时间都在自己的诊所。”
“那,明天行吗?您有时间吗?”今天周日,明天周一,应该人比较少,我并不想凑人多的时候去。
“可以,明天上午十点。”
“好的,那个,地址是?”
“这个号码就是我微信,你加一下吧,我稍后给你发。”
“好,谢谢您。”
“没事。”
挂了电话我复制这个号码搜索,徐军,就是本人的名字,头像看着也是本人,我发送的好友申请很快就通过了。
“您好,我是刚才和您联系过的。”
他接着发来一个定位——徐医生诊所,这人起名字还真是,挺随意的。可能高手都是不拘小节吧。
查了一下过去的路线,要倒一次公交车,大概快一个小时了,我还是定一个闹钟以防万一。
下午她还是不在家,我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出去的,静悄悄又空荡的房子坐落在老小区,很像是鬼片里会出现的场景,下一秒隔壁房间就会响起拍皮球的声音,或者天花板上有弹珠落地的声音,墙上悬挂的画里的人马上就变成怪物破纸而出,伸出手抓你的脸。
我期待这一幕的发生,说不出是什么心情,意识到我不受控制的想象后,我还是选择走出房间找点事儿做。之前的医生提出过让我养个宠物,可以转移一下注意力,但对一个生命负责对我来说还是太困难了,我连自己都过不好,怎么再负担一个,家里甚至连株植物都没敢养。
这里倒是不一样,她是喜欢富有生命力的东西,充满每一个角落的阳光,绿色的植物,还是几朵彩色的花。我拿起放在阳台的水壶随意浇了几个,对养护它们毫无经验,我也不敢多浇。放下壶,看着那小叶子,不自觉就想用手指拨动它,一颤一颤的晃动,照在上面的光也一闪一闪的。
这种场景才是大多数人想要的吧,不怪她一心要走,也不怪她没带走我。
晚上她回来,餐桌上的气氛好了很多,虽然话还是很少,但不比之前像两个陌生人拼桌。
“我联系他了,明天去。”我装作随意地说。
“明天啊,什么时候,几点?”
“人不多,有时间就去,”我怕她知道肯定要跟着,“你别管了。”
“好…好,”她握着筷子停在半空,“那你自己要小心点,有什么事儿就给我打电话。”
“知道了。”
她还停在那儿,一脸不放心的样子。
“哎呀,吃饭吧,我真没事”我叹了口气,她看着我还想说什么,嘴动了两下,最后还是把话咽下去了。
“好,吃饭,吃饭。”
她没说,但我都明白,她根本没放下心,也不死心想要跟我一起去。
憋了一整个晚上,直到我要进房间关上门的前一秒,她才叫住我。
“真行吗?”她眼里是明晃晃的哀求,我惊讶自己能读出这感情,更惊讶她会流露出这样的感情,“妈妈陪你去吧。”
扶着门把的手指尖不自觉使劲,我不敢对上那个眼神,心里发虚,理智告诉我我没错,但情感无法用理智揣测,我竟然有种自己非常狠心的感觉,怕再等下去我就要改变心意。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我赶紧出声,说完就一把把门关上。
下一秒我背贴着门板蹲下,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她对不起我,但现在感到愧疚的也是我。迟来的爱,不能弥补过去受到的伤害,这才是我早就坚信的,但我的心现在告诉我,它一直在期待。
真是太不争气了,我在心里默默说。
第二天早上,她竟然不在,而是留下了一张和昨天一样的字条。我以为按她的性格,今天起码要一直看着我,什么时候出门,然后找机会跟着我。
从出门,一直到坐上公交,我都没发现任何她的踪迹,也没有车跟着走。倒真是让我感到意外,她真的听从了我的话。
看病这件事,我确实自己去过很多次,对于结果好坏我没有任何想法,自然没有什么紧张害怕的情绪。但这次的心情倒有些不一样,不是因为自己,而是这个医生,这个名字和那个头像上的人,看着非常熟悉,像是我曾经认识的,甚至相处过。我对治病没什么感觉,但对我之前的记忆还是很感兴趣。
一路上,我想破脑袋也没有任何头绪,想着如果见到他,他应该会告诉我答案的,我的脚步都加快了,几乎快要跑起来。
终于站到诊所门前,我敲了两下门。
“进。”
得到回答后,我推开那扇磨砂玻璃门。
“徐医生?我是昨天和您打过电话的那个。”
“嗷,进来吧,”他看着很和善的样子,穿着白大褂也不吓人,“坐这里就好。”
他坐在一个大办公桌后面,指了指对面的椅子。“之前的病历带来了吗?”
“带了。”这流程我熟悉的很,坐下就从包里拿出来递给他。
“嗯,好。”他很自然地接过一页一页仔细看。他的表现不像认识我,看见我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情,难道我的感觉错了?
“沈…芝?”他的视线从手中的病历移到我的脸上。
“对,是我。”
“我们之前应该见过,在我之前居住的小区里,”他笑着说,温和平淡的话印证了我的猜想,“我是近几年才搬来的这里。”
“大概是吧,我有些印象,”我手点了点太阳穴,“这里因为吃药,记性不是太好。”
“没关系,我会尽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