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走了,诸儿拉着婉进到院里,院子中央的石桌上已摆好了饭菜,伺候的人却不在了。因为诸儿到喜舍居时不时做出些亲昵的举动,这里的侍女便有意回避,一因害羞,二不愿影响当今帝王的闺阁情趣。
婉想起白日在绸缎店听到的近日的传闻,本想恭喜诸儿攻下纪国重镇,可看诸儿并无提起这件事的意图,突然觉得这恭喜好似打探一样,便不再说话了。她如今和诸儿的生活似乎被圈在了喜舍居,外面的世界全然影响不到他们,抑或说诸儿有意不说,婉假装不知。
诸儿刚刚攻下酅城时,心中第一想到的便是告诉婉这个喜讯,他总算离父王交代的遗愿又进了一步,婉肯定会为他骄傲和开心。可是当回到宫里,整个事情以连城逼婚到如今僵持的局面,他已经不知道如何向婉描述事情始末。
他无法娶连城的妹子,一个非他不嫁的女子。若是娶来置之不理,那必然会害了那女子,更会引起连城的不满,这完全违背了要把连城培养成大将的初衷。可是,要想个怎样周全的法子去拒绝连城呢?他仍在苦苦思索。
本是小别重逢,可这顿饭诸儿吃的心不在焉,婉亦是思绪纷纷。饭吃到一半的时候,诸儿又被石之纷如请走了,说是宫里有急事,后面就没有再回来。
婉这夜睡得颇不安稳,第二日醒来时已是太阳高悬了。她匆忙洗漱了下,打算趁热气没有完全涌上赶到绸缎店,不巧有人敲门。门开了,一位胡须灰白的老者朝院中走来,婉觉得此人有些面熟,但一时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老伯,请问您有什么事?"婉问道。
"公主,这些年过去了,您可还记得老臣?当年清公主出嫁前准备她的大婚典礼时,您还给我打过几个月下手呢,一晃这几十年就过去了。"
那人年龄看起来虽大,可是一说话中气十足,言语亲切中不失威严,看来是位身体康健且久居高位的老者。
记忆一下子清晰起来,婉脱口而出:"公孙大人!"
"正是在下,今日老臣我厚着脸皮前来打扰,还望公主见谅。"
婉忙请公孙止进屋子。公孙止看院里树荫茂密,树下有石桌矮凳,便在石凳上坐下了。婉又让侍女端上茶来,公孙止这才缓缓说出前来目的,原来是为连城一事。
自那日连城在汉广殿向诸儿求亲之后,诸儿便再不提此事。公孙止后来硬着头皮去问诸儿,却被诸儿坚定否决,虽然诸儿不说明原因,但是公孙止早听说诸儿如今经常在宫外流连,再稍作打听,原来婉随诸儿一起回齐了,公孙止这才明白为何娶亲这件原本两全其美的事为何变得寸步难行。
婉听后心中五味杂陈,说不清感动多一点还是内疚多一点,诸儿为了他不惜得罪战场新星,可自己还在怀疑他对自己的真心。
公孙止的话很快把婉拉回了现实:"今明两年,我们还有几场硬仗要准备,攻下了酅城,攻纪便开了端,后面只能进不能退。朝内最能打仗的非大王和燕将军莫属。
燕将军已老,大王不舍得燕将军出征。但大王是一国之君,怎能场场战役奔在最前线,若有不测,整个齐国该何去何从?
这几年大王费尽心血,好不容易从年轻一辈中挑出一个连城,这次连城立了功,大王又当众开了金口,让连城随便求什么。可转眼大王便违背他答应过的事,公主,你觉得这件事妥当么?"
婉费了好大的劲,轻轻摇了摇头。"可是大人,此事您为何要和我讲?"
公孙止捋了捋胡子,淡淡笑道:"公主冰雪聪明,必有法子说动大王。公主应该明白,大王最看重的就是齐国的未来,这几年诸侯之间政变迭起,大王构筑了许多年的盟友都四零八散,大王不说,但老臣明白他心里着急,急着拿下纪国,急着称霸诸侯。所以连城求娶的这门婚事,远非一门婚事这么简单。"
婉笑了笑,说道:"谢谢大人愿意相信我,只是大王有他自己的主意,行与不行,我也只有试上一试。"
公孙止走了,太阳变得刺眼,婉缓缓起身,却忘记了自己刚刚要去绸缎铺,只是站在树荫下一动不动。蝉叫得声嘶力竭,婉不由地同情起蝉的命运,大约这嘶鸣中也藏着无奈吧。门外有诸儿的声音传来,婉有些意外地迎上前去,夏天天热,诸儿的额头已经冒出了一圈汗珠。
侍女端来了青龙鱼纹盘,里面盛了水井里刚打上来的水,诸儿洗了把脸,这才稍微清爽一些。
婉问道:"这会子你不住宫里,到喜舍居干什么?"
"昨晚我刚来了一会儿就被叫走,算不得一日。今日算是补昨日的,不算是我犯规!"诸儿似解释又似和婉开玩笑。
"就为了补昨日的缺?"婉不相信。
"还有你不是开了绸缎铺子吗?到今日我都没有去过。我昨天仔细想了下,自从我们这次回到临淄,几乎都没有时间一起逛临淄的闹市。刚巧我今日无事,便陪你逛一下咱们临淄最有名的广庆街,如何?"
婉看到诸儿一大早过来,以为是要告诉她新娶嫁娘的事,结果诸儿对此只字不提,只是要去陪她闲逛。她本想一鼓作气,按公孙止的来意说服诸儿,可是面对一脸兴奋的诸儿,她竟没有勇气说出口。也罢,待逛完闹市,再说不迟。
"若我们被识出来了怎么办?"和诸儿一起出去,婉还是有些担心。
"你生的这般美貌,是容易被人盯上。不过不怕,我这功夫护你绰绰有余。"诸儿挑眉。
婉见诸儿答非所问,也不再多说,挽着诸儿的胳膊,俏皮地说:"那就有劳啦!"
日上三竿,正是闹市最繁忙的时候。诸儿以前暗访,也逛过临淄这条有名的广庆街,只是今日有婉在畔,心情自是不一样。
他看到熙熙攘攘的人群,此起彼伏的叫卖声,心中涌起别样的骄傲。他边走边和婉介绍他当初如何建立并规范行商建户。
这条街的铺面和摊贩,十几年前都是小摊小贩。有些人为了赶集市,每月要从偏远的地方赶到此地,匆匆卖上一天后,又匆匆折返。
临淄的民众想买东西,又要等到初一十五。遇上冬天日短,刮风下雨,赶集的人就更是辛苦。
当时还身为太子的诸儿费了许多口舌说服了老齐王和朝中一些大臣,专门拨了款项,沿着广庆街两侧修了整整齐齐两排铺面,这些铺面就租给那些客源好的大的商贩,这些商贩就无需起早贪黑地赶集,有些甚至长租在这里,每日叫卖居然也能日日有客。
店铺固定了,十里八乡来赶集买物易物的人也越越来越多,有些商贩有钱,愿意从官家手里买下店铺,官家也不阻拦,收到的租金和其他收入专门由管理这条街的主事再用于扩大和规范广庆街的经营。
十几年下来,广庆街不只在临淄、在齐国出了名,其他国家的人到了临淄,也专门会到此处逛一逛,在这里可以买到其他地方不常见的东西,从奇珍异宝到市井小玩,逛个一两天是常见的事。
走了不一会儿,婉手上已经拿了不少东西,泥塑的小人,绢布扎的风筝,诸儿身上没有带钱的习惯,待到婉要买东西他才恍然发现,还好惹人嫌的石之纷如从后面递上了钱袋子。
这么多年,两人还是第一次这样心无挂碍地闲逛。路过一个卖绢花的小摊,诸儿停下来要给婉买花,他左右挑选了半天,最后选了一支鹅黄色的茉莉,插在婉的鬓边,衬着婉的杏色纱裙,真不知是花添人色还是人令花羞。
那个卖花的是个老妇,目不转睛地盯着两个人,半天才说道:"大人!您真是好眼光,选花选的好,选人也选的好!不知这位小娘子和你什么关系?"
诸儿朗声说道:"是我的夫人!"
"那您可要看好了,这么标致的娘子,可别被人拐走了!"诸儿哈哈大笑:"谢谢您的提醒,我一定小心!"
不知不觉已经逛了将近半个时辰,两人走的乏了,沿街绿茵下有石板条凳,诸儿便拉婉坐下来,阳光从树荫下撒下来,忽明忽暗照在诸儿的脸上,那汗珠晶莹剔透,婉忍不住拿帕子去给诸儿擦拭。有凉风吹过,诸儿只觉无比舒适。
"大王,我想求你件事。"婉说道。
"唤我的名字,我就答应你。"诸儿轻轻凑到婉耳畔笑着说道。
"诸儿哥哥,我想求你件事。"婉的声音却异常冷静起来。"求你娶了连城将军的妹子,尽快平息朝中的风波。"
风似突然静止了,诸儿的心开始烦躁起来,眼中的笑意也遁了下去。"你说什么?"
"听说连城将军立了大功,您已当着朝中大臣的面答应了他娶亲的事。君子一诺千金,更何况您是国君。"
诸儿沉默不语,心中说不清是愤怒、失望还是难过。为了这件事,他已经被两个大臣当众直言劝谏,还和公孙止私下差点发了火,他的打算是只要他态度足够坚决,就没有人敢真正勉强他,待事情淡化后他再去私下补偿连城,总归会给到让连城满意的条件。
结果,连婉都来劝他,在他们柔情蜜意逛街的时候。他在婉心中究竟是什么地位?她真的不在乎他和其他女子在一起?
"我娶其他的女子,你一点都不介意?"诸儿的声音中有淡淡的疲惫。
"不会,为了齐国的未来。。。"婉扭过头看向远处忙碌的人群,心中一片茫然,她无法看着诸儿说出这句话。
"以后我若娶其他的女子,你也不会介意?"
"不会。。。"
风更热了,诸儿自早上雀跃的心却变得冰冷。"我送去你绸缎铺。。。"两人不再说话,若即若离地朝前走去,还好绸缎铺不一会儿就近在眼前了。
"婉姐姐,你来了。。。"小白听到下人来报,连忙从屋里迎了出来,待看到和婉一起的诸儿,小白脸上的笑意瞬间收敛了,只是那青春洋溢的眼睛中的期盼、兴奋和喜悦被诸儿尽收眼底,他太熟悉那眼光,他也曾经这样去迎接过他心中的佳人。
他的心瞬间被刺痛了,他想出言相讥,但只是淡淡笑了笑,说道:"我宫里有事,先回去了。"说罢,也不看婉,径直朝外走了。
坐在车里,诸儿闭着双眼,听着外面的热闹的声浪忽近忽远。他终究和以前不一样了,若是以前,他无所畏惧,去争、去抢、去求证她的心,他全然都不怕;可是现在他不愿意,更没有勇气,他不愿去勉强,勉强得不到真心。
小白昨日去求他,说在外面奔波了多年,想安定一段日子,他当时痛快地就答应了,公孙止主理外交,他打算让小白去协助公孙止,公孙止也老了,小白这几年又立了功,他想让小白慢慢顶上去。可是,今天他才恍然明白小白为何要留在临淄了,因为他在意的人回临淄了。
荡荡悠悠中,车子驶进了齐宫。汉广殿里,诸儿传唤了公孙止和负责礼仪的官员,吩咐他们即刻安排迎娶连城妹子的婚礼,婚礼要隆重、风光、快速,务必让全城人都知道此事。公孙止风驰电掣般安排好了此事,好似唯恐慢一点诸儿就会反悔似的。
连城喜不自胜,他本来是想赌一把的,赌一把他妹子的命运和自己的命运。加官进爵有什么?那太慢了。若是他妹子入了宫,凭他妹子的美貌,定能快速得到齐王的宠爱。
现在元妃已逝,后位空悬,齐王又迟迟不把现有的妃子加封后位,想必是对她们都不甚满意,只要他妹子入了宫,一切皆有可能。
他自然知道当时自己提那样的要求简直是逼宫,可是,只要他妹子受宠,只要他频立战功,他定能帮她妹子拿下帝王的依赖。
婚礼定在三天后,一眨眼就到了。诸儿白日忙着接待戎狄使者,待忙碌完才发现已经是夜幕低垂。从宣化殿出来走到安乐宫,并不算很远的距离。听说连城的妹子名叫羽裳,倒是一个柔美的名字。为了彰显对连城的器重,诸儿把羽裳安排在了安乐宫。
安乐宫本是鲁夫人的宫殿,鲁夫人当时一女二男,另加陪嫁侍女的女儿如意,在齐宫中算是子嗣最繁盛的宫了。只是时过境迁,芷若、如意嫁人,彭生早逝,纠远走齐国,鲁夫人也去世几年了,安乐宫已经荒了许多时日。
好在当初建安乐宫曾花了大量人力财力,如今令人稍做修葺,其当初的气派峥嵘的模样,便又初露山水了。
安乐宫的门口挂着喜气的绸带扎成的花,门口的侍女看到诸儿忙含笑低头,让出了道路。宫里已经很多年没有进新人了,诸儿的子嗣也不甚繁盛,所以宫里的人对这场婚礼都十分欢喜。
看到殿内影影绰绰的红烛,诸儿心中五味杂陈。他和婉的婚礼当时没有任何的布置,他还在婚礼当夜被匆匆从喜舍居召回宫里,那时的婉,心中大概不会太欢喜吧。
走进殿内,殿里的陈设全部焕然一新,金铜摆盘、象牙屏风、碧玉宝瓶,无不彰显着殿里主人地位的华贵,可见公孙止他们的用心。
走到屏风后面,有一女子迎面走来朝他作揖,一般女子向他作揖,常常都是含羞带怯地低头,可这女子却一脸明媚地仰望着自己。
听人说她芳龄十八,确是女子最美好的年华了,浓妆重彩非但丝毫不折损她的容颜,反而让她有种娇艳欲滴外的雍容华贵。临淄第一美人的赞誉,也几算有分贴切。
"羽裳拜见大王。"声音清脆而不失柔媚。诸儿点了点头,说道:"站起来说话吧。"
羽裳站了起来,望着那高大的背影,忍不住跟在诸儿身后走向窗前。羽裳几年前曾在临淄城见过诸儿一面,那时诸儿打了仗回来,路上许多百姓围观,诸儿骑在马上朝四周环视,当目光扫到她的方向时,微微颔首微笑。
当时的诸儿神情略带疲惫,但是目光里有遮掩不住的自信和沉稳,羽裳的少女的心就是在那一个目光里沦陷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她终于又见到了齐王,只不过这一次,只有她和他,他依然那么俊朗,或者说岁月的洗涤让他更具魅力。
羽裳深吸了口气,让自己乱跳的心平复,问道:"大王晚上可饿了?可需要吃些什么?"
诸儿回头望了她一眼,"并不甚饿,你这里有什么好吃的?"
羽裳轻笑道:"大王稍等片刻,让臣妾去准备一下。"
此时已是戌时,窗外有星星点点的灯光,今夜的月光朦朦胧胧,不知道喜舍居现在是否还点着灯?
她不介意,无论他娶多少的女子,她都不介意。想起那天婉的话,诸儿心中烦乱,看到桌子上的酒杯,顺势拿了过来,轻轻抿了两口,酒清而甜,也许他该多喝几杯。
不一会儿,珠帘声动,诸儿看了过去,羽裳从帘后走了出来。她换掉了刚刚新婚穿的衣服,新换了一套纱裙,那纱裙薄若蝉翼,虚虚地笼在身上,把她的婀娜身段勾画得惟妙惟肖。
诸儿一时竟有些转不开目光,他的后宫自然也有存心争宠的妃子,像萧妃早年时就曾想过不少法子来吸引他的目光。可是新婚当夜就如此胆大的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和她的哥哥连城一样,诸儿心里想,一样才华咄咄,一样野心勃勃。
这也好,他正好需要一个夺人心目的人来麻醉他。他朝羽裳招了招手,羽裳受宠若惊地走上前来,近看时,她卸去了妆面,脸上还占着未干的水珠,果然是清水出芙蓉。
诸儿拍了拍自己的大腿,羽裳懂事地坐了上去,诸儿把酒杯递给羽裳,羽裳拿起酒杯朝自己嘴边送去。
诸儿笑了,朝羽裳吻去,是甜甜糯糯的唇,他却想起了婉那颤抖着的唇,不安、颤栗、渴望,他闭了闭双眼,今晚一定要把婉从心中抹去,一定。
他揽腰横抱起羽裳朝后殿走去,进去便看到肉粉色的帐子,充满了邀请的味道。很快他便把她放倒在床上,两人叠在一起的重量,让他们深陷在锦被里,他又想起喜舍居的床,硬硬的,是婉专门让人换的。
他当时不解问婉,婉说他是行军打仗的人,太软的床次日起来身子不清爽;他心疼婉想让人重新换回来,后来婉红着脸附在他耳畔说,也是因为他太爱折腾,太软的床不方便。
他简直是疯魔了,怎么今晚处处都有她的影子。怎么能怪他,这么多年的习惯,要戒掉,哪怕是一晚,谈何容易?
"你有什么法子让我快乐?"诸儿眯着眼睛问。
羽裳脸瞬间羞红了,她进宫前听说过这位帝王的不少传闻。说他虽然长着一副招惹众生的模样,实际上根本不喜女色。她也早做好了准备,哪怕要花上好多时间,她定要水滴石穿,谁知初夜她就能听到这样的话。
羽裳喜不自胜,把头埋进诸儿的胸膛娇声说道:"那羽裳就尽力啦!"一双玉手在诸儿身上游荡,诸儿突然看到满眼含泪、默不作声的婉,他霍地坐了起来,羽裳惊慌地从诸儿身上滑了下来。
"我突然想到今日还有件郑国的要紧公文没有处理。你歇息吧,我改日再过来。"诸儿披上袍子,像一阵风一样出去了,留下仍似在梦里的羽裳。
她早听人说当今国君夙夜不懈,视国事为性命,看来果然如此,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他都能想到国事。羽裳笑了,对诸儿的崇拜更多了一些,她开始期待起明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