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暖阳洒满了黄色的草地,人沐浴在阳光中似乎暂时忘记了此时正是隆冬。这日的风也和煦,是再合适不过的狩猎天气。诸儿和同并行骑在马上,后面远远地跟着一队人马。
两个士兵跟在队伍后面,小声交头接耳:"今日这天倒是怪了!这才走小半个时辰,我已经是满头细汗了!"
"但愿今天顺顺利利。他们打猎就好好打猎,别再搞出什么大事,害得咱们不得安宁!"
"你看,咱们大王和鲁国国君倒是十分亲密,一点不像有仇的样子。"
"哎,胳膊拧不过大腿。如今哪个诸侯敢随便得罪咱们齐国?再说,凭咱们大王和鲁君母亲的关系,鲁君也该叫咱们大王一声舅父。既是甥舅,关系厚密些也算正常!"
"看来这什么杀父之仇,家国之恨都比不上明晃晃的眼前好处啊!"
"你们两个怎么走得那么慢!还不快跟上去替大王捡拾起猎物!"一位长官模样的人过来呵斥。
远处同拉开弓射中了一只灰兔,心中有一丝小雀跃。诸儿跟上前去,笑着说:“鲁君好身手!鲁君喜欢田猎吗?”
同回头看了一眼诸儿,说到:“幼年时并不喜欢,一来觉得这些玩物可怜,二担心射不中扫兴。”
“现在呢?”
“做了国君后,有许多事情不得不做,慢慢就感受到田猎的用处和乐趣了。”
“哦?用处安在?乐趣又安在?”
“如今战乱四起,危机四伏,但国君长坐庙堂。虽然知道危险,但除非仗打到城门,否则体会到的多是安宁。
田猎时,你看这些动物,有的警惕,有些却十分安逸,结果一只冷箭飞来,那些警惕的四处逃散,安逸的便丢了性命。
再者,田猎时,越是名贵稀有的物种越容易成为猎人的心头好。田猎教会我要时时警惕,更要韬光养晦。”
诸儿点了点头,说到:“此是用处,那乐趣呢?”
“说来奇怪,我本是极讨厌杀戮的人,可是不知为何,当每次射中,我竟有种说不出的快乐。特别是射中那些狡猾敏捷的,我心中就更加得意。齐王,你可知这是为何吗?”
诸儿望了望远方,冬日的荒原肃穆而萧杀。“做帝王是危险的,这危险不仅仅是无数人盯着你,随时有丧命的危险;也不仅仅是你要丧失许多个人的自由意志,把自己贡献给国家的命运前途:它危险也在于你有无尚的权利,这权利足以异化一个人,比如你从可怜那些生命到感受到杀戮的快感。”
“那么你呢?齐王?"同认真地看向诸儿。
诸儿却不看同,拉了下马的缰绳,马朝前走去。他想起了他的弟兄们,彭生为他而死,纠屈居鲁国,小白四处奔波,公孙无知也成了他的心头患。这其中哪些是不得已而为之,又有哪些是权利驱使他控制不住动了手?
同望着前面马背上的诸儿,苍茫的平原上,诸儿高大的背影显得格外寂寥。同突然有些悲戚:"这也许就是帝王的命运!"
草原上掠过一团灰黄色的影子,待影子落实了,原来是一头梅花小鹿。诸儿转头对同笑道:"鲁君,今日鹿死谁手,可愿和我一比身手?"
同也朗声笑道:"好!那咱们就各凭本事,各显身手!"
小鹿迈着轻盈的步伐,对几十米外的危险浑然不觉。是一只美丽的鹿,同瞄准了许久,拉弓,搭箭。
不远处的诸儿也望着小鹿,这个年轻的国君今日的一番话让他心有戚戚然,他打算虚发一箭,有心让同射中。
突然间,有冷风吹起,多年训练的警醒让他朝四周望去,一道黑影掠过,诸儿忙朝同的方向扑过去,同的手不由自主松了弓,箭飞了出去,诸儿却压倒在他的身上,正胸前插了一支箭,同颤抖着扶着诸儿坐在地上,周围的人全部围了上来,大家似乎都吓蒙了,一时间鸦雀无声。
公孙无知推开人群走上前,紧张到声音颤抖:“大王,你中箭了,现在伤势如何?可还能说话?”
诸儿脸色惨淡如白纸,不言语地盯着公孙无知,公孙回头看了看连城,连城倒是一脸镇定,他上前说道:“大王,您胸口中箭不能移动,我命人扶您上车,咱们回宫吧!”
说罢也不等诸儿回答,便要上前去拉起诸儿。同慌乱中喊道:“太医可在附近?该唤太医先来检查伤势再扶你家大王上车不迟。”
连城冷笑道:“鲁君,你可是想贻误时机耽误我王救治?”
连城附身上来准备抱起诸儿,谁知一股大力将连城推出几步远,诸儿颤巍巍站了起来,连城镇定的脸出现了裂缝,连忙回头看向公孙无知。
公孙无知睁大双眼,盛不下的恐惧几乎要从眼中泄出,沙哑的声音中透露着不可置信,"大王,您还能站起来么?"
诸儿看了看远处,那黑影早不见了。这是一场有预谋的谋杀,至于谋杀的对象是自己还是同,他尚不能确定。但不论是自己还是同,只要他们两人中一个中了箭,刚刚修复的齐鲁关系必然又陷入飘渺不定。
这次狩猎是连城建议的,一场精心策划却抓不到证据的谋杀。诸儿用余光扫射了一圈跪着和站着的大臣们,轻轻地说道:"谁是本次狩猎安防主管?有如此纰漏发生,该当何罪?"
那声音轻飘飘地,但如有千钧之力,连城扑倒在地说道:"是臣的属下办事不力,臣愿意领罚。"
"你去葵丘戍边吧!"诸儿望了连城一眼,好似更多的是惋惜而非责备抑或憎恨。
连城一瞬间感到愧疚甚至悔恨,他走上一条不归路,被他妹子抑或他自己的野心拉到了这条路上。最初赏识他、提拔他的是诸儿,可是他却决定背叛这个赏识和提拔过他的人。
狩猎因为齐王的受伤而草草结束了。车马匆匆返程,诸儿要求在场任何人不得透露此次风波。
颠簸的马车里,同仍然惊魂未定,今日齐国人给他上了生动的一课,原来连声名赫赫的齐王也抵挡不住属下的异心,那一箭原本该是射向自己的,如果自己中了箭,那么齐国和鲁国的关系将会滑向深渊。
而那一瞬间诸儿毫不犹豫地将自己推开,究竟是为了什么呢?是挽两国局势于水火?还只是因为自己是婉的儿子?
诸儿的车缓缓行在后面,箭伤比连城和公孙无知期待的要轻,但比自己想象的要重。他身穿黄金软甲,本以为抵挡得住明刀暗箭,谁知那箭的力道是如此之大,若不是金甲帮他反弹了箭势,他扑向同的时候,换了位置缓解了箭速,恐怕今日他必死无疑。
箭入胸不深,可是他却感到无比疼痛。他原本信任连城,一切安防交予他布置,也不曾带石之纷如等老臣,谁知连今日随行的太医都换成了没有经验的新手。自己的疏漏大意,差点让自己送了性命。
马车直接去了万乐宫,姜太医已早早等在那里,原来这箭是喂了毒的,所幸下的毒是极普通的毒,怕是那射箭之人对自己的箭术信心了得,以为一箭足以致命,而箭上喂毒不过是多此一举。
待拔了箭,敷了药,诸儿才感到疼痛稍微缓解,姜太医下去了,殿外同在等候求见。
"齐王,你现在伤势如何?"
"不妨,没有性命危险。今日的事,下面的人安保不力,让鲁君受惊了。"
"今日亏得齐王你帮我挡了这一箭。这一箭后,我和齐王你不再心有芥蒂,以后鲁国必在大事上和齐国共进退。"
诸儿终于释然地笑了笑,"鲁君洪量,不因此事迁怒于齐国。今日想必也受惊了,快请下去休息吧!"
同准备退出,犹豫了一下又转回来问道:"齐王身体欠安,可否需要我母亲前来万乐宫陪伴左右?"此时仍不见婉,同想,也许诸儿是怕自己多心所以才有心回避不见母亲。
诸儿摇了摇头,说道:"我今日累了,怕是不能见客了。后面几日,我会请大臣安排好鲁君和你母后在临淄的行程,鲁君也可借此机会享受一下不被琐事烦扰的天伦之乐。"
来仪会馆里依然亮着光,似乎是是无边的黑暗和寒冷中唯一的慰藉。婉在室内听到室外的动静,忙迎了出来。同望着微黄烛光里走来的母亲的剪影,待近了,是饱含着期盼的美丽眼眸,他心中不由一热,唤道:"母亲,天这么冷,你怎么出来了?"
婉已经许多年不曾听到同当面这般热切地唤自己母亲,心中瞬间明白今日必是发生了些事情,缓和了同对自己的怨意。
自早上悬着的一颗心这才落了地,两人进了屋,相对坐在榻上,婉说道:"刚刚有小官来通知,说明日公孙止大人会派人带你到城里逛一逛,欣赏一下临淄的风景,再感受一下广庆街的繁华。"
同问道:"母亲意下如何?"
婉笑道:"风景倒也罢了。齐国虽地大物博,鲁国也有名川大山,倒是这广庆街,同儿不要瞧它只是一条街,齐国许多治国的精髓,你若在广庆街细细观察,必有一些收获。"
同感慨道:"想不到齐王如此赤诚相待,竟愿意把齐国的治国良策大方展示给一个邻国看。而这一切,全因母亲是齐王的心上人。"
婉想不到同如此联想,瞬间脸红了,正要辩解两句,同说道:"今日田猎时,猎场有刺客埋伏,箭射向我时,齐王为我挡了一箭。若不是因为母亲,我和齐王萍水相逢,他如何会毫不犹豫地为我吃了那一箭呢?"
婉如被雷击,霍地站了起来,声音已有颤抖:"箭致命吗?他如今怎么样?"
"齐王机警,箭并不致命,但没入肌肤,如今又是深冬,若要复原恐怕还要一段时日。"
婉恍惚地坐了下来,良久不语。
同看母亲神情阴晴不定,说道:"母亲若是担忧齐王身体,不妨明早去齐宫看望一下。"
婉缓缓摇了摇头,"不必,明日我陪你,好好欣赏临淄风光。"
同心中五味杂陈,他忍不住追问道:"倘若那箭致命,母亲是希望射中的是我还是齐王?"
婉似从游思中醒来,她望了望同认真的双眼,轻轻回答:"你是母亲的儿子,母亲希望你永远好好的。"说罢,站了起来朝内屋去了。
她脑中依旧想着同的问题:"诸儿哥哥,原谅我把同的性命放在你之前,你若不在了,我也无法独活,你我总归是在一起的。可是同,这辈子我亏欠他太多,我希望他能好好地活着。。。"
婉陪同在临淄逛了几天,同也尽量搁置记忆中的伤痕和时间带来的疏远,重新以儿子的身份去亲近婉。如此又盘旋了几日,诸儿派朝内重臣代表自己为同举行了送别宴。宴会之后,同告别婉,返回曲阜去了。
这些年每到年关,婉心中都有一种隐隐的恐惧。小时候她最喜欢冬天,甘棠殿里母亲飞针走线,姐姐手握竹简,而她听着炭火的哔拨声和窗外的风声,觉得人生没有更安稳的时刻。临到年关,宫里更会发糕点、零食,让馋嘴的她总期盼着新年早点到来。
后来母亲去世,姐姐清远嫁卫国,她也在鲁国得宠失宠数次,每到腊月,她都无法不想起甘棠殿的岁月,也更害怕过年的热闹和冷清,热闹的时候她觉得愈热闹愈孤寂,而真正冷清的时候她更想放逐自己在记忆的泥沼。
同离去了,她刚刚欢悦的心又似乎空了一块,会馆里一片寂静,突然有脚步声响起,婉朝外探了探,有影影绰绰的灯光走来。
这个时候了,可是宫里来人请她去万乐宫?不知为何,这几日她竟不太愿意进宫,究竟是不愿面对诸儿的深情,还是她想在宫外以一个母亲的身份多停留一会儿,多自责一会儿?
婉紧了紧衣襟,朝门外走去,却看到了小雪中走来的高高的身影。她心中一热,快步朝前走去,果然是诸儿,他没有撑伞,几个侍从远远地跟在后面。
"你伤口还没好,怎么冒着雪过来了?"婉又是心疼又是着急。
"若是我不来,你会愿意进宫吗?"诸儿声音平静,倒像是在陈述事实。
婉不敢看诸儿询问的眼睛,上来挽住诸儿手臂,说道:"先进屋暖和暖和吧!"
婉把诸儿扶到房间,替他脱掉外面的大氅,抖了雪,正准备去把灯点上,谁知诸儿一把拉过婉,婉不防备地倒在了诸儿怀里。婉挣扎着要起身,诸儿却把婉紧紧箍住,说道:"别动,就这样呆一会!"
婉渐渐放弃了挣扎,把头倚在诸儿肩上。夜很黑,可是诸儿的肩膀很宽厚,婉莫名地觉得安心。"为什么要逃?"诸儿一边轻抚婉的头发一边问道。
"我没有。。。我只是害怕。"
"怕什么?"
"怕你死掉。。。"
"哦?"诸儿轻笑了一声,谁知婉的声音却哽咽了。
"这些年,若是你没有遇上我,也许便不用受这些苦了。"泪水滴到诸儿的手背上,诸儿眼眶也发热了。
"遇到你之前,我从来不知道快乐的滋味。你嫁到鲁国的那些年,我也曾发狠心想把你忘了。可是,还是偶尔会想到你。那些时候,连痛苦都有幻想的甜味。婉儿,为了你,吃再多的苦头,也值得。"
"我好怕,怕没有你的日子。。。"婉抱紧了诸儿。
"你放心,如今纪国已经收进我们的版图,同这次出访后对我也放下了防备,明年只要把卫国公子朔送回重夺国王位,齐国便可以过几年安稳日子了。到时候我打算把琐事都交给太子,我和你二人也该过上湖上泛舟的日子了。"
"称霸诸侯不是一直是你的理想吗?"婉不太相信地问道。
诸儿摇了摇头,说道:"我自小被立为太子,十岁出头便跟随父王和夷将军出入战场。刚开始时,战场危险但充满诱惑,打一场胜仗能让我酣畅许久;可是这些年征伐,眼见着无数人在一场场战争中倒下,战场已越来越让我感到厌倦。
父王遗愿我已实现,而华夏之大,恐怕穷尽我这一生也不能拿下所有。与其如此,不若还安宁与百姓。。。"
过了许久,诸儿又说道:"婉儿,给我生一个孩子吧。"
"大王,为何突然这么想?"婉和诸儿在一起后,诸儿从来没有提过孩子的事,婉以为这是她和诸儿之间的默契。
多年前她和诸儿曾经有过一个孩子,可是尚未出生就流产了。然后她允被囚禁,身体受了极大的摧残,她度过了一段暗无天日的时光。
同和友身为嫡子,她都不能做好一个母亲,如今她和诸儿的关系如此特殊,再把一个新生命带到这世界上,她没有勇气更没有信心。
诸儿一直觉得他和婉聚少离多,而自己又忙于政务,他不愿有其他任何事情去占据他和婉的独处时光。婉回到他身边后他便让姜太医配了避孕的方子,对此婉是知情也是同意的。
可是自从攻下纪国,诸儿不知为何总有一种奇怪念头挥之不去,这念头便是他不会寿终正寝。
这或许是生病给他带来的颓唐,但更像是一种预感。若有一天他真的遭遇不测,又有什么可以支撑婉活下去呢?
诸儿明白婉在担心什么,刚刚婉在他怀里的哭泣,更说明了一切。诸儿庆幸黑暗中婉看不到他的表情,身处帝王之位,数次和死神的擦肩而过,无数次面对死的惨烈,让他明白死的不期而至。
诸儿轻轻吻了吻婉的额头,说道:"这事不急,你慢慢想,哪一天你同意了,我们再开始。希望老天赐我们一个女儿,像你一样聪慧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