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乱

    新年过去,季节更替。农人又开始了春收、夏播、秋收,似乎一切如常。只是有些人的生活却不寻常的忙碌起来,比如公子朔。

    自开春来,他已和自己在卫国的势力密会了几次,有时卫国的几位臣子亲自到齐国来见他,有时他派了人到卫国去密谋一些事情。

    他离开卫国已经六七年了,父亲去世的时候,他尚是个半大孩子。十一岁的孩子继位,他不相信身边任何一个人,只会用王权去威慑、去镇压,结果才做了三年国君,便被国内的大臣合谋推下了王位,幸得他的母亲是齐国公主,他才保全了性命,逃难到齐国。

    离开的时候他才十四,如今他已经二十了。多年的寄人篱下,让他的变得隐忍、随和并且体察人心,若是和人初识,别人几乎会认为他是一个和善而没有野心的避难公子,而绝不会联想到他曾是年纪轻轻便设计杀害了自己兄长和当时太子的残暴少年。

    这些年,诸儿年年赏朔财宝,让他运回卫国偷偷打赏笼络那些曾经拥护他的臣子,让他们帮忙留意卫国朝堂的动向,并一步步扩建朔的势力和圈子。所以朔不在卫国这些年,不少大臣非但没有忘记这个曾经的国君,反而越来越多人称赞起起这个国君的好处。

    卫国现今当政的是公子黔牟,当时左右公子恨公子朔残暴,趁朔出使他国,借着民愤拥立黔牟做了卫君。

    可当黔牟做了国君后,左右公子却有了新的烦恼。

    黔牟的母亲夷姜自小国嫁入卫国,借不了母族一点力量,又名声欠佳,早年逝去,因而黔牟在登基前在国内几乎毫无根基。

    左公子本以为黔牟没有背景, 登基后方便他和右公子大展拳脚,可惜卫国虽是天子封的大国,经济尚可,无奈军事上十分疲软,国内更无能征善战之士。

    以前和齐国结盟时,其他诸侯还愿意假以颜色,如今换了国君,连一些小邦都跃跃欲试,在卫国边境三番五次挑衅。

    前年遭了旱灾,官府却拿不出赈灾的财物,民间抱怨叫骂声不绝,朝廷中不知是谁起了头开始怀念以前公子朔在位的日子。

    情绪一旦形成暗涌,就好似渗透到宫里的每一个角落。黔牟心中恐惧,但除了置若罔闻,别无他法。

    如此几年下来,诸儿感慨自己的苦心总不算白费。因而待攻下纪国,心中第一要紧之事便是送公子朔回国。

    这年腊月,诸儿约了鲁国、宋国、陈国和蔡国共同助公子朔回国,郑国本来亦在诸儿的邀约名单中,但郑国曾和陈国、蔡国不和,子仪为了不让诸儿为难,便以身体抱恙推脱,没有前去赴会。

    诸儿去年已和鲁君同形成默契,愿意和齐国共进退。宋国、陈国和齐国有姻亲之好,正在寻找机会和齐国重温旧谊,如今齐国既有召唤,大家自然愿意赴会。

    寒风中的朝歌人潮涌动,无数车马和士兵在城外扎起了帐篷,有一种异样的热闹。这次攻卫,诸儿并没有安排太多的兵力。

    攻打卫国的主要目的在于逼现今的卫君黔牟退位,送公子朔回国重新继位,他既不愿意真正兵戈相见,让朔接手一个残破的卫国;亦不愿意杀了黔牟,杀戮鲁国先君允和郑国先君子覃的恶名在前,他绝不愿意再做同样的事情。

    因而这次攻卫声势是浩大的,但是几国加起来不过两万余兵力,齐国出一万兵力,其余一万,则由其余几国各派了几千兵士来壮大声势。

    朔眼见兵力无法和攻纪时相提并论,心中不由担忧战事的走向。但他知道除了齐国,其余几国愿意帮他夺位不过是看在齐国的面子上,而绝非他对几国的空头许诺。

    诸儿曾提醒他郑国的前车之鉴。当年郑国子突为了上位曾许诺了他的盟国宋国无数好处,待宋国助他上位后,他不堪宋国的盘剥和宋国反目成仇,以至于最终又丢了王位。

    所以朔这次只是许诺齐、鲁,陈,蔡少量的金银珠宝作为代为出兵的酬劳。

    冬季围城,诸儿有自己的打算。腊月本是合家欢聚,准备迎新的时节。若在此时围了朝歌,城内百姓的怨怼和恐惧必比一年其他时刻更甚。

    过了年,大家要到城外准备春耕,若城里的百姓出不去耽误了春耕,那更会耽误了一年的好收成。围城的要职在于做足声势、扰乱人心,以至于不攻自破。

    朝歌城内此时却是一片恐慌寂静,和朝歌城外的炊烟缭绕似乎是两个世界。

    最煎熬的自然是黔牟本人,自四国围城以来,他已经派人向几个国家发了密函,可是除了周天子外,竟无一个国家回应,真是应了屋漏逢旧雨,鼓破众人捶。空荡荡的朝堂内,黔牟望着一向能言善辩的左公子职和右公子泄。望着二人表情呆滞,黔牟忍了多年的怒火终于喷射而出。

    "两位爱卿,为什么哑了?你们不是一向胸有成竹吗?你们说说如今这围困之势怎么破?当年是两位要力荐我做国君的,如今我要失了势,新国君还容得下二位吗?"

    左公子颤颤巍巍,不敢看黔牟的眼睛,说道:"或许等天子派的救兵来了,咱们就有救了呢!"

    "哼!天子?天子的威严如今除了各国在拉大旗、装点门面时有用,其他时候何曾有半点用处!"黔牟讥笑。

    右公子望着远处几近发狂的黔牟,心中无数幻境飘过,若是回到八年前,他还会和左公子策划那场政变吗?

    当年他也曾犹豫过,有人劝过他:"不知其本,不谋;知本之不枝,弗強。能固位者,必度于本末,而后立。"

    黔牟既无先君之宠,又无母族之势,更无强臣之援,此为无本;登基后黔牟无度量、无智谋、无治术,在民间也无佳名,此为不枝。

    一棵树,根基不牢,又缺乏阳光雨露,如何能长成参天大树呢?恐怕这场围困,他难逃此劫。可是怪谁呢?谁能想到当时民愤汹涌的朔,几年后还回杀个回马枪呢?

    过了腊月,又下了两场雪,然后天一下子就暖了起来。天朝派的援兵终于到了,只可惜还没有进城,就在朝歌外的混战中铩羽而归。

    城里的气氛原是寂静中带着恐惧,另带着一点点被救援的期盼。当这一点期盼的幻想被戳破,恐惧就无法遮掩了。

    城外有消息传来,说此次四国围城只是替卫国行天道,送流浪在外的卫君回国,而非要百姓受苦。

    这一点点消息如星火燎原,点燃了大多人的怒火,于是有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卫宫城门前示威叫嚣的队伍了,只有极少人会记得数年前,也正是他们的要替天行道的正义感才逼了朔退位。

    宫墙外的喧闹声持续了半个月,待到二月底,王宫里的食物也渐渐不够了,黔牟内外交迫,他知道再无可能扭转时局,便托了使者到城外求和。至于对方提的条件,只要留自己的性命,其余一切他都不假思索地同意了。

    诸儿向天朝写了封书信,里面痛陈黔牟在即位几年的种种不作为,又恳请天王能够降恩替卫国管教黔牟。

    上次攻纪胜利后,齐国主动送给周天子几个城邑。这次围卫,天王看齐国仍愿在面子上留有余地,于是也顺阶而下,按照诸儿的意思在周朝给黔牟封了个小官。黔牟死而复生,竟心甘情愿地去洛邑赴任了,此后在洛邑度过余生乃至老死,倒是有了一个安稳的老年。

    清理左右公子,是诸儿留给朔回卫的第一件事。朔心中恨极了这两个人,当年他即位时年龄尚幼,两人视他为小儿,在朝堂常常越俎代庖,朔心中惧怕二人是父亲朝的老人,敢怒不敢言。

    待到两人合谋策划把他推下王位,离国别乡,这两人成了他心中永久的噩梦。如今这两人沦为阶下囚,他恨不得将二人揭皮抽筋。诸儿却狠狠地阻止了他。

    "贤侄,民情如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你如今归来,百姓盼望的是一个大度、贤能,能让他们生活富足、安宁的君王,若你和上任国君一般,甚至更加残暴,难道不怕几年前的形势复现吗?"

    朔无比感激诸儿的提醒。虽然心中不愿,但考虑到大局,他只是赐左右公子自尽,二人死后,其家族子弟官爵封位被剥除,但朔另外赏赐了他们数百亩薄田,令其有谋生法子。

    朝堂上未被此场政变波及的大臣,心中都无比清晰一点,朔能否当政重点并不在于他是否能干,而在于他有一个能干而可以号令千军万马的舅父。

    四月初八,是钦天监挑选的好日子。朔的登基典礼隆重地举行了,比起初次登基时的仓促和慌张,这才似乎是他第一次真正成为卫国的国君。四国都派了使者前来参加卫君的加冕仪式,朔搜尽了卫宫现存的珠宝,作为对四国助自己复位的酬谢。但对于土地、谷物,他牢记诸儿的叮嘱,没有再切割一分一毫给到四国。

    这些年,朔心中最感激的便是诸儿,诸儿给他一个逃亡后安稳的生活,又替他夺回王位,但又从来不以恩人自居。

    除了感激,他心中更多的是对着这个帝王的敬佩和羡慕。他时常在想,自己是否有一日,也可以把朝歌治理得如临淄一般富裕?也可以养起一个数十万的大军替他踏平四方?几年的时光终于磨平了他的戾气,让他从心里想去做一个好国君。

    朔最后决定把朝歌的镇宫之宝,由百名铸造师锻造的铜鼎相赠给齐国。铜鼎是连带着一封信送到齐国的。

    "齐君在上,如朔之再生父母。朔发誓,当政之日,永远视齐国为上国,但有号令,无所不从。。。"

    诸儿看到这封信时,正望着窗外的浓的化不开的一片青绿。又是夏天了,蝉声又响起。这么多年过去了,春去春又回。鲁国、卫国总算和齐国又重新走到了一起,而且比之前还要更亲密。

    唯一的遗憾便是郑国,若是郑忽还在世,齐国和郑国强强联手,放眼天下,哪怕是西面的秦国、南面的楚国,都没有他们可惧怕的。可惜,岁月不仅带走了郑忽,也带走了哲哲。

    前两个月刚攻下朝歌的时候,他收到了戎狄的来信,哲哲病逝了。这些年他和哲哲一直没断来往,两年前他已经知道哲哲身体抱恙,但得知哲哲逝去的消息,当年郑忽去世的感觉又袭来,一种夹杂着痛苦的孤寂,懂他的、和他曾经同生共死的人,在这世上又少了一个。

    他难得地回了趟齐宫,去看望了长乐宫的萧氏。他做了帝王后,就把自己早年的寝宫正式赏赐给了萧氏和戴氏。这两个人,自他是太子时就生活在一起。萧氏飞扬跋扈,戴氏与世无争,过了这么多年,诸儿已经搬出了齐宫,她二人倒有了比寻常姐妹更难得的默契和亲密。

    戴氏无子,把萧氏的孩子当作自己的孩子,长子阿诺对戴氏比对自己的母亲萧氏还要亲。

    长乐宫外面青草如茵,宫门上的雕花木头被虫蛀了,有种既繁华又荒凉的荒谬感。他推开宫门,廊檐下一个女子正在安静地缝着手里的帕子。

    "萧妃,许久不见!"诸儿缓缓叫道。

    萧氏抬头望了望对面的人,怔住了。她使劲揉了揉眼睛,对面的人清矍、疲惫、威严,双鬓灰白相见,眉间的纹路似乎更深了。诸儿为何会出现在这里?然而萧氏很快明白了缘由,几日前她也收到了兄长离世的消息,想到此她瞬间泪目了。

    当日她收到消息时她并不曾哭泣,她早知道自从嫁入齐国后,故乡的一切都只是过眼云烟。

    她已经多年没有见过兄长,这些年兄长的信少了很多,大约是兄长的王位做得越来越稳,也越来越忙,也大约是她自己的境况早不起波澜,自己的孩子不可能成为太子,而诸儿也不会亏待自己,时光日复一日却如此雷同,她越来越不知道可以向兄长描述什么。

    长乐宫的日子过得既缓慢又快速,有时觉得从日出到日落是那么难熬,有时又觉得一两年不过是眨眼间的事情。她的长子阿诺已经成亲生子,如今外孙已有三四岁;女儿阿芙也已经嫁人,嫁的是公孙止的外甥,一个名叫孟阳的年轻人。

    那孟阳身材魁梧,气宇轩昂,远处望去倒有几分诸儿年轻时的样子。萧氏对女儿的这门亲事极为满意。齐国强大,诸儿又不喜女儿联姻到他国,他常说女儿嫁到他国,便等于隔断了回母国的路,这样对母亲太过残忍。

    阿芙虽然嫁到宫外,但夫家并不限制自由,随时可以回宫,萧氏有时看望女儿出宫也没有宫人阻拦,萧氏心中无比感激诸儿安排的这个婚事,似乎她人生的不圆满和遗憾终于在女儿身上得到了缓释。

    所以她得知哲哲去世时并没有太难过,抑或是欺骗自己不必太难过。人早晚要死的,她的父王和母后都死了,如今她的兄长也死了,过一些年她也要死去,作为嫁入异国的女子,她没有为故国悲伤的权利,阿诺、阿芙从来没有见过这个远方的舅舅,她的悲伤无从向任何人描述。

    可是,看到诸儿这一刻,她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忍不住哭了起来,似乎是她的伤痛终于被人看到、感知到,她终于可以哭了。

    诸儿不知何时走到萧氏的身边,萧氏靠在诸儿的肩膀上,静静地留着泪,诸儿也不劝诫萧氏,似乎这泪是萧氏替他留的。不知过了多久,萧氏擦了擦眼眶,强笑着说道:"大王多年不回齐宫,难得来一趟我还在这里抹眼泪,未免太扫兴了。大王快进来坐吧,让我给您泡一杯茶,消一消暑。"

    诸儿进屋,发现里面许多摆设都陈旧了,他心中有些愧疚,问道:"我记得众妃子里数你最喜欢新鲜光亮的物件,怎么这屋子如今这般萧瑟?可是有人克扣月例?"

    萧氏笑了笑,说道:"那时喜欢新鲜光亮,不过是希望大王能常常能想到臣妾,看到臣妾。后来知道那不过是自欺欺人,如今大王连齐宫都不回了,我要这些物件还有什么用处?

    大王不必担心,月例十分充足,宫人知道大王体恤妃子,更何况长乐宫里还有大王的耳报神戴妃,宫人哪敢到我们这里触霉头呢?"

    萧氏的话让诸儿倒有些感慨万千,那些年他尽量远着萧氏,因为萧氏跋扈的热情,而他心中只有婉一个。如今回望,究竟是他辜负了她的一片真心。"我记得你刚嫁入齐国时,还是一个娇滴滴,骄傲得不得了的女子。"诸儿笑着说。

    "嗯,那时候我自得于我的美貌,以为臣妾肯定能捕获大王的心。一晃这么多年都过去了,臣妾早已老了。"

    诸儿摇了摇头,虽然萧氏确实已经上了年纪,但眉眼之间,依然可以遥想当年的美貌盛况。"这些年,你可恨我?"

    萧氏望了望诸儿,说道:"大王,如果你今夜能留下陪臣妾,臣妾就心满意足,这辈子再也不恨你了。"

    诸儿刚想说话,萧氏忙说:"大王放心,仅仅是陪伴,没有别的。。。"

    初夏的夜,晚风别样温柔,诸儿和萧氏都在追忆往昔,他的青春,她的青春,也许并不相同,但曾经交叠。。。

    回到万乐宫几日后,诸儿收到了一封萧氏托人送来的信,米白色的锦缎上写着: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风拂阑露华浓。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大王,除了天长地久,你已经给我了太多,一双儿女和为他们安排的平顺人生。

    大王不必挂念,这辈子,我已经得到过最好的。在最好的年纪,和最好的人。。。"

    诸儿望着信,久久不能抬头。这辈子,在最好的年纪,他却和婉长久的分离,他从来没有给与过她什么,名分、子女都没有,除了他自己的一颗心。人生太短,今后的日子,他要全留给她。

    正思索间,婉走了进来,她说道:"大王,有件事,我想和你商量。"

    诸儿笑了笑,说道:"正好我也有件事要同你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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