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灿如雨

    这年年末,婉和诸儿是在欢城过的新年。这是两人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在一起过年,诸儿让跟着他到卫国出访的几个大臣都回了临淄,只带了几个常侍和两个太医到欢城。

    日子变得前所未有的宁静,二人日出而起,日落而息。诸儿常常陪婉到欢城郊外的东湖去,东湖结了厚厚的冰,本是溜冰的好去处,可惜婉有了身孕,诸儿不再让她下去。

    他们在冰上凿了洞,坐在岸上冰钓,偶有几尾鱼儿上钩,诸儿便用岸上的树枝做了支架,烤了鱼给婉吃,鱼的味道之鲜美,竟能胜过宫里绝味。

    婉望着诸儿娴熟的烤鱼的样子,不由感慨:"为何你身为帝王,还会这些做饭的法子?"

    诸儿看婉吃得快乐,也心中高兴,便打趣道:"还不是你肚里有了孩子,口味越发刁钻,我也只得学两手厨艺了!"

    婉如今已越来越熟悉诸儿唯有她在场时的胡言乱语,摇头表示不信。诸儿这才又说道:"以前在战场上,野外生火做饭是基本求生技能。只不过你有了身孕后,这门手艺又发扬光大了!"

    婉刚怀上这个孩子的时候,孕吐严重,曾有一个月时间几乎无法吃下什么,吓得诸儿以为婉得了不治之症,忙请了太医过来医治,后来太医说这不过是孕期的正常反应,诸儿才稍稍放心。

    太医暗笑诸儿是一国之君,子嗣虽不算繁茂,可最大的孩子也已经结婚生子,可他却对女子怀孕症状一无所知,可见以前那些妃子在孕中甚少得到诸儿的关爱陪伴。

    诸儿又让宫里的御膳做了各种适合孕妇口味的菜肴,如此又过了一两个月,婉才食欲渐佳,诸儿也才放心带着她四处游走了。

    日子过得飞快,过了三月,似乎一下子就是漫山遍野的春意盎然了。国内诸事催人,但诸儿不理众臣一波波的催促,下定决心等到孩子出生再返回临淄。

    欢城城南桃林天空已经染成一片粉红,婉身子笨重,可经不起诸儿几番撺掇,终于选在了一个艳阳明媚天和诸儿一起来到桃林。

    诸儿扶婉坐在一棵桃树下,自己则躺在婉的身侧,任春光浇灌,春风拂面。春日的风柔腻,轻轻吹拂后遍地桃瓣。

    婉正欲捡起落在诸儿脸上的花瓣,被诸儿捉住了手说道:"有一件事,你许多年前答应过我,可一直没有兑现。今日,可不许再逃了。"

    "是什么?"婉不解问道。

    "把桃夭唱给我听。"多年前在桃林初听婉吟唱这首曲子的记忆飘了过来,那时,天地之间,他觉得没有人比眼前的小女孩更美,更珍贵。

    婉却想起了多年前自己和允在卫国的鹅鸭湖畔偶遇诸儿的情景。

    那是他们分别多年后的首次重逢,她被诸儿凄凉的箫声吸引过去,那日诸儿吹奏的正是桃夭。那样悲凉的曲调,令她终生难忘。

    而此刻,他躺在她的身侧,还有他们的即将出生的孩子,好似梦一样,这是她这辈子无法靠想象可以抵达的终点。

    "好。"婉用力地回握诸儿的手,滟滟的声音在空旷的桃林飘荡。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诸儿哥哥,这曲子好听吗?"婉轻轻地问。

    诸儿点了点头。"以后每年这个季节都唱给我听,可好?"

    世上的有情人,都希望他们的感情永远如这桃花一样绚烂。只可惜,情在浓时,少有人意识到桃花的花期是那么短暂。。。。。

    四月的一个夜晚,婉正在就着灯光,在窗前观摩一羊皮地图,屋内的昏暗突然被燃亮,婉忙唤旁边正在翻阅奏章的诸儿。

    诸儿挽着婉走到门口,两人顿时都被眼前的景象震惊了。无数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从黑缎似的夜空中滑落,夹着春日的雨点洒在大地上,他们从来不曾看到过这般绚烂壮观的流星雨,婉下意识地靠在诸儿怀里,雨夹杂着泥土的味道袭来,两人无声地感受着大自然的震撼。

    诸儿抚摸着婉的肚子,"若是肚子里的孩子看到这盛况,该多好!"

    肚子里的孩子似乎感受到了外面的召唤,婉的肚子开始抽痛起来。过了两个多时辰,有婴儿的啼哭声响起,和流星一样重新打破了夜的宁静。

    诸儿抱着刚出生的孩子,在灯下细细端详,"这大概是世上最漂亮的小公主。"诸儿满意地感慨着。婉第一次在生完孩子后清醒着,尽管无比劳累,但她更愿意看着身边的两个人,记下这难忘的时刻。

    诸儿给新出生的孩子起名星灿,希望她的一生如星光灿烂,婉却只希望孩子一生平安顺遂,又悄悄地起了小名无忧。

    孩子出生第二天,诸儿就离开了欢城,他离开临淄已近半年。这半年,朝堂上已有人在不断试探太子的权威,对于阳奉阴违的,太子知道自己威望不够,只能佯装不知;但对于直言顶撞的,他几次气得在朝堂上拂袖而去,可后面又不敢真正去罚这些人。

    于是有些人便更肆无忌惮了,有时太子的奏章还未到,这些大臣的奏章已经在诸儿手中了,同一件事,完全不同的陈述,诸儿虽然不能断言必是臣子挑衅,但几次类似事情后,诸儿明白太子的处境并不乐观。

    他本想着若太子能坐稳朝堂,他就效仿父王当时的情形。父王是当时齐国的王,但基本政令皆由自己出,基本国事皆由自己定,但因父子一心,父王余威尚存,太子锋芒毕露,齐王宫无人敢在二人之间做文章。

    哪像如今,他虽一心托扶,无奈太子柔懦,连杀鸡儆猴都做不出。他不由后悔自己在太子身上花时间太少,并暗下决心日后要用力栽培太子。

    诸儿离去了,然而婉却没有太多时间去思念他。她如今的生活完全被这个小生命填满。她虽然是同和友的母亲,但是当时身在鲁宫,孩子有专门的奶娘照顾,只有在指定的时间抱到凤藻宫时她才有机会亲近。

    如今却不一样,喜舍居就是她的天地,虽然诸儿放心不下,配了几个专门生养过的婆娘前来伺候,但是婉愿意亲历亲为,更不必担心有人去阻隔她和孩子的亲昵。

    夏日的时候,小孩手脚才渐渐硬朗,到了秋末风起时,小孩已经会爬了。婉和阿娇、阿房日日守着孩子,看着孩子一日日、一寸寸的张大,任由那柔嫩带着奶香的小小身躯把温暖塞满怀抱。

    阿娇看着无忧总是感慨,说她长得和刚出生时的婉一模一样。平时不爱忆旧,怕引起彼此伤怀的主仆三人,终于可以任由记忆和现实交织,莒氏又时常在她们口中出现,这次却少有伤悲,而多是平静的快乐。

    婉有时自己也无法明白,明明养育孩子是件日夜悬心、劳心劳力的事,但为何这过程却治愈了她多年的心疾。无忧的眼睛长得极美,虽然还是婴儿,但一笑起来,弯成月牙,像极了诸儿笑时的模样。

    看到孩子的眼睛,婉又不禁想起了远在齐宫的诸儿。诸儿已经送来了几封信催她和孩子回齐。

    诸儿那边事务重重,燕将军在入冬后生了一场大病,老病交击之下,居然去世了,这给诸儿带来猝不及防的打击。

    当年夷仲年去世时,父王尚在世,朝里可用之人遍地;如今燕将军去世,他放眼四周只觉心酸无力。

    彭生早逝,公孙无知论能力和忠心皆不能填上这个位子,而他一心培养的连城,因为去年在狩猎时的异心初现,则被他发配去了葵丘。

    他又想起了远在莒国的小白,小白这些年起起伏伏,但次次都能完美地完成他的或大或小的考验,和朝里的那些大臣们比,小白的城府、手腕、处理复杂局面时的举重若轻,这样成熟的心性,有些方面连他自己都自叹弗如。

    小白缺乏的只是战场经验,这些年无论是父王还是他自己,从来没有给与小白太多上战场的机会。

    诸儿自己深知,做一个开疆扩土的大将军和做一个经营民生的大臣,是完全不一样的要求。做一个大将军,天赋和实战缺一不可。

    他知道自己有这方面的天赋,但知道自己有天赋这回事是通过父王在他十几岁时就带他一次次上战场,更有夷仲年时时在他身边提点指引,经历过无数次残酷的战争他才知道的。

    因为他的善战,又因为有着燕将军,这些年他并未把培养一名大将当成头等重要的事。如今燕将军却突然去了,大将军之位不能长久空悬,无奈中,诸儿宣布燕将军往日看重的一名叫雍廪的人立为大将军。

    此位一宣,朝内如炸开了锅般鼎沸迎天。别说是一般朝臣,连公孙止都弄不明白诸儿这一决定。

    雍廪出生贫贱,年幼时在临淄街头卖艺乞讨为生。一次燕将军经过闹市,见他一副大刀耍的精彩,便下场试了几下他的身手,发现这孩子虽然功夫都是花拳绣腿,但是身手十分灵活。

    燕将军惜才,便带他回了府,让他做了一名家奴。后来他有意培养雍廪,也带着雍廪上了战场,让他从自己军队里的小兵做起。

    可惜几年下来,雍廪的作战能力虽然提升了不少,但燕将军却越来越发觉雍廪并不是一个上佳的军事人才,他多年侍奉诸儿和夷仲年身边,太知道真正的军事奇才是怎么样的。

    但燕将军并不气馁,自己本身也并不是那种拥有上佳天赋的人。这个年轻人踏实,多大的苦都愿意吃,更重要的是心性纯良。

    雍廪后来慢慢升了官,但他长年把自己所得时不时拿去周济临淄城自己旧时相识的那些破落户,更不用说他对自己的属下的热心体恤。

    而他对燕将军的忠诚和信赖,更让燕将军越来越离不开这个人。因此,雍廪从一名小兵,这些年慢慢一路升迁,一直做到副将之职。朝里没有人感到异常,齐国副将军有8人,将军有二人,大将军只有燕将军一人,雍廪是燕将军心腹,燕将军将他提拔也属正常。

    可如今燕将军仙去,雍廪竟从副将军一跃而为大将军,连跳几级,雍廪无论是资历还是背景,确实都无法让人信服。

    公孙无知听到这个消息后第一反应是这肯定是假消息,是有人以讹传讹推波助澜想在其中捞些好处。

    当消息落实后,他恨不得立马冲进万乐宫当面质问诸儿。若说当年他父亲夷仲年去世时诸儿立燕将军为大将军,是因为燕将军跟随他父亲多年,也算得上战功赫赫,那么燕将军去世后,大将军一职非他公孙无知莫属。

    如今诸儿把如此重要的职位给到一个没有根基的野人,这不是对他赤裸裸的羞辱吗?

    宫外的一处私宅里,烛光低垂,公孙无知一脸的酒气遮不住愤恨,对面的美人妆容精致,眼神中透露出来的怨恨似乎比公孙无知还要更盛几分。

    "我跟了公子几年了,公子一直告诉我要忍耐,要伺机而动。可是,这等待换来是什么?

    我兄长被发配倒葵丘已经三年,至今毫无被召回的迹象,他本来是最有前途的人,那时在军中,雍廪不过是给我兄长使唤的份。可是,如今我哥哥是带罪的副将军,雍廪却成了大将军。"羽裳抱怨。

    公孙无知不言语,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羽裳又愤愤说道:"公子曾说这个大将军之位早晚是公子的,这恐怕是公子一厢情愿吧。大王不待见公子,本来只是公子和大王的私怨,如今大王宣一个不相干的人做大将军,这等于把公子和大王的不和昭告天下,以后公子的处境恐怕越发艰难了。"

    公孙无知望着羽裳,那张脸在烛光的映衬下似乎更美了。此时是冬日,可是室内温暖如春,羽裳穿着大红色的罗衣,脖颈连到胸脯却裸漏着,有种夸张的诱惑。

    尽管府里仆婢成群,公孙不得不承认,羽裳在捕获男人心方面,确实是独树一帜的。他把羽裳揽入怀中,羽裳既不拒绝,也不迎合,任由着公孙的胡作非为,幽幽说道:"恐怕我和公子的这样的好日子不长久了。"

    公孙打了寒颤,茫然地停下了手上的探索,他望了望闪烁的烛光,说道:"这个局该怎么破,似乎也该是有个定论了。"

    "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公子既有青云志,又何惧搏一把?"

    "可是他如今的威望太盛,我怕。。。"

    "怕什么!"羽裳打断公孙。"当年郑国公子子忽在国内的声望有多炙热,他最后的死相便有多惨烈。如今这乱世,根本没有恒定久远的事。"

    公孙突然想到郑公子子覃在子忽死后才做了不到一年王位,就被诸儿杀死,身上的寒意更重了。"就算拿到了那位子,坐不稳当恐怕下场更惨。"

    "有我哥哥做公子的左膀右臂,公子还害怕吗?况且,只要做了齐王,用王位,用钱财,再不行用镇压,总有让那帮人心服口服的法子。"

    公孙无知沉思着,似乎被羽裳的话说服了。"上次围猎,我们本想趁鲁国国君同在时搅动一下局面,我们的布局那么精密,谁知不仅鲁君毫发无伤,连大王都能死里逃生。看来是我们太轻视我们的对手了。我们不能再接受这样的失败,这次一定要调动我们所有的力量。。。"

    羽裳终于听到了她今夜想听的话,主动献吻上去。"只是,若这次败了,羽裳,恐怕我们。。。"

    "奴家不怕,奴家愿意赌这一把。"

    葵丘,一个离临淄不足百里,却和临淄如两个世界的地方。

    这里的将士,其他季节还好过,可是到了冬季将士们都要咬紧牙关和寒冷对抗,每年冬天,总有将士在严寒中带着伤病死去。

    当连城熬过他被发配葵丘的第一个冬天后,临淄依然没有音信,他知道自己归期无限,于是次年秋天的时候,他便发动军士们上山砍柴,大量储备过冬的物资了。

    到了冬天,他又号令将士们晨起锻炼,自己还第一个跳进河里冬泳示范,百无聊赖的士兵们也在他的带动下开始强身健体,葵丘这个流放之地渐渐地竟有了一丝生龙活虎的气象。

    将士们知道这个人曾经是临淄城最得意最年轻的将军,也听说他的妹妹还嫁入宫里,做了当今大王的妃子,于是那些无望的散兵游勇隐隐觉得连城有日能把他们拯救出去,连城花了许多时间把这些人慢慢地聚在了一起,日子好似也变得不那么难熬了。只有连城自己知道,他必须做这些,不然漫长的等待会让他疯掉。

    当年他参与公孙无知的计划,招募死士,射杀诸儿,事情败露后他被流放,他本不应该有什么怨言。

    他如今还清楚记得诸儿当时摇摇晃晃站起来时惋惜地望着他时那苍白的面容,这两年,他心中也常常问自己是否后悔?

    诸儿明明那么器重自己,若不是自己妹子和公孙挑唆,自己如何会背叛诸儿?就算他有野心,他也不是不能再等上几年的。

    可是一切都没有回头路了,如今他在这荒凉之地,心中只有一丝幻想,诸儿或许有朝一日能重新记起他来,再给他一丝机会。

    然而他等来的却是燕将军去世,雍廪被提拔到了他曾经梦寐以求的那个位子。这时又有羽裳的信来,他通常对羽裳的信是置之不理的,信里通常是相似的内容,劝他要有耐心,不久就会找法子让他回宫。

    这次,他不想再看了,他正准备把锦帕扔到火堆中,可还是忍不住撇了一眼,这一看,却让他倒抽了一口凉气,原来公孙无知和羽裳已经把计划做得如此周密了。

    事情已经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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