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的阴影下,有一个人缓缓从远处走来,那人蓬头垢面,灰白色的胡子微微晃动。诸儿下马,朝斜影走去。
"齐王。"
"纪君。"
"这纪国城池终于是你的了!如今就差你一刀结束我的性命。杀了我,一切便全如你所愿。"
"你是前来送死的?"诸儿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
"杀了我,结束战争,善待我的家人和臣民。"纪君干涩而衰老的声音里是藏不住的悲哀。
诸儿看不清纪君的脸,可是夕阳中他那微弓的影子,让诸儿突然有一丝伤悲。
"这是我齐国列祖列宗遗愿,我本与你无冤无仇。若你能归顺本王,本王也愿给你一条生路。"
"齐王已经招安我的兄弟纪季了,何须再用我收买人心?留着我在这里,你会后悔的。"纪君阴森地笑着说道。
诸儿沉默不语,留纪君在纪国,确如纪君自己所言,犹如埋下一颗不安定种子,可若杀了他,犹如羞辱纪国臣民,这对后面接管纪国有害无益。
他本不是嗜杀的人,这短短几年,郑国和鲁国皆有一个国君丧于他的手下,他不愿再去杀一个国君。
"纪君,你我皆是天子之臣,我不想赶尽杀绝。说服你的臣民,让他们安心归顺,我许你一个安乐晚年。"
纪君想笑,可那笑声卡在喉咙里,有种怪异的感觉。他低头,望了望地上横七竖八躺着的战死的士兵们,从其中一个尸体身上抽出一柄剑,朝自己脖子挥去。剑停在半空,却始终无法砍下去,剑颓然掉落在地。"让我体面离开,其余的我都答应。"
纪君投降后,纪国士兵便全部放弃抵抗。有几百名士兵愿誓死保卫君王,诸儿便不为难,让这些人全部随纪君去了。诸儿派出监视的人后来汇报,说纪君带领这些人离去后一直朝东走,走进沂蒙深山后再未出山。
留在纪国国度的齐国军队却无比繁忙,忙着打扫战场,忙着收缴战利品,忙着论功行赏,也忙着划分版图。
此时正是盛夏,战死的士兵若不尽快安葬,便极容易引起时疫。好在齐国大战经验丰富,处理这些不在话下。
战利品入城时搜刮了不少,诸儿也不太阻拦,他知道这样容易引起民愤,可是他此刻更要安抚齐国士兵。这些冒着生命危险攻城,又眼看着无数兄弟倒下的士兵,太需要一场释放和狂欢来遮掩战争的残酷。
诸儿已经明令禁止残杀百姓和欺凌妇女,那么只得留一点钱财的口子给他们。论功行赏,连城自然是排在第一位,若没有他带领的死士一般的先锋队,纪国的城墙绝对无法在那么短时间内攻下,不待回临淄,诸儿就当众封连城为副将军,并赐珠宝若干。
火攻的时候,诸儿四处找不到公孙无知的人影。此场战役,诸儿立无知为中军副将,就是想让他代表他的父亲夷仲年完成攻纪的未了心愿。
可除了刚开始的时候公孙无知在阵前指挥,后面诸儿几乎未见他的身影。诸儿又不由想起上次酅城之战,公孙无知从酅城私自潜回临淄,为换回战局自己只得亲临前线,最后还得在众大臣面前替他圆谎挽尊。
想到这里诸儿不由叹了口气,他作为帝王,在公孙无知身上究竟犯了多少次包庇纵容的错?每次他下狠心打算处置公孙无知时,当年父王给他的嘱咐和夷仲年多年来对他的点点滴滴恩情就会涌上心头,让他最后不了了之。
可若这样一再的纵容下去,难保一日不会出事。这场战役,火攻的法子还是当年夷仲年传给他的,无论如何,这次他下不了手。或许回到临淄,他该找公孙无知推心置腹地谈一谈。
这场战役,兵器、粮草、火攻、水攻的各种军需准备,全由公孙止和小白负责。公孙止自不用说,难得的是小白,做数万大军的后勤总管,他做得有条不紊。
往常战争,只有受重伤者才会唤军医前来医治,轻伤士兵只服用军中熬制的预防时疫的汤药,但却没有药给他们缓解刀伤的疼痛。
小白自己参加过几场战争,受过伤口的折磨,所以这次大战前夕,他先找宫里老太医先按照惯常的剑伤、刀伤和箭伤开了不同的方子,然后联系临淄城和他在各地训政时熟悉的种草药的大户,采购了大量的草药,再提前熬成膏状,盛在铜器里一起带到战场,并随着食物一起发放给各个军营。
这次战役本来较往常的许多场战役都要激烈,可是有了常备药物,再加上攻纪的强烈愿望,士兵们反而甚少抱怨。
诸儿听公孙止汇报后心中大大感慨,这个弟弟,论才干、论笼络人心、论平衡关系,太适合某个位子了。这些年过去了,小白从未有反心,反而做了太多实在的事,或许是时候敞开心扉重用这个弟弟了。
傍晚时分,诸儿唤小白到自己营帐来。果然是年轻,连日的大战因着最后的胜利,小白脸上反而映着一层喜悦而非疲惫。
小白向诸儿汇报了纪国的财物收缴情况和战役至今粮草兵器的耗用情况,诸儿看似认真地听着,眼睛却上下打量面前的年轻人,衡量着以后要将小白放在什么样的位子。
小白和自己的关系,不似和彭生同生共死的情义,虽是兄弟始却终少了一层亲密。但两人之间却又并非君臣那么简单,凡是诸儿的命令,只需他简单交代,无论多为难,小白总能想办法办到诸儿的心坎儿去,凡是小白的政策求援,诸儿几乎不问原因,直接放权由小白去处理。
有时诸儿甚至觉得,他的许多政令放眼朝堂,小白恐怕是最理解他的人。可是两人的芥蒂又是那么的清楚,诸儿一次次把小白调向不同的位子,这些位子忽高忽低,若是真心重用一个人,绝不是这样的态度。
小白全然接受,不反抗,不怨怼。诸儿始终不确定,小白是心甘情愿地接受了一个臣子的身份,还只是卧薪尝胆蓄势待发?
地上卧了一支肥猫,是婉去年到齐国后新养的,婉此次归鲁的时候没有带上它,诸儿只得把它放在笼子里带到了战场。当战争愈残酷,诸儿越需要做出决断的时候,他心中就越贪恋那一点点温柔,带上这只肥猫,睹物思人之余,也能缓释一下自己因大战拉紧的思绪。
肥猫从梦境中醒来,看到正和自己对视的小白,忍不住呜咽了两声,跳上小白的膝盖,小白弯腰去抱住肥猫,却有东西从他腰间掉了下来。
诸儿看了过去,是枚小巧的香囊。诸儿笑道:"我在宫里听人私下说小白兄是个怜香惜玉的人,今日看果然有儿女情长的时候。这香囊小巧别致,可否借我一看?"
小白一时神情有些慌乱,但瞬间又恢复了镇定,笑着说:"这是我府上的女眷闲时无事打发时间做的,绣工粗鄙,怕是入不了大王的眼。"
诸儿却依旧坚持:"何必过于谦卑?"
小白无奈,只得把香囊递给诸儿。小白所言不假,的确针脚既大又不匀称,只是那香味实在是太熟悉了,诸儿自己身上就佩戴着一个香包,是婉给自己做的。婉说里面的配料驱虫提神,最适宜夏季。
诸儿当时觉得这香味不如宫里常配的淡雅,但因是婉亲手缝制,便常常佩戴,时间久了,觉得这味道缭绕心间挥之难去,别有一番勾人的滋味。
这香囊用红色锦缎缝制,上面绣了憨态可掬的老虎,比诸儿自己的香包要小上一圈,更像是孩童所用。
原来他们真的有来往!
诸儿抬头看了看小白,不知何时已经有和他比肩的身高,身体也不再瘦弱,生得倒有几分父王的模样了。虽然比不得纠的俊俏,但年轻而沉稳的样子,确是一个可以吸引女子目光的男人。
诸儿没有意识到自己从来未用这样的眼光去看一个男人,连小白也有些心虚,问道:"大王,可是我今日脸上有甚不妥?"
诸儿这才回过神来,笑了笑说道:"没有,没有。小白,你今年几岁?如今有几房夫人?"
小白回答:"臣弟不才,虚长三十一年了。如今有一正房夫人,三房如夫人,外加几位婢女不等。"
诸儿像陷入了沉思:"三十一,正是建功立业的好年纪。为兄我今岁已近不惑之年,真是羡慕你的青春年华!"
小白忙说道:"大王如日中天,如今更是打下了纪国,相信不久便会迎来更多诸侯归顺。"
"你可知你的婉姐姐今年几岁了?"诸儿突然又问道。
小白犹豫了一下,说道:"婉姐姐大我两岁。"
"她大你两岁,却小我六岁。我初见她的时候,她还是个小女孩,那时我总盼着她长大。可是当她长大了,却嫁到了鲁国,一别就是十多年。"
小白沉默听着,他知道诸儿一定猜到这香囊的来头了,所以才会说这番话。这香囊本来是婉给姐姐芸儿的孩子缝制的,芸儿去年总算有了身孕,婉爱屋及乌,提前做了几套小孩衣服送新生儿,这个香囊便是一同做的。
后来小孩出生,小白有空时也常常来看望小外甥,香囊便是他逗弄小孩时从孩子身上取下偷偷藏下的,不过是想着给自己点念想,不料今日却碰巧给诸儿撞见了。诸儿定是误会了,所以才会说这些话,可是小白不知为何,不想去辩解,甚至不想去遮掩,尤其是在诸儿面前,尽管他知道这很危险。
"婉比你的几房夫人如何?"诸儿问道。
"她是无法和别人比较的。"小白坦诚地回答。
"你说的没错。她确实是无法和别人比较的。"帐内又陷入了沉静,两人各有所思。这时,有士兵进帐,似有要事禀报,小白就跪安退出了营帐。
出了营帐,天空一片湛蓝,已有月亮升起。小白心中有种戚戚然,他知道他一定又要被放逐了。但是不知为何,他又有种隐隐的快乐,这个秘密隐藏心中太多年,恐怕连婉都不知道。但是,今夜的诸儿知道。
他恐惧吗?是吧,夹杂着狂喜的恐惧。他在觊觎诸儿的东西吗?江山、美人?他无法得到,又做不到退而求其次,他和诸儿欣赏彼此,喜爱着同样的东西,却无法和解。放逐、远离,也许并不是坏事,而是最安全的选择。
返回临淄后,诸儿给小白安排了一个离临淄几百里的职位,这次小白却没有接,他说他这些年已经做过许多齐国不同地方的不同官职,他申请去齐国周边国家游历,考察他国的山川水域,看看有没有好的资源将来可为齐国所用。
诸儿心中对小白的这个想法十分赞同,这也是他一直来想找人做的事。况且小白有多年外放的民间经验,恐怕找不到比他更合适的人。诸儿于是便痛快地答应了,一年赐给小白十金,让他定期汇报所见所得。
过了十几日,纪国城内已安顿完毕。只是纪国地大,国都往东延绵几百里亦是纪国的版图,且都是水土丰饶之地,诸儿只得把齐国国内能干之辈分向纪国各地,为的是彻底把纪国并入齐国。归顺齐国的纪季被派回到国都,让纪国人治理纪国,大概是安定新邦的最快法子。
离开纪国的前一个晚上,公孙止到燕将军帐里,两人也不叫旁人,推杯换盏直到半醺,二人的话才渐渐密了起来。他们都知道这是他们的最后一场大战,也是他们人生的末端,前尘往事、千头万绪,似乎只有在酒中才能找到解释。
"我记得我刚跟随夷将军时还是个愣头青,想不到一眨眼就是入土的年纪了。我本资质平平,能有如今地位全靠能遇上大王和夷将军。这一辈子经此一役,也不算白活了!"燕将军感慨到。
"这一战后,老齐王的当年的称霸诸侯的宏愿是指日可待了。现在就算要我立即死去,我也不怕去那边见老王了!"公孙止笑道。
燕将军和公孙止碰了一下杯,皱了皱眉头说道:"如今太子温良,身份尊贵,可惜如温室养的种子,若要成为一方霸主,怕还是要多加历练啊。"
公孙止叹了口气说:"咱们大王处处好,唯独子女缘薄。本来子嗣就稀少,对太子还不甚亲近。这场战役,若是带上太子该有多好!"
"是啊,你看老齐王在时,儿子各个能文能武,除了大王,彭生是战场煞星,纠是经济好手,就连小白,这几年做的一桩桩事,没有一番真功夫怕是做不下来。这些公子们,若有哪个晚生个一二十年,齐国不愁坐稳霸主地位啊!"
"燕将军,你小声点。这话被人听了去是要杀头的。"公孙止压低了声音。
"也罢!你我都老了,也不必操心这些身后事,咱们就盼着大王身体康健,齐国国运亨通。"
。。。。。。
离开纪国之前,诸儿为大伯姬举行了隆重的葬礼。大伯姬离世的时候纪国尚在,谁知短短数十日,纪国已变天。
诸儿给四方诸侯派了贴,说伯姬在世时年高望重,既是鲁国公主,又是纪国元妃,是纪鲁两国多年和睦的主事人,旧人虽逝,但来者不应忘前人遗志,故特为伯姬举办这场葬礼,愿有心者前来悼念,继往开来。
齐国发动近十万大军进攻纪国,从两军交战到占领纪国都城、逼退纪国国君,不过短短两日时间,如此迅雷攻势,发生在两个大国之间,在攻城战中几乎从未听闻。
齐军在进攻中展示的训练有素的骑兵,英勇无畏的冲锋兵,前有云梯攻墙,后有大火攻城,国君亲自冲在前线不达目的绝不罢休的气势,彻底震慑了各方诸侯。
各国都故意或自动屏蔽了齐国侵占纪国的事实,反而纷纷赞叹齐王替伯姬下葬的大国风度。
鲁国之前已送了不少礼物且由申繻亲至纪国问候,此次子同收到诸儿派的函,也不同婉商量直接封了更厚的礼,让申繻再至纪国,纪国变了天,那么二拜纪国,便不止是悼念那么简单,更是对新的局势的一种接纳。
陈国和郑国本来就派了兵援齐攻纪,不想他们的兵几乎还没有上战场,这场战争就结束了,两个国君无比庆幸在战前和齐国站在了一起,故而收到诸儿的邀请,立马便派了国内重臣前来参加仪式。
令众诸侯意外的还有戎狄,也从遥远的北方送来了厚重的礼物。
剩下的周天王的态度,更是令人玩味不已。纪国一向和天王走得颇近,纪国公主还嫁到洛阳做王妃,纪国被灭,天子本应号令诸侯对齐国施以惩戒,最起码要发诏书广布天下进行谴责,可是整个洛阳一片宁静。
葬礼过后不久,有诸侯才得知诸儿已私下将纪国三个土地最丰沃的郡悄悄献给了天子,而天子亦没有拒绝。
短短几十年的时间,诸侯间的此消彼长让天王从有心无力渐渐滑落到唯求自保,从名不副实到与民争利,真真可叹可悲哉!
回城的路上,诸儿对公孙止笑着说到:"公孙大人,待回到临淄,你要重新绘制一幅齐国地图了。"
公孙止大笑道:"臣领旨。只怕要寻块更大的羊皮卷来承载咱们的锦绣江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