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末,同约郑君子仪在滑地相见。同带了三千精兵,这是他做鲁君后第一次和其他国君会盟。秋天时他收到了纪国的求救信,父王的妃子纪氏也找到他,求他在齐纪大事上多想想办法。
当年父王在时,多次和齐国会盟也只是延缓了齐国攻纪之势。在同眼中,齐国绝不会放弃攻纪的打算,凭他和齐王诸儿的几次交手,他能感到齐王的野心和能力。
若他直接去求齐王,他根本没有谈判的筹码;若他去求了母亲,母亲转头去求了齐王,这更是他无法容忍的,他不愿把母亲推到两难之境。
但他又无法直接拒了纪国,这样父王之前努力多年在诸侯间争取的影响力又要慢慢衰退了。
最后他硬着头皮给郑君子仪写了信。子仪倒是没有拒绝,只是转头忙不迭去了探齐国的心意,结果诸儿除了感谢子仪外,对郑鲁结盟完全没有意见,甚至在信中写道:"若一日得见郑鲁携手,共克时艰,未尝不是佳话一段。"
子仪完全糊涂了,齐国对纪国的态度是毫无置疑,可是齐国对鲁国的态度却让人揣摩不透,坊间传闻齐王曾秘恋当今鲁君同的母亲多年,如今同的母亲并不在鲁国,而是被齐王金屋藏娇。所以对于鲁国的邀约,子仪并没有贸然拒绝。
临近年底的冬日已经是十分冰冷了。同来到滑地时,滑地刚刚下过雪,天气放了晴,冰雪消融时人就愈加感到寒冷。
同本来比约定时间早来了一日,待等到第二日,郑君依然杳无踪影,却有郑国的使者带来了一封信,信上写郑国国内出现了内乱,国君需要先平内乱,安抚局面,抱歉不能赴约,待明年有空,再亲自邀约谢罪。
子仪临时改变了主意,不过是听说齐国在年底前给所有临淄的战士都发了往年双倍的俸禄,临淄城都在风传明年要有大战,因而今年年底才额外犒劳一线士兵。子仪既不愿再牵扯进这齐纪恩怨,亦不愿得罪鲁国,最后只得使出这个"拖"字诀。待到齐纪开战分出胜负后,郑国再选择站队不迟。
过了年,春天很快便来了。二月里,婉打算回趟鲁国,她离开鲁国已有大半年时光,心中念着子同和子友,归乡的心就变得无比急切。诸儿心中不愿,但实在找不出理由阻拦,一路送婉到了祝丘,眼见再往西便是鲁国费县这才停了下来,密密叮嘱了归期,才依依不舍地返程。
然而还未回到临淄,便有消息传来,周天子派人慰问纪国,因为纪国的大伯姬没了。
说来话长,这大伯姬按辈分算是当今鲁君的姑母,是息姑的亲妹妹,在息姑当政时嫁到纪国做元妃,当时还被周天子亲封为侯爵夫人。
后来纪君去世,息姑也去世,虽然伯姬身份尊贵,但纪国和鲁国早换了几重天,当今纪君虽然对她尊崇有加,但是在拉拢和鲁国关系时,依仗更多的是自己的妹妹,嫁到鲁国的纪氏,而非大伯姬。
如今大伯姬去世,天子突然派人前去慰问,大家不知道是天恩浩荡还是另有他图。毕竟纪国也是有女子嫁到天朝做王妃的,如今齐国对纪国虎视眈眈,天子虽然力有不逮,无法亲援纪国,但在此刻派人慰问逝者,未尝不是向诸侯表达自己的态度。而诸侯间群龙无首,有时一点微妙的态度,或许就能扭转或改变诸侯站队的风向。
子同听到这个消息时,只觉得头痛。大伯姬是鲁国女子,或许现在诸侯都等着看鲁国的好戏,表现的太亲密无疑于和齐国分庭抗礼,表现的太冷漠又容易遭人耻笑。最后,朝臣议论再三,决定比照周天子降低一级礼贽,派了申繻前去纪国慰问。这样在礼节上也算过得去。
诸儿却对这个消息莫名有些兴奋。他正准备攻纪,虽然打着齐纪九世之仇的名头,但纪国国土辽阔,若拿下纪国,眼红的恐怕不止是一两家诸侯;或许,可以拿大伯姬的死做一做文章,探一探他国的立场。
四月里,郑国、陈国收到了齐王的信,相邀在垂地会盟。子仪继位,全仰仗齐国之力。如今大战一触即发,子仪早等待着齐国的号令,所以收到齐国来信第二日,他便率了几千精兵直奔垂地。
陈国和齐国在战场上虽不似郑齐互为臂膀,但也没有断了往来,这些年一直有陈国女子嫁到齐宫,前有陈国公主做了老齐王的妃子,后来陈国又要把新的女子嫁给诸儿,诸儿一味推脱,最后由彭生娶了那女子。陈国和郑国更是一向交好,郑国国君子仪的母亲本是是陈国人,子仪当时避难也曾得蒙陈君收留。
五月的垂地已经有初夏的热了。这次会盟十分仓促,因诸儿是在回临淄的途中向郑国和齐国发出邀约,他调转原本回临淄的部队,直奔离郑国不远的垂地。
三国国君会面直奔主题,齐国已动员三军,会以全军之力攻打纪国,届时郑国和陈国无需大军支援,但望稍稍出兵从形势上给纪国造成压力。子仪和陈君听了连连同意,既能表明和齐国在一起的立场,又不用大规模折损兵力,这正是两国求之不得的。
三日后,诸儿从垂地出发,直接朝纪国边境进发。公孙止在临淄接到通知时心中忐忑不安,他本想劝诸儿回临淄休息调整后再发动战争,但是诸儿打仗素来有自己的一套法子,每次的作战计划从来都是天马行空,少有人能猜透他的想法。
五月的临淄城,上半月还是尘土飞扬、人声鼎沸、马声长鸣,到了下半个月似乎一下子城就空了,一批一批的军队从临淄出发。
城里有些年长的老者说活着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多的士兵。
燕将军已近古稀,仍然被诸儿任命为上军主帅,连城作为副帅;诸儿自任中军主帅,公孙无知为副帅;公孙止为下军主帅,小白为副帅。
齐国的老中青能干之辈,几乎倾巢出动。公孙止和燕将军同时从临淄出发,公孙止疑窦重重,忍不住问燕将军:"老将军,咱们大王往常作战往往是轻装简阵,善偷袭、善攻心、善以少胜多。当年哪怕攻打戎狄,千里作战,不过才万余士兵。为何这次要几乎发动我整个大齐兵力?以我看,纪国的实力并不值得咱们如此兴师动众。"
燕将军脸色黝黑,皮肤似树皮一样虬结,只有那双眼睛中的坚毅,偶尔会泄露出他曾陪伴了两任君王,经历了大小逾百场战争的秘密。
他早年跟从夷仲年,从一名饲马官到变成夷仲年的贴身侍卫,再一步步被提拔,直到成为职位仅次于夷仲年的将军。诸儿自幼和夷仲年情同父子,夷仲年死后,诸儿就本能的亲近燕将军,两人的关系更是在无数的刀光剑影中变得默契异于常人。
他犹记得两年前诸儿要增兵扩军时,曾问他:"燕将军,我这算不算穷兵黩武?这仗一旦打起来,恐怕又有无数人要颠沛流离了,这会是我大齐百姓想看到的吗?"
他当时的回答是:"如今鲁国、郑国国君皆羸弱,卫国国内局势亦是扑朔迷离,而大王却如日中天。往坏处想,是我齐国失去了左膀右臂,但往好处想,这正是趁势扩张的绝佳时机。大王这个时候扩军,臣认为再合适不过。"
"纪国这几年虽一面四处寻人和我齐国求和,另一面又偷偷大扩军备,若要彻底征服纪国,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会死于这场战争。他日若在九泉之下见到父王和夷将军,你说他们会赞同还是责骂我?"
"若此战能换来齐国未来数十年的稳定,更丰盛的资源,更多的人口,那么百姓定然明白大王的苦心经营。"
"纪国之战,他们必倾尽举国之力来对抗,以前的法子,偷袭多获些兵马粮草,围城让对方不战而屈,恐怕在这场硬仗里都用不上。我们必须用我们的兵力形成碾压之势,让纪国人从上到下,从身体到心理上屈从我们。"
。。。
"燕将军,我的问题是不是涉及军密?若将军为难,不必回答。"公孙止的话把燕将军从思绪中拉回。
"公孙大人,纪国百年前和我齐国同属天子封的属国,地位尚在我齐国之上。论版图辽阔,纪国东至安丘,南到临朐东南,西距我临淄不过百里之远,不但不输我国,还是我临淄安定的潜在威胁。
虽然这些年纪国衰败了,但老国君几征纪国而不得。我们此战要使出全境之力,拿下纪国来告慰历代国君。"
骑在马背上的公孙止忍不住回头望了望身后,后面是尘土飞扬中连绵不绝的军队,而临淄城在尘土中已几不可见。
他今年已逾花甲,经过了这场战役,齐国能获胜吗?他还能回到临淄吗?他心中突然涌起一种莫名的苍凉感,八千里路云和月,三十功名尘与土,这世界上总会有无数的战争,有人在其中成名,有人战死在其中。今日,无论是成名还是战死,他都发誓为齐国奋战到最后一刻。
六月初一,两国大军在齐纪边境穆陵相遇。纪君等待此刻已经多年,从一个年轻帝王到鬓发雪白。纪国的士兵等待此刻也已经多年。纪国的成年男子,几乎全部都站在这里了。对他们而言,这是一场生死之战,胜了,他们将还是他们;败了,纪国这个国家就不复存在,他们将被奴役、被鞭打、被杀死。
旌旗挥舞间,已有数不清的人影像海浪一样朝前涌去。为首的正是燕将军,当清晨的第一束光射下来,燕将军的灰白胡子在风中飞扬,有一种可怕的肃穆。
这是一场少有的双方都气势高涨的战役,纪国怀着保卫家园的决心,齐国则抱着复仇的信念。
局势不知僵持了多久,终于看到齐国的军队在慢慢在向前推进,原来是连城带领的队伍。这只军队全是像他这样出身的新人,新人的锐气和发誓扬名立万的欲望,让这只队伍像一群狼一样势不可挡,渐渐地齐军往前压进,而纪国则慢慢呈现向后收缩的局势。
燕将军一看到这轻微的缝隙,立即率自己的一支队伍从右翼上来支持连城。于是纪军的中军主力不得不分出来一部分来应付连城的进攻。诸儿则像捕猎的能手,当他看到纪国的军队朝右翼倾斜时,中军的队伍瞬间壮大了几倍似的,朝敌方压进。
太阳不知何时已经高悬在头顶,战线缓缓推进到纪国的境内。若按照往常两军交战,若一方兵败认输,另一方便停止战斗,双方再坐下来谈停战条件。
可是今日之战是一场你死抑或我活的战争,当纪军开始撤退,齐军并没有鸣金收兵的号令,而是继续向前追击。当地上倒下的士兵越来越多时,纪国的城墙也隐约可见了。
夏日骄阳不见了,天空铺满了灰黑色的云,闷热的天气似乎要把人困住。穆陵已经有将近一月未曾下雨,这在六月酷暑十分罕见,沿路的小溪几近干涸,土地也燥热难耐,裂开了口子。齐军的行动也随着低气压变得迟缓了一些。
公孙止骑马来到诸儿身侧,问道:"大王,这天说不定要下暴雨,我们要不要先鸣金收兵,待雨停了双方再战不迟。"
诸儿摇了摇头,把剑指向天空,马似领悟了主人的心思,加速朝前驶去。后面乌泱泱的队伍也跟着朝前移动。
纪国土黄色的城墙依稀就在眼前,齐军却慢慢停了下来,天空有雨线落下来,仔细看,原来黑色的箭从城墙上射了下来。齐军早有准备,箭和盾碰撞的声音犹如大磬小磬,煞是热闹。
齐军毫不示弱,弓箭手拉满弧度,无数支利箭朝城墙上飞去,有人从城墙上摔了下来,伴随着惨烈的叫声。云梯搭了起来,有人沿着云梯朝城墙上爬去,但有人半途中箭,也有人因云梯被砍断而坠落在地。
可是惨叫声和金戈交织声挡不住一波又一波的齐国士兵,连城的声音在混乱喧嚣中异常清晰:"兄弟们,坚持下去,城马上就要被攻破了。"
好像是一会儿,又好像是很久,城墙上的利剑碰撞的声音又逐渐清晰起来。有士兵的声音传来,"城门打开了。"
无数目光朝纪国城门望去,数丈高的城墙上,是飘扬的齐国旌旗,坚不可摧的土黄色城门像被打碎了牙齿的利兽的嘴,有气无力的半开着。诸儿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激荡,大喊:"将士们,杀进去!"奋战了多时的士兵们此时好似从梦魇中苏醒,潮水一样朝城门涌进去。
城中的景象却让诸儿倒吸了一口气。这城门本是纪国百姓出城的大门,如今却密密麻麻立了无数根半人高的木桩将近百米远,仅能行人小心侧身通过,车马想从中穿过却是毫无可能。
原来纪国为了防备齐国的攻打,居然做了这般密实准备。诸儿心想,城门虽然攻开,但是自己也损耗了许多兵力,若不乘胜追击,今日将士便算是白白牺牲。诸儿回头看了后面的士兵,潮水停止了,无数双不知所措的眼睛望着前面。
诸儿抬头望了望天空,惨白色的小金球不知何时又跃了出来,诸儿突然想起许多年前夷仲年责他背的兵书:"发火有时,起火有日。时者,天之燥也;日者,月在箕、壁、翼、轸也。凡此四宿者,风起之日也。"
此处已大旱月余,但旷野风若游丝,木桩又非草料,不易速燃,此地并不是火攻的绝佳战场。但若要快速进城,怕是没有比火攻更有效的佳法子。
诸儿从人群中找到了燕将军,两人对望了许久,诸儿闭上了双眼,在最后的煎熬中下定了决心,再睁开眼时那面容中抹去了最后一丝犹豫,剩下的只有无情、坚毅和对胜利的渴望。燕将军大喊一声:"起火攻!"
浸满油的箭射向前面的木桩,待密密麻麻扫射了一遍后,火箭又朝前射去,终于有木桩燃了起来,可是木桩不似草料,燃起来极慢,过了许久,只有射到火箭的桩子烧了起来,其余的桩子却岿然不动。
诸儿的脸被火光灼烧得隐隐发痛,对面一百米的距离,此时却似火海一般难以逾越,他心中忍不住颓唐:"父王,孩儿已尽力去完成您的遗愿了。无奈天公不作美,不愿助我齐国。怕是此次又要折戟城下了!"
突然,火旺了起来,原来是起风了,安静的齐军此刻似疯魔了一样,大嚷大笑,"起风了,起风了!"火终于连成了一片,呼啦啦朝远处蔓延。站在对面的纪国士兵开始被火浪逼得向后撤退。战场又归于静寂,只有火噼里啪啦燃烧的声音和风呼啸的声音,火海两岸的士兵,此刻都被这熊熊火浪镇住。
不知过了多久,火浪渐渐弱了,木桩要烧尽了,可是若士兵现在冲过去,怕是金戈铁马也难挡那余烬的威力。
天空突然又变成黑云压顶,雷电轰鸣,竟是要下雨的样子了。诸儿忍不住心中的狂喜,若雨水给火攻做一个收梢,那简直就是太完美了。
正思量间,已有大颗雨滴畅快地砸了下来,大雨变成了幕布,天地茫茫,人和声音都变得模糊起来。火终于依稀看不见了,大雨却没有停下来的迹象。雨水混着灰烬四处流散,马不耐烦地抖动着蹄子。
诸儿几乎要睁不开眼了,然而,他知道,他不能停,齐军不能停。他用力地踢了踢马肚子,马不情愿地朝前缓缓驶去。
连城望着雨中移动的身影,心中的念头无比清晰,"兄弟们,向前冲,成败在此一举!"无数个人影朝前奔去,似乎要冲破大雨的桎梏。
对面的纪军从城门被攻陷,到火烧木桩阵,再到雨灭大火,再到如今齐军从大雨中杀过来,齐军的计谋、战斗的决心和毅力早已把纪军的意志来回碾压数遍,从早上的坚持到现在终于溃不成军,纷纷倒在齐军的战马、长矛和利剑之下。
雨不知何时停了,将近傍晚的天居然有金色的阳光倾洒下来,地上雨水泛着红,有股血腥的味道。
诸儿盔甲上挂着的雨水还未干,里面的袍子亦早已湿透,盔甲裹着袍子黏在身上,让整个人都难以呼吸,胳膊上是火辣辣的疼痛,他原以为是火灼烧的疼痛,这才发现胳膊不知何时中了一箭,箭虽然落了,但是伤口此时却疼得撕心裂肺。
他环视四周,马背上的、地上站的皆是衣衫褴褛的士兵,这些士兵经过几日的旅途,尚未停歇就进入战斗,然后一直到现在,奋战到纪军一个个倒在地上,再也没有勇士敢上前应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