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要提前感谢徐医生了。”我扯出一个微笑。
“都是应该的。”
他的诊所位置很好,刚好朝南,自然光足够照明,窗台桌子随处可见小盆绿植,整个空间的色彩都是让人轻快放松的暗示,他沟通的语言也不让人感到被冒犯,整个问诊过程可以说是我众多就诊过程中最舒服的一个。
“我看了你之前的治疗过程,可以说无功无过,吃的药基本没什么特别的,都是常用的,坏处也在这儿,就是作用不明显,”他放下手里厚厚一踏,双手交叉放在翘起的二郎腿膝盖上,“你也能感觉到,只是维持现状,对于恢复来说,只用这些是不够的。”
“我现在有两种方治疗案,一种时间比较长,改变的速率很慢,但大概率不会出现明显的应激反应,另一种比较激进,治疗周期会短很多,但过程中的反应不好说,要看你本人了。”
“你可以回去好好考虑一下,”他认真地看着我,“也可以和家里人商量一下,如果是第二种的话,建议还是有人陪着比较好。”
他之前和我在一个小区,也认识我,自然了解我家的情况,当年也算在附近挺“出名”了。
“好,我会好好考虑的。”
“嗯,那你想好,随时跟我联系。”
走出诊所的门,正是中午太阳最烈的时候,还好有路旁种的树,但这个季节叶子都掉的差不多了,幸好枝干长的高大,足够让我眯着眼看见路。
我私心当然是想选第二种的,我不想在这儿逗留过久,即使长得一样,也不是我从小住到大的地方,我在陌生的环境还是缺少安全感。但他说要人陪着,我又实在不想让她跟着我来。
在回去的车上,我一直纠结这个问题,其实之前都是自己去看,没出现过什么问题,我决定先自己去试一次,不行再说吧。
无论在哪儿的公交车,看到的好像都是一样的东西,这条路跟我来这儿的时候没什么两样,只是我的心情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到家的时候已经下午了,午饭放在桌上,两盘菜一碗饭,旁边依然是她留下的便签纸,她昨天那么着急,今天又不见人,我还挺奇怪的。才过来两天,我已经习惯了和她一起吃饭,现在自己坐在这里总觉得怪怪的。
吃完刷了碗,也没见她的人影,我回到房间躺着,明明就是我重复过几十年的日子,但此刻心里有了些不一样的反应,身体里分泌出什么不知名的激素,让我产生出盼望的感情,我想要她回来,想要见到她,即使我要对她说的是一个谎言,我也迫不及待想验证是否能瞒过她。
我等到太阳落山,等到天边出了晚霞,等到路灯亮起,等到又见到昨夜的星星,终于,门开了。
听到响声的那一刻,我一下坐起,打开房间门,她看见我又扫视一圈,露出疑惑的神色。
“没吃饭吗?”
“没呢。”我站在原地,停顿了一下走过去,“等你回来。”
她维持的表情像是忍不住破了一条裂缝,平静表面下的波涛汹涌抑制不住的冒出头。
“我…我现在做。”其实我想说一起做吧,但她落荒而逃的样子和飞快关上的门,让我一时间张不开嘴。
她在害怕,我自己坐在外面想了半天得出这个结果。其实我不太相信这个分析结果,但从表情语气等等各个方面来看,我没想错。
今天晚上她做了四盘菜,都是我爱吃的,她拒绝我的帮助,非要自己一趟趟拿,筷子勺子都要分两次拿,她走的快但每次又在厨房停留很久。
“快点吃饭吧!”我实在忍不住催促了一句,她连忙从厨房出来,动作很快坐在对面。
她一口一口夹着菜,明显也心不在焉,我故意装作看不见专心吃自己饭,余光里她筷子一停一停的,每次她要放下说什么的时候,我就赶快吃两口饭,她见我忙着吃饭又打起退堂鼓。
终于在饭见底的时候,她还是问出来了。
“今天,怎么样啊?”她的语气小心翼翼的,“还顺利吗?”
“挺好的。”
我简单的回复显然并不满足她,但她一时也不敢接什么话,两个人在沉默中吃完了这顿饭。
我把碗拿进厨房,水龙头的水哗哗地响,她在旁边徘徊着,纠结着又问我,“那医生行不行啊,说怎么治了吗?”
“还可以,已经有方案了。”
“那下次…我…我能一块去吗?”
“不用了,我自己可以。”听见我的话,她先是很失望,“这样啊。”
“今天我不就自己去的,真没事。”我转过头看她,手控着碗里的水,把碗碟归置好后,她看起来好了很多,比起她真的接受我更愿意相信她是为了让我放心。
“好,那你要小心哦。”我摆摆手往房间走,背后还传来她的声音,“有事一定要跟我说啊!”
“知道了。”我进了房间,在独处的空间,才算摘下了所有的面具。
徐医生的话像一颗隐形的种子埋在我的心里,现在还没有生根发芽,但我已经有了感觉,总归是不能完全平静的。
“徐医生,我选择第二种方案,您看什么时候可以开始。”随便后果怎样,我也不会更改我的选择。
“好的,后天下午两点方便吗?”他回的很快。
“可以。”
我放下手机,拉上窗帘准备睡觉。今天外面的星星一般,没之前那么亮。
第二天她没再躲着我,关于治疗也只字不提,她一夜之间变得有些陌生了,从前是决不会听取我的建议。她现在突然这么在意我的态度,反而让我不习惯。
“我明天就开始治疗了。”我俩并排坐在沙发的两端,中间仿佛是天堑。
她听见一下挺直了背,两腿并紧,手放在膝盖不安地搓了搓,“这么快啊。”
“嗯,他刚好有时间,”电视里的主角正在厮杀,打戏精彩地让人移不开眼,“早治完早回去。”
“你…你还要回去吗?”
“嗯,不然呢,”我看着电视,语气自然,“肯定要回去啊。”
她没出声,头低低的,我看了一眼,好像一只泄了气的皮球。她难道想让我留下来吗?我很意外。我以为她最多是让我在这住几天,至于更多,那是肯定不可能的。即便她说出这个请求,我也不会同意,还是那句话,这不是我家。
几句话之后,没什么事情改变,但气氛完全不一样了,沉闷的空气让人透不过气来,我不想继续待在这种氛围里,让人窒息。
“我出去走走。”扔下一句话我就出门了,我想我们都需要一些私人空间。
外面的天气像是要下雨,阳光射不穿云层,呼吸间能闻到潮湿的味道,掺杂着土味和草味。我坐在楼下花坛旁的石凳上,凉气慢慢渗入我的身体,刚刚那些上头的火气瞬间降下来不少。
看过徐医生之后,决定要开始新的治疗方式,这两天的药都停了,果然还是会有影响,不知道他见到我现在这样,会不会再改变方案。
下午还有不少人出来散步,老人起的早睡得早,这会出来活动过,回去吃完晚饭就要休息了。我还挺羡慕这种迟暮的生活,完全被生命支配的日子,没有多余的精力去管别的什么,雄心壮志都在漫长的折磨中消逝不见了,只是单纯地挨过时间,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一直坐到天黑,我才恋恋不舍从停留的想象里出来。回家后,她已经调整好自己了,当她产生这个想法的时候,这就是她要接受的现实,我很欣慰她可以走出这一步,但我不会为她的想法买单。
又是两个人,坐在桌子两边相对无言,只顾着吃饭。我俩自从见面,所有的交谈和相处几乎都是在吃饭的时间,都是在这张桌子上,其他的时间我见不到她,她也见不到我。
“你现在在做什么?”我想到什么就问了。
“和原来差不多,”我突然的提问让她喜出望外,“也还是有些不一样的,你想了解一下吗?其实光待在家里也挺没意思的,你想做点什么吗?我也许可以帮上你。”
我看她马上就收不住闸了,连忙一抬筷子,“不用了,我就是问问。”
“啊,这样啊…”她声音陡然落下来,“没事儿,你现在有更重要的事儿做,等好点儿了,你有什么想法再说也行。”
我没接她的话,也不想说,不管治疗结果如何,我都不会在这了,我们也应该不会再相见了。她看起来完全不是能接受的样子,我只看着她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戳破美妙的泡沫是一件残忍的事,我不想最后还当坏人,就由她去想吧!
明天将会是新的一天。
第二次去诊所的路上,我比第一次紧张多了。现在的我还不知道马上要面对的会是什么,那是这辈子都难以忘怀的记忆。
“徐医生?”我推开门,并没看见任何一个人影。我在整个屋里溜达了一圈,这里还很空旷,像是刚搬来不久,除了他的办公桌和两个椅子,最大的就是门口那颗发财树,看上面没来得及摘下的标签,应该是某位朋友送的,旁边还摆着几个花架。
“哎呀,你来的真早,”门开叮当叮当地响,我往上看才注意到一个铃铛。刚刚我进的时候应当也响了,但刚才注意力全在找徐医生,没在意这点动静。
“这铃铛是昨天刚按上的,”他见我向上看,他也抬头看,“你上次来的时候还没有。”
“怪不得。”我点点头,随着他坐在办公桌前。
“你确定了?第二种方案。”他看着我,眼里有些不认同。
“确定了。”
“你没遵医嘱,没叫人陪着你来。”他话说的认真了很多,连两条眉也皱起来。
“不用了,我以前都是自己,”他没有要松口的意思,我只好再劝,“第一次先试试,不行的话下次我会叫人来的,一定。”
我俩僵持了半天,大眼瞪小眼。
“我这病本来就需要良好的心情,你作为我的医生可不能再给我添堵吧!就这一次好吧,不行下次我真带人来,我保证,我发誓。”我伸出手发誓,盯着徐医生不眨眼。
终于他还是松了口,“好吧,就这一次,今天我先给你温和一点的,你受不了就立刻停止。”
“好,开始吧。”
他把门上挂的正在营业牌子反过来,带我去了后面的诊疗室,这个屋更空,虽然小,只有一个小桌子和两把椅子,他坐在桌子旁边,示意我躺在旁边的躺椅上。
“其实你的记忆没有丢失,只是因为之前吃的药物的影响和你潜意识不想记起,现在你的药换了,受影响会减轻,配合治疗,会回忆的更快,”他现在交代治疗过程,比之前在外面说话的态度专业了很多,“在这个过程里,你可能会沉浸在过去某段不好的记忆里,可能有紧张、愤怒等不良情绪,我会及时叫醒你,但醒来也需要一些时间恢复。”
“好,我都了解了。”
“那我们就开始了。”
我闭上眼,听着他的声音在耳边盘旋盘旋,身体慢慢变轻,好像飘起来,飞上天。逐渐他的话变得模糊,我努力想听清但只是徒劳,我从天上直冲地面而下,落到了不知道哪里。
我没有实体,还是一个灵魂一样游荡。这屋子我再熟悉不过,这是我小时候的家,我原来还记得这里每一个物品的摆放,现在可以分毫不差的在脑海里复原看到的细节。我漫无目的地闲逛,却没看见一个人,这门打不开,我也出不去,转了几圈我有点烦躁,越走越急,好像被困在笼里的鸟,翅膀越长越大,已经施展不开了。
我好像知道有什么我还没记起来,就是下一步要发生的,可我隔着一层膜,它又有弹性又模糊不清,扯也扯不破看也看不清。
终于,一声茶杯摔碎在地上,鸟儿飞出了天。
我记起了,我全记起了。
那天阴沉沉地,可能也没那么阴,是那天的事影响了我的记忆,属实算得上灰暗。他俩那天从一句话到吵架,不过几分钟,我那时还听不懂他们吵什么,只记得那个情绪那个气氛,让人窒息。
他们渐渐不满足于嘴上对彼此的伤害,就从那一个摔碎的杯开始,战斗的号角吹响,从此几乎我每天睁眼都要面临一场战争,我不属于任何一边阵营,但我却受到最大的伤害。
漫长难捱的时间结束,是她的离开。她义无反顾的决绝的背影,是我对她最深刻的印象。她过去错误的选择已经告一段落了,开始了新的人生,他也没留下来,甚至一个联系方式都没有,突然就消失在我的世界里。
从此那个房子只有我。我实在不愿接受这个现实,长时间钻牛角尖的想法让我变成别人眼里“不正常”的样子,都对我“敬而远之”,窗子和门常年都关着,我不再见光,也不再见人。
每天伴着饭的是花花绿绿的药片,抬头看见的是木板缝隙里的世界,我开始遗忘,身体的保护机制敷衍过那些记忆,好的坏的全都清空。
而现在,突然之间,那些粉饰太平下的崎岖全都露出,我确实高估了自己的接受能力,这不是我一时能承受住的,我感受到心脏跳的飞快,整个人颤抖不止。
“醒醒。”
好像有人在说话。
“沈芝,醒醒。”
是在叫我?
“沈芝?醒过来!”
我…我在睡觉吗?那刚刚是什么,梦吗?
“沈芝,”对方的音量加大,“沈芝!”
“沈芝!”一声清脆的喊声穿透我的灵魂和躯体,我一下坐起,猛地睁开眼,大口呼吸着。
“深呼吸,跟着我,吸气——呼——吸气——呼——”他拍了拍我的背,“好了,已经没事了。”
我弓着腰,手撑着两边的扶手,冷静下来才感到有些凉,后背快要被汗洇透了。
“喝点水吧,”徐医生端来一个纸杯,我接过道谢,全凭着条件反射。
“哎,我都说了,这过程难熬的很,”他拿走我手里喝空的纸杯,“你看你就是嘴硬,今天这才刚开始,下次可一定得叫人来啊。”
“知道了。”我说话的声音听着都虚,他叹了口气。
“你在这多缓一会儿再走吧,我先出去看看。”他又接了一杯水放在桌子上,去外面的房间顺手带上了门。
关上门之后,这个房间彻底安静了。我回想刚刚那些画面,我确实没有忘记一丁点儿,只是我一直自欺欺人罢了。我拿起纸杯一饮而尽,水流顺着喉咙下去抚慰了心情,我的知觉和理智全都归位。
把纸杯扔进垃圾桶,我打开门出去,徐医生已经坐在办公桌前忙了。
“徐医生。”我走过去坐在他对面。
“嗯?”他听见抬起头,把手里的钢笔放下,“好了?”
“嗯,没事了,”我深深吐出一口气,“多谢徐医生。”
“这才哪到哪,以后有的是机会谢我,”他出了诊疗室说话还是很幽默的,“但是,你答应我的,下次要带人陪着。”
“您放心,我记得,”我忍不住笑,“下次是什么时候?”
“三四天之后吧,不要超过一星期都可以。”回到专业问题,他还是很靠谱,“前期反应其实不算大,注重少量多次,到后期可能要间隔时间长一些。”
“好,我知道了,那我先回去了。”
“嗯,多注意休息,保持心情愉快,不要有太大压力。”
“好。”
叮铃叮铃——
我出来就近找了个路边的长椅坐下,看了眼手机才不到五点,原来痛苦的时间真的过得更慢。
但我现在还有更痛苦的事,我不想带她来,不想让“罪魁祸首”之一见证她的成果,可我又要在三四天里找一个人跟着我来,就算在家,我都找不出,何况在人生地不熟的这里。
“沈芝?”听见有人喊我的名字,回头一看,一个男生正歪着头看我。
“还真是你,我还以为看错了。”是江泽,他自然地坐到我旁边,“你怎么在这儿。”
“看病,你呢?”
“我随便逛逛,玩嘛!”他犹豫地晃晃上半身,不确定的问,“你来看病,自己吗?”
我疑惑地转头看着他。
“额…我是说,没人陪你来吗?”
“嗯,我自己来的。”我倒也想找个顺心的人来。
“那你不需要陪同吗?”他眼里有我看不懂的情绪,担心?忧愁?它消失地很快,一闪而过,“我看你脸色不是很好。”
我不用看都知道,我现在肯定状态很糟。
“我是说,如果你找不到人的话,我可以陪你,”我闻言愣住了,虽说我们之间认识,他现在对我来说还是陌生的。
“我反正在这儿也没什么事,陪你几次肯定没问题。”他说这话的时候看起来也很不好意思,“我也想让你快点记起来我。”
他眨着眼睛诚恳地看着我,让我想起那晚天上明亮的星星。
我无法拒绝这个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