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夫人

    次年春天,诸儿去了趟狄戎的大都,除了会见分别多年的哲哲,也是要从狄戎精心挑选一批战马,以扩充齐国的骑兵部队。

    两人多年前曾有一段同生共死的情谊,转眼十多年过去了,哲哲已两鬓斑白,诸儿也历经风霜。

    这十多年来,哲哲内部雷霆雨露兼施。对那些有异心的部落首领,或正面直击,或暗中埋线,慢慢地铲除了几个颇有威望但不愿服从的首领;对于愿意和他站在一起的部落,他一面放权一面联姻,把彼此部落的关系捆绑得严严实实。

    对外,除了和燕国联姻,极力稳定和燕国的邦交外,他和齐国这些年一直没断了来往。表面上狄戎用自己的马匹来换取齐国的粮食和盐,是正常的贸易伙伴,但无人知道,哲哲有几年因要笼络各部,手上吃紧时,诸儿曾几次送去大量的布匹和财宝;郑国前几年被几国围攻时,哲哲私下里几次送去几批精良战马。

    "哲哲兄,这些年北方不生灾乱,我在南方都常能听到你的名头。"诸儿一边饮着囊酒,一边说道。

    "齐兄,你这齐王的名头岂不是比我更威风?我相信齐国称霸诸侯,应该是弹指之间的事。"

    "可惜郑兄不在了,若他今日在场。。。"诸儿的声音低了下去。

    哲哲沉默了一会儿,上前拍了派诸儿的肩膀,说道:"逝者不可追,我们好好活着,让他在天上替我们开心吧。齐兄,实不相瞒,北方苦寒,这些年我又劳心过甚,你看我表面还算硬朗,可御医说我难活过天命之年。不过大丈夫在世,能建功立业,后世留名,死亦何憾!"

    诸儿大笑了笑,说道:"哲哲兄不愧是马背上的帝王,果然豪爽。逝者不可追,但来者犹可待!哲哲兄你要多活几年,看我把纪国收入版图,让齐国兵强马壮,老百姓家家有炊烟。"

    。。。。。。

    诸儿在大都呆了半个月,因始终挂心国内事情,不顾哲哲挽留,告别了大都,并随行带走了三千匹战马。除了战马,哲哲专门送了一支二十多人的养马队和诸儿一同返齐。自此,齐国的骑兵部队愈成规模,十多年后,其他国家也渐渐开始效仿齐国专门从北方引进战马,但和齐国的骑兵总是差了一截距离。

    石之纷如跟在诸儿身后,开心说道:"怪不得大王要亲自去大都。打仗要兵马粮草,这一行最起码咱们齐国后面三五年的马队可高枕无忧了。"

    诸儿笑笑说:"兵马粮草,你说的正是。下面我要你和燕将军好好把这些战马用起来,把咱们的骑兵布阵操练起来。至于粮草,依着这两年的政策,咱们不用愁军队的补给。"

    石之纷如问道:"大王,这次去大都,除了战马,我看你向哲哲大王还专门寻了件上好的狐裘,不知是哪位夫人有福,还劳大王千里之外如此挂心?"

    "也谈不上挂心,我不过是觉得北方的狐裘难得通体雪白,想着她穿着必然好看,就顺便向哲哲求了来。"

    "大王日里万机,顺便二字未免太牵强了吧!"石之纷如忍不住打趣自己的主子。

    诸儿笑了笑,说:"你不懂。我日常吃到好吃的,见到好看的,总想着要留一份给她,这早成了习惯,不是顺便又是什么?"

    石之纷如叹了口气,说道:"属下不懂,你和婉公主既然心里都有彼此,婉公主如今又独身一人,你和她这不远不近的又算什么?"

    诸儿惆怅地说:"我和她的远近,从来都由她来决定,我如何能逼她?好在我等了这么多年,也不在乎再多等几年。石之纷如,你放心,我有信心,总有一日,能赢回她的心。"

    石之纷如摇摇头,"大王,你是等了这么多年,可你怎么知道会不会有他人也盼着抱得美人归?"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婉如今的身份,或许会让许多人止步不前,可她的容貌才情,任谁看了不会心动呢?

    六月欢城行馆的门外,正如石之纷如预料,炎炎夏日里有人求见。鲁君的信使刚刚离去,可是有什么急事又返回?

    近日庆牙带着几千部队去讨伐了于余丘。于余丘本是南部的一个东夷小国,有时附鲁,有时附齐,今年春天里刚又投靠了齐国。庆牙攻打的理由是于余丘虽小,但要以儆效尤,未雨绸缪。可是申繻认为这是庆牙借机练兵,扩大自己的地盘,他劝诫同,要敲打一下庆牙。同犹豫不决,故派了信使来问婉的意见。

    阿娇开门,看到来人却惊呆了,竟是自己的救命恩人,挥。

    "挥将军!"阿娇忙屈膝行礼。

    "我有要事要求见夫人。可否代为通报?"

    阿娇匆匆而去又很快折返:"夫人说她如今已经不是鲁国的夫人了。寡居之人不便迎见外人,请将军回吧!"

    "是和鲁国生死攸关的事!请让我务必见到夫人!"

    阿娇去了许久,后又打开门把挥迎了进去。院子不大,进去便有一股清幽的香味扑鼻,廊下摆着一排兰花,在炎夏里避暑。

    "大人请坐!"阿娇让挥坐下,然后端上了夏日百姓解暑的绿豆水。

    屋门大开着,屋内并未置冰,和挥府内的凉爽不能同日而语。屋子正中摆放了一面纱屏,过了一会儿,纱屏后有幽幽的声音传来:"挥大人求见,不知有何贵干?"

    挥打了个激灵,忙站了起来,拱手回道:"多日不见,夫人最近可好?"

    "有劳大人挂心,我一切安好。大人可有要事?"

    "是和最近庆牙攻于余丘,乘机作乱有关的。"

    "若是国事,大人可直接向大王呈报。何须来告诉我一未亡人?"

    "夫人,如今形势错综复杂,稍有不慎,朝堂翻云覆雨就在顷刻。挥不敢造次,故来求夫人的主意。"

    原来庆牙作乱不假。攻打于余丘只是掩护,他借机把自己的兵在曲阜城外操练起来,前些日还带了重礼,几次登门求见挥,目的就是试探挥的立场。可挥的立场,朝堂上下无人能够猜出。

    同上台以来,挥几次要辞了国相一职,最后同准许了挥的请求,但仍保留了他大将军的名号,他手里的军权也依然不变。

    一般新君上位,都要改头换面,安排自己倚重的心腹。同如此安排,也算是对挥的一种示好。庆牙若要对同取而代之,挥的立场至关重要。

    可惜庆牙几次求见,挥都避而不见。他倒是见了另外一个人,齐国的公子纠。

    前年彭生因射杀鲁君允被当众处死,过了不久,彭生的母亲鲁夫人也病逝了。鲁夫人本来年事已高,这些年随着芷若外嫁,老齐王去世,她的心思早只在彭生和纠身上。

    纠常年不在宫里,彭生就成了她唯一的精神寄托。当彭生被处死,还是以射杀鲁君这样的名头,鲁夫人似被抽空了最后一丝真气,很快便病如山倒,两个月后就病逝了。

    当年宫里盛宠不衰、二子一女又背靠鲁国的鲁夫人,最后就这样默默死去了。诸儿念着彭生的情,特意升了纠的官职,谁知却被纠一口回绝。

    这些年他起起伏伏,从早年有心夺嫡到被边缘化,彭生的死让他对自己的身份灰心厌恶到了极点,齐国虽然是他出生长大之地,他却不再有任何眷恋,待过了鲁夫人的一年守孝期,他便离开了齐国,直接去了鲁国去投奔了芷若。

    幼年时他和芷若不和,但如今芷若是他在世的唯一亲人,早年的不快早被血缘冲淡,芷若见到纠也是激动万分,这两年彭生和母亲接连去世,她却没有回齐国。

    一是这两年齐鲁关系陷入冰点,母亲去世的消息传来时,挥根本不提让芷若回齐奔丧一事;二是她这些年在挥的府上的地位,也一再地衰减。她虽有一儿一女,儿子虽是嫡子,之前被封了文官,从来没有上过沙场,也未得到挥太多重视。

    这些年挥陆陆续续又娶了几房妾室,和芷若的关系只剩下相敬如宾了。生活在芷若这里是一潭死水,是纠的到来打破了这潭死水,他们二人同样不如意,尽管一个养尊处优,一个饱经风霜,血缘让他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亲近。芷若甚少求挥什么,但纠的到来让她甘愿低头去求丈夫在鲁国为纠安排一个职位。

    令芷若意外的是,这事对挥轻而易举,但挥没有立即应承下来,而是说和大王商议一下。

    挥想得要复杂的多,纠哪里是普通的公子?又可随便用一个职位填塞?他是当今齐王的亲兄弟,当年也是王位角逐者之一。

    如今的同年少不经事,庆牙多次想他示好,纠又前来投奔,齐鲁关系破朔迷离,自己的天平究竟朝哪一方倾斜,不仅关系到自己的命运,也关系到鲁国的命运。

    不知为何,左右摇摆时他想到了婉,他已经几年没有见过婉了,如今突然想起她,心中竟有莫名的烦躁升起。他妻妾成群,府内有各色美女,可像婉那样的胆识和姿色,他再未见过。她是众人口中的红颜祸水。令一国之君命丧他国,不是红颜祸水,又是什么?可越是危险的东西,越让强者向往。

    纱屏后的人影影绰绰,挥好想上去移开那屏风。"夫人,如今朝堂上表面平静,暗地里派别林立,不知夫人有何见解?"

    "同、庆牙、叔牙都是大王的孩子,理应协同一心,共济鲁国未来。想必挥大人也是同样的想法,也会帮住鲁国朝这条路上走下去。"

    "若庆牙有造反之心呢?"挥直言不讳。

    "相信挥大人已有对策。大王在天之灵,定不愿看到他们兄弟阋墙。郑国便是我们的先例,当年郑国曾为诸侯之首,连周天子都奈何他们不得。可随着郑国公去世,子忽、子突夺权,郑国国力被一场场战争消耗,如今已是江河日下。我鲁国绝不能重蹈覆辙。"

    挥心中大为震撼,他原以为婉会请求他打击庆牙,让同的帝王之位从此稳固,谁知婉言语之中全是鲁国。

    "我明白夫人的意思了。另外一件事,公子纠上个月前来投奔,如今还住在我府上。他托我帮他谋一个差事,不知夫人怎么看?"

    纠,婉心中微微一动。从父王的葬礼一别,她有几年没有见过他了。他如今流落到鲁国,是因为诸儿容不下他?还是齐国彻底伤了他的心?

    "知人善用,是大王和挥大人的事,我一介女子,岂有置喙之地?不过纠年轻时曾在战场上厮杀过,这些年又被派去干过各样的事,从锻造兵器,到取水煮盐,放眼鲁国,似乎一时到难找到一个如此识经济的好手。"

    鲁国重兵轻商,若安排纠来负责集富的事,既可以帮鲁国缓解税负的紧张,又不会因涉兵权让朝内大臣敏感反对。

    挥心中暗暗赞叹婉的聪慧。他本来心中更中意庆牙,但今日和婉三言两语,便知同有婉这个母亲,同便稳坐钓鱼台,庆牙难有机会夺取王位。

    就算他夺得了王位,婉和齐王诸儿的关系千丝万缕,怕庆牙也难坐稳这个位子。

    "夫人果然好眼识!挥明白后面如何安排了!叨扰夫人许久,我这就告辞了!"挥正准备离开,又回头问道:"若以后有犹疑不决之事,挥是否还有幸像今日一般来向夫人讨教?"

    婉明白挥在鲁国朝堂的力量,今日他既然特意前来,便是向自己示好,向同示好,为了同,她自然不会断然拒绝。"大人何须过谦?这些事,相信大人心中早有计较,婉感谢大人前来告知。阿娇,送一送挥大人。"

    婉听着挥的脚步远离,才从纱屏后缓缓走出,坐在矮凳上缝制尚未完工的衣裳。脚步声又响起,婉探头,却看到折返回来的挥和后面小跑跟着的阿娇。婉来不及退到纱屏之后,只得和挥打了个照面。

    "我,我忘了一件事。夫人身份尊贵,如今烈日酷暑,行馆内竟无冰室。我回头会派人来修一处冰室。"说罢,不等婉开口,便又匆匆离去了。

    今日的婉头上用蓝色包巾缠绕,后面用一支木钗轻轻将头发拢起,身上极寻常的麻布料子浆染成了土蓝色。婉和芷若年龄近似,如今也该是而立之年了。

    可是,明明只是市井女子的打扮,却让他一个花丛中流连的人连多望上一眼的勇气都没有就落荒而逃了。坐在那里缝补衣裳的她,云鬓高耸眉目如画,有一种岁月静好的温柔诱惑。

    秋天快要过完的时候,曲阜传来了消息,庆牙在于余丘的队伍暗中集结到两万人,正准备和曲阜的军队里应外合攻进鲁宫,可不知如何走漏了消息,挥令他下面的人先发制人生擒了庆牙。

    消息传到宫里,同既惊又惧,若不是挥,现在被擒的或许就是自己。震怒之下,他下令即刻处死庆牙,挥却犹豫着不肯领命。

    庆牙带领的军队庞大,朝堂上的大臣有一小半都是庆牙和他的外父姜太爷的同党,杀了庆牙容易,可若要清除庆牙的同党,朝堂上的暗流涌动便会变成公开对抗,就算最后险胜,鲁国也会元气大伤。更何况婉几个月前刚刚暗示过挥要阻止鲁国重蹈郑国覆辙。

    可是,少年帝王的怒气如同利剑,挥无法直接反抗帝王的命令。正左右为难间,常宁宫传来消息,庆牙的生母敏夫人服毒自尽了,临死前留了手书给到庆牙和同,要求庆牙和叔牙在同在位之年,永远支持同、辅佐同,齐心治理鲁国,自己则以死谢罪,求国君宽宥庆牙,不要治他死罪。

    庆牙得知母亲用死来警醒自己,痛哭流涕懊悔不已。同亦不曾预料局面演变成如今这种局面,敏夫人在鲁宫地位尊贵,她以死替自己的孩子赎罪,若再发狠处置庆牙,恐怕自己的口碑会陷入被动。

    挥趁机劝告同,分化庆牙一党应慢慢布局,或拆或灭都不可操之过急。

    最后同只是降了庆牙的级,同时罚了一年俸禄。同继位第二年这场有名的鲁宫内斗就以敏夫人的死而结束了,自此庆牙不再谋求自立篡位。再起异心,已是许多年后,同去世之后的事了。

    这场内斗在几个人心中引发的地震,却远比众人想象中深远。对于同而言,他彻底领悟了自己若要做稳王位绝对离不开母亲婉的支持,这一点不论是对外谋求齐国的支持,还是对内依仗挥。

    为何挥宁可去找被鲁国遗弃的故夫人寻求治国方略,也不愿和王位上的自己推心置腹?母亲,究竟是靠着什么让父王为她赴死?让齐王对她十多年念念不忘?又让自己手下的权臣甘受驱使?

    仅仅是因为美貌?同不相信!这辈子,他发誓决计不受任何一个女子驱使。

    于庆牙而言,母亲的死并不是一个意外。早在父王去世的消息传到鲁宫,敏就试图自缢过,只是被宫里的侍女及时发现给救了下来。

    庆牙当时伤心又愤怒,对着母亲大吼:“他明明为了别的女人而死,你还要为他而死。你为何从不多想想我、想想叔牙?”

    到了这次母亲替自己谢罪,服毒而死,自己一语成谶,庆牙真想把母亲摇醒,问问她究竟她是因为父王而死,还是为自己赎罪而死?好像这样自己的懊悔就有机会减轻一些。

    敏究竟是为了谁而死?也许她不为任何人,她不过是对这个世界再没有希望了而已。她的一生足够跌宕起伏,她父亲原是不得志的小官,当时不过灰心失意中,想着拼一把运气,把她嫁给了被冷落的前太子允。

    她亦从未想过允会有一日登上王位,自此自己全家鸡犬升天。她初遇允时 ,允还是失意、苍白的俊秀少年,究竟是允的失意引起了她的恻隐之心,还是允的俊秀让她一见倾心,继而付出了一个女子所有的柔情和爱恋?

    允视她为珍宝,向当时的鲁君求娶了自己,他们有了自己的家,有了庆牙,那是她生命中最快乐的一段时光,她原以为他们一家就会这样相守一生。

    可是,未来无法预测,允成了新的君王,别的女子陆陆续续地嫁进来,允曾承诺对她不离不弃,然而他们渐行渐远,这些年,有多少个漫漫长夜,嫉妒、憎恨、绝望复又燃起希望?

    父亲总是训诫她不要儿女情长,要多为庆牙布局打算,她也被推着或主动或被动暗地里做了不少事。起初她是害怕的,凤藻宫被烧那次,她觉得允肯定知道真相了,也早等着允把她处死,可是允只是许久不再来她这里。

    还有几次,庆牙和父亲做得太过露骨,她也以为允终于要对他们下手了,可是允只是训斥了父亲,罚庆牙一个月思过不许外出,除此并未更多惩罚。为什么?

    无数次她都想当面追问允。可她不敢,若那是允对她仅有的一丝柔情、一丝愧疚,她究竟没有勇气亲自斩断。

    她以为自己的这辈子就这样半死不活了,允竟然先她而去了,而且是在陪着婉去齐国的时候,明明全鲁宫都知道婉背叛了他。

    她终于不用再纠结了,允早已不再爱她,而她其实也早已筋疲力尽,她不过是不甘心。如今允已逝去,她也没有再活着的意义。至于庆牙是不是能夺了同的王位,和她又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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