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子

    戴氏走了,冬日的黄昏有种凄楚的荒凉。

    诸儿并不怪羽裳,那个女子根本就不该嫁入宫里,如今她红杏出墙,诸儿心中竟有一丝佩服她,好歹她为自己的命运抗争过。

    他心里难受的是公孙无知,公孙无知明知羽裳是自己的妃子还去勾搭,究竟两人真的是一见钟情,还是公孙从未把自己放在眼里?又或是自己袒护了他太多次,公孙有恃无恐?

    诸儿不曾发现他手中的笔杆已经被折弯了,离折断似乎只是须臾之间。该动手了,只是还需要找个合适的机会,最起码不能是这次,一国之君因为奸情而杀了他师父的儿子,他父王的爱臣,这样未免太折损自己的名声。

    第二日傍晚,诸儿回了齐宫,且当夜安歇在了安乐宫。过了几日,又有不少东西赏赐到安乐宫,嘉奖羽裳贤淑识体。宫里众人摸不着头脑,流言失去了威力,慢慢就散了,只有羽裳知道那夜发生了什么。

    她看到诸儿来安乐宫时,本以为是自己的死期到了。可是诸儿却问她是不是在宫里过得太苦?若她愿意,诸儿可以放她出宫。

    诸儿还劝她要看清公孙无知,免得所托非人。诸儿走了后,她的心像被掏空了一样,原来诸儿勘破她的私情后没有半点难受,原来她在诸儿的心中根本就没有存在过,原来公孙无知虽然出身尊贵,可若和诸儿相比,一个如朗朗乾坤,一个却如阴云遮蔽下的昏月。

    这些年她对诸儿的一片痴情不过是笑话,当她明白了这一切,她对诸儿的爱意和内疚一起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恨。她要报复,总有一天她要让诸儿明白,她并不是从未存在过,她要让诸儿为今日的冷漠付出代价。这代价,甚至是性命。

    从夏天和婉分别,如今已有半年光景。十一月初,诸儿又书信到鲁国,他不敢硬催归期,只是询问婉在鲁国的近况,同时夹杂了一些自己对婉的思念并透露自己病了一场。

    其实这时他的病已大好了,只是想通过卖惨来获取一点婉的柔情。果然婉的信很快便到了,信上说她月底便会返齐,届时子同会送她回临淄。诸儿虽然得知子同一起访齐有些疑惑,但想到很快便可以见到婉,心中还是不由地盼时间走得快一点,乃至在宫里早早开始让下人准备婉平时爱吃的食物了。

    婉回到鲁国后并未回曲阜,而是照旧在欢城住了下来。她在欢城的喜舍居平日有人看护打扫,再次归来似乎只是出了个远门,一切依然是那么适宜。婉希望在这里和子同相见,可是她等来的不是同,而是友。

    婉已经几年没有见过友了。友自出生后曾出宫和她过了几年相依为命的日子,后来回宫后依然由她自己养在凤藻宫。对于这个孩子,当年她心中有更多的放不下,也更无颜去面对。

    友自幼聪敏,小小年纪却好似和她心灵相通。当年她对友有多少爱意,后来的种种就让她有多少愧疚。

    允去世后,婉从不敢去向子同要求去见友。没想到几年后,友却主动来寻她了。眼前的少年几乎赶上她的身高,清秀温和的眉眼中有着一股疏离的气质。婉强压下眼中的泪花,上前拉住友的手,说道:"友,你好!"

    来到室内坐定,婉忙叫阿娇端上上好的茶水,四目相接,两人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是好。最后还是婉开了口:"友,你长高了,这几年过得怎么样?"

    "兄长待我很好,挑了上等的宫女伺候,还给我找了专门的教习师傅。"婉看着友瘦弱的肩膀,一个孩子,从九岁到十三岁,父亲去世,母亲不在身边,就算锦衣玉食,婉亦可以猜测友的人生会经历什么样的动荡。

    "如果阿娇回去伺候你,你觉得妥当吗?"婉问道。友幼年时和阿娇关系最好,婉想,自己身份不便,也许阿娇可以替她陪伴这个孤独少年的成长。

    友轻轻摇头:"我大了,母亲不必再替我忧心。母亲,你这几年过得还好吗?齐王对你可好?"

    婉眼泪再也忍不住掉落下来,友看着灯光下母亲那颤抖的极力忍住眼泪的脸,眼眶也渐渐湿了。"母亲这辈子做错太多事,不敢祈求你的原谅,只求以后若有机会,可以稍作补偿。"

    "母亲,只要你现在快乐,那便不算错。"婉抬头望着对面的孩子,发现友的眼睛如此澄澈,像极了幼时看她时的样子。

    "孩儿记得有年冬天,有一位公子曾带我们去城外游玩,母亲说他是一位重要朋友。他,可是齐王?"友问道。

    遥远的记忆袭来,婉惊讶友还记得那么多年前的事。她略带尴尬地点点头。"友,你真是好记性。"

    "母亲,我永远记得那一天,在我的记忆里,没有比那一天更快乐的你了!如果那个人就是齐王,你便不用对孩儿有什么遗憾。"

    婉把友拉过来,希望像孩童时把他抱在怀里,可友只是轻轻地靠在婉的肩头。屋内寂静一片,但有暖流在涌动,抚慰着这对母子的离愁别绪。

    友在欢城住了十多日,这期间,她断断续续听友讲了鲁宫的一些事情。

    友能有如今的状态,和子同对友的态度密不可分。当年庆牙叛变未果,但是给子同上了生动的一节课,诺大的鲁宫,父母俱不在,身边人心莫测,他成了名副其实的孤家寡人。

    这时,他想起了自己的弟弟友,那是他身边唯一的亲人,当他把友叫到自己身边时,他发觉这个弟弟和他一样在默默用力度过那段晦涩的时光。

    友年龄小却早慧,有一双极像母亲的双眼。他故作坚强的样子让子同心中生了做兄长的气概。若他护不了弟弟周全?又谈何治理好一个国家?于是,婉不在的这几年,倒是催生了二人的兄友弟恭。

    友临走的时候邀请婉回曲阜,婉拒绝了。那个生活了十多年的地方,她如今再无勇气踏足。她只是请求友带消息给同,让同有空的时候可以到欢城见上一面。

    待友回到曲阜,便听到了诸侯间传得沸沸扬扬的那场夏末的惨烈的大战。齐国率近十万大军在短短两日内便攻陷了纪国国都,纪国公离国别家,齐国接管了纪国。

    这一切如同飓风,在各个诸侯国间掀起了巨浪。这个相邻之国,国君曾险些丧于自己手中,如今却让所有诸侯颤栗。

    同多个夜里辗转反侧,反复衡量和齐国的相处之道。若要日后的安稳,和齐国建立邦交怕是唯一的选择。他做了几年国君,渐渐明白意气用事的代价,有太多的事没有对错只有利弊,有太多的时候也由不得他,尽管他是名义上的国君。

    鲁国若真想和齐国建交,相较他国有天然的优势。他为何不好好利用母亲这个桥梁呢?至于前仇旧恨,湮没于历史的烟尘中,早已不是他目前心中最在意的事了。

    很快子同给在欢城的母亲写了一封信,说自己登基后齐鲁两国国君尚未正式会晤,他仰慕齐王威武,希望有机会和齐王相见,再续齐鲁旧谊。

    婉看到这封信时百感交集,子同终究是成熟了,开始有了帝王的考量。两个曾经在她怀里求温暖的孩子,在经历了岁月的考验候后,走向了各自的成熟,虽然他们明明还都只是少年。

    她觉得欣慰,又有一种说不出的伤感,也许是因为她的失职两个孩子才被迫成长,但人生就是因缘际会,且一往无前。

    婉到临淄的那天,下起了这年的初雪。这年自入秋来一直少雨,诸儿心中总认为是攻纪之战折损了太多的性命,上天才以天象警示和惩罚。他表面上不说什么,常常一个人去太庙跪拜,改善税收,加大惠民政策,甚至病了也不愿就医惩罚自己,这些都是暗暗想换取老天的原谅。

    如今看到迟迟落下来的雪花,又想到婉近日要归来,心中有说不出的快乐。万乐宫的炭火燃到了最足,宫门的守卫按要求每日前来汇报一次。若不是想着婉有子同陪伴,他早就亲自到城外迎接佳人了。

    同是第一次进入临淄城。冬日严寒,但挡不住他对这个传说中都市的好奇。路上行人来来往往,商铺林立,似乎比曲阜城更加井然有序。

    今年天旱,鲁国不少农民流离失所,但此处路上看不到太多行乞者,和曲阜城行乞者满街的景象迥然不同,究竟是国富民安还是有政令将这些人驱散?正思考间,齐宫已近在眼前了。青灰色的城墙巍峨连绵,同胸口有些发闷,不知是天气还是紧张。

    车子行到二道宫门时,有小臣请同下车。小雪飘洒中,同看到大臣簇拥中走来的诸儿,诸儿穿了灰黑色大氅,有着不动声色的威严。

    诸儿却把眼神绕过同,看向他身后的婉。待同走近了,诸儿才使劲把眼神从婉身上移开,笑着对同说:"鲁君,几年不见,您越发英姿勃发了。鲁君亲临齐国,诸儿不胜欣喜,请!"

    同和诸儿并肩朝汉广殿方向走去,婉看着雪花飞舞中一高一低的身影,心中却有莫名的紧张,正在此时,诸儿回头对婉说:"雪大了,把兜帽带起来吧!"婉望了望诸儿,依言把兜帽拉了起来,诸儿却看懂了婉眼中的紧张和祈求,对她点了点头。

    同也回头,说道:"齐君,我母后一路颠簸,可否安置她先去别处休息片刻?"

    诸儿心中早有此意,听同如此说,忙让下人领婉去了宣化殿。

    汉广殿里灯火通明,诸儿并没有上座,而是和同相对坐在大殿的两侧,已示对同的尊重。

    同说道:"母后自父王去世后,怕触景伤情不愿再长住曲阜。身为齐国女儿,她自去年返齐探亲,听说多得齐君照拂。今日我送母后回齐,也是想借机感谢齐君恩情。"

    诸儿摸不透同话中的含义,是真心感谢还是想旧事重提,但想到刚刚婉的眼神,他心里提醒自己这次会晤要拿出一片赤诚来:“我齐鲁关系连绵数代,不论是姻亲嫁娶还是战场克敌,都是如兄如弟。既为兄弟,又何须客气道谢?"

    同说道:"只怕齐强鲁弱,齐国眼里看不上小弱之国。"

    诸儿笑了笑,说道:"兄弟之间有强便有弱,且兵无常形,水无常势,强弱互换,有时不过短短数年,但兄弟之间的情谊却非这些外物所能干扰。所谓同舟共济,便是诸侯结盟的初心。"

    同听诸儿说得恳切,也不好再以弱国自居,便转了话题:"大王刚刚攻下纪国,同在这里恭喜了。大王既得了纪国,如今国土又扩了不少。拿下他国想必也犹如囊中探物,指日可待。"

    诸儿看同仍旧在试探,便直言不讳说道:"攻下纪国难,管理好纪国更难。如今想找几个得当的人派到那里都不容易。近几年内,我并无打算开疆扩土。届时鲁君若有打算,我齐国可助一臂之力。"

    同微笑回答:"既如此,我在此先谢过齐君了。只是齐国如此慷慨,不知到时候鲁国可有能力回报?"

    诸儿看了看四周,都是熟悉的面孔。他知道此处不是袒露心扉的场合,但是如今齐郑关系平淡,卫国公子朔尚未复位,他需要和一个富强之国建立一种新的紧密关系,如同前些年齐国和郑国一般,无论大小战役皆有呼应的关系。

    放眼诸侯,鲁国或许是最好的选择,子同年龄轻轻,登基几年国内形势渐稳,况且有婉的关系,和鲁国形成长期的稳固的友谊,不论是对鲁国还是齐国都是利大于弊。同还年轻,示弱来换取年轻人的心,或许比冠冕堂皇的谈话更奏效。

    想至此,他站起来走向同,来到同身边说道:"这些年,你母亲给我的已经够多,是时候我来还你和鲁国一些了。

    如今齐国表面看似强盛,但实则内外交迫。对外,自郑国变天后齐国心中还未寻到真正的盟友;对内,这几年的战争也让我齐国国库吃力。如果鲁国肯真心交齐国这个朋友,那便是我诸儿最大的幸运!"

    同不觉站了起来,仰头看着诸儿,诸儿的眼神平静中带着诚恳,让同来到齐国后波动的心安静了许多。

    "也许,他是诚心和鲁国建交的。"同心中这样想着,站起来双手握住了诸儿的手。

    此时,坐在下首远处的连城居然开口了:"今日见鲁君和我大王推心置腹,连城虽是一名小将,也忍不住心潮起伏。听说鲁君好骑射,冬季是狩猎的好时节,如今大事已定,何不明日领略一下我齐国男儿的身手?"

    诸儿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连城,当时鲁国国君允就是在齐国狩猎时被误杀,这也是如今鲁君子同最隐秘的心事。这件事曾在齐鲁两国闹得沸沸扬扬,连城不会不知,今日这个提议,难道是想刺激同将刚刚缓和的关系重新推向紧张?还是连城另有想法?

    同毕竟是年轻人,虽然沉稳,但听到这个提议,脸色顿时变得阴晴不定。诸儿正打算驳斥连城,公孙无知笑着说:"好提议!如今两国既然决定携手,那么过往不快都应抛到脑后,你认为呢?鲁君?"

    同沉默了一会儿,哈哈大笑:"齐王,想不到你的大臣各个都有破釜沉舟的气势。好,我愿意和齐王你驰骋猎场,让咱们就在猎场一笑泯恩仇!"

    诸儿笑了笑,说道:"既如此,我就让下人妥善安排!"

    夜深了,冬日的夜伴着呼啸的风,即便室内是暖的,但心却惶恐不安,似乎严寒随时就能破窗入室一般。

    婉和同住到了宫外鲁国在临淄常设的来仪会馆,诸儿本打算唤婉到他们在宫外的宅子去,但想到她和子同一起,恐怕身份不便便作罢了。

    其实婉这夜想迫切见到诸儿,让诸儿取消明日的狩猎,几年前的那场变故,是缠绕她的永久的噩梦。她无法劝同,同和她描述起明日的安排时,有种故作轻松的样子,但是母子连心,她知道同心里的不安甚至是仇恨,她没有勇气去旧事重提。

    烛光摇曳,诸儿望着那昏黄的烛光,思绪沉浸在白日的画面中。

    连城为何会有这样的提议?而公孙无知为何会呼应?公孙无知何时和连城成了一线?是因为连城的妹子羽裳?难道公孙和羽裳依旧藕断丝连?

    诸儿感到头疼,烛光舞成一片,诸儿又想到了同,安排一场骑射也好,也许当年欢城那一箭还不够,还再需要一箭,把同心中的杯弓蛇影彻底赶走。

    他走到案几前,打开包袱,里面是他穿了多年的金甲,这是多年前父王传给他的,轻薄却抵得住刀光剑影,一般他只有上战场才舍得穿上。

    他抚摸着金甲,心中想明天婉一定不能去。只要婉不去,他就能护住自己和同的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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