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煎太急

    鲁国的秋天似乎要比齐国来得更迟些,尽管枝头树叶已经染黄,田间庄稼已经收割,但白日里行路依旧燥热难耐。离齐回鲁后,婉没有回她之前的住所欢城,而是马不停蹄直接去了曲阜,她想见尽快见到子同和纠。

    待曲阜城近了,婉的心又踌躇起来,自从允去世后,她已经将近十年不曾踏足曲阜,如今远远地望着土黄色的城墙,多年前的记忆又重新在她脑海翻涌,夹着秋天的热浪,她几乎要晕过去了。

    她最后选择在曲阜城外住下来,鲁宫里的人很快便闻风而来了。首先来的是子同和子友,几年不见,如今的婉婉身形孱弱,眉间新添一缕伤疤,身上蓝色麻衣灰扑扑地沾满了灰尘,朴素憔悴虽然难掩天生丽质,但早年的华丽明艳却难觅踪迹。

    想着这几年诸儿被杀,母亲遭难,自己身为国君却始终未能将母亲从齐国救出,子同心中愧疚难当,眼中也渐渐发烫。

    婉心中却是另外一番滋味,如今的同已做帝王多年,举手投足间皆有帝王的沉稳和贵气,身边站着的友也器宇轩昂,早已从一忧郁少年变成沉稳的公子,这两个孩子自从出生曾凝聚过她无尽母爱,却因着造化弄人,她不得不割舍对二人的爱护照顾,谁知风吹雨打使人成长,如今两人并立站在她的对面,让她自诸儿去世后的孤苦伶仃之心终于有了慰藉。

    她上前拥住二人,心中暗暗发誓:“我前半生亏欠他们二人太多,后面岁月必倾尽所有心力扶持二人,维系好齐鲁关系。”

    母子初见的激荡慢慢平复后,三人才缓缓落座,子同不由地谈到纠的现状。

    “母亲不知,前日有齐国使者来曲阜,说如今齐国小白继位,国内上至王公大臣,下至普通百姓都交首称赞,无不叹服。

    大将军雍廪本是拥护公子纠,和咱们鲁国一心的,最近被小白撤了大将军一职,但又新任将军一职,相当于把朝堂上拥护纠的一路人全部收了编。

    我鲁国本想助纠一臂之力,无奈乾时之战输的太惨,如今这境况,纠只能是一颗废棋了。”

    “齐国对纠态度如何?”婉颇为紧张地问道。

    “齐君倒是来了一个以退为进,他说他和纠同为齐王子女,如今争霸虽胜负已定,但他不忍心杀了纠,因而把纠交给我们鲁国随意处置,只需把跟着纠的两个臣子召忽和管仲交还给齐国,由他们自行处理这两个近臣。”

    婉悬着的心依然没有落脚之地,她犹疑问道:“那么大王打算后面如何安排纠呢?”

    同抬头望了婉一眼,婉的眼神中有忧虑,有期盼,同知道母亲和纠交情不薄,他踌躇了一会儿,说道:“自古追逐王位道路之险峻,之有进无退,纠在参与这场争夺时,想必对其凶险已经十分明白了。

    如今胜负已分,原本该愿赌服输。若当断未断,莫说齐君,就连我鲁国朝堂,恐怕也会有人不同意。”

    婉问道:“为何?”

    “如今鲁国朝堂,拥护公子纠希望他夺得齐国王位的并不是少数。否则,单凭孩儿心愿,如何打得起乾时一战?如今大败,若留纠在鲁国,除非他愿意隐去姓名流落天涯,否则他在朝堂一日,只会让人心不宁一日。”

    “隐去姓名?”婉重复着纠的话。

    “对,我会赐他足够财富,送他离开鲁国朝堂,至于他在鲁国还是其他国家,只要他不喧嚷自己身份,那都随他的便了。”同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神情变得坚定,似乎这是唯一的法子。

    “大王,对于纠那样身份的人,让他隐姓埋名和赐死他,又有何异?”同身旁的友皱着眉头说道。

    “无论如何,让我先见见他。。。。。。”婉喃喃说道。

    沂河岸边,风吹芦花飞,婉特意穿了加厚的袍子,可还是抵挡不住秋风的暴虐。远远地便望见河边站着一个人,婉加快了步子,待走近了,大声喊道:“纠,是你吗?”

    那人回头,午后的斜阳映在脸上,金色的阴影使纠的脸庞显得十分悲戚。纠大笑起来:“婉妹,你终于来了。”

    两人并肩坐在石岸上,把脚垂落在芦苇荡中,像幼时的他们,并肩坐在齐宫的湖畔把脚垂落在水中一样。风飒飒地吹,好似在代替他们说话。

    “记得我姐姐刚出嫁那年,我苦闷无聊,你常常就像今天这样陪我坐着。你不说话,只管玩手里的草,但对我已是莫大安慰。”

    “其实那时我也彷徨得很,那年芷若也出嫁了,但是却没有如愿嫁给鲁君,我母亲一向高傲,因这件事被人笑话许久,她暗地里常常枯坐着伤怀,并总是对我说,彭生是顺臣,芷若也不中用,纠,你的未来会怎样?”

    “鲁夫人希望你也参与王位角逐?”婉从来不曾听纠说起这些。

    “她从来没有直说,毕竟那些年父王心中只有一个太子,她明白若说出口或许会害了我,为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念头。可是,当时她和鲁国的那些联系,她在后宫暗地里的那些动作,又让我如何不去做一些不切实际的梦?”

    婉这才恍然大悟,为何那些年为何父王甚至诸儿总是有意无意地排挤纠,比冷眼小白更甚。对于小白,诸儿还曾给过不少施展身手的机会,但是纠,几乎是一直游离在权利中心之外的。

    “你可曾后悔那些不切实际的梦?”婉问道。

    纠转头看向婉,眼睛里有秋光点点。他摇了摇头:“这是咱们作为父王子女的命运,哪里谈得上后悔?莫说是我,公孙无知被杀的时候,他心中可有一丝后悔?”

    婉不能理解,若非有着济世救民、匡扶社稷的宏愿,那位子怕是最凶险却也最无趣的一个位子罢了。“日后你有何打算?小白答应把你留在鲁国,我也和同谈过了,决不允许他取你性命。”

    “谢谢你,我这次来就是和你告别的,我要远行了,临走前有两件事想拜托你。”纠拂了拂衣袖,站了起来。

    婉忧虑多日的心总算有了一丝明媚,总算他愿意活下去,这恐怕已是最好的结局。“你放心,我会尽全力去做。”

    “第一,若有机会,帮我托人去鲁山扫一扫我母亲的陵墓,我漂泊在外多年,都不曾有机会去给她的坟头添一捧土。

    第二,芷若如今的样子并不太好,若有可能,记得拉她一把。我这妹子,这辈子,怕是活得比我更不称心一点。。。”

    不知为何,婉心中有隐隐的不安,这样的托付,不似离别的话,倒似诀别之语。天边有老鸦叫声,婉放眼望去,湖面一片金波,芦苇荡飘摇得厉害,似摇着无尽的凄苦悲凉。

    泪水止不住湿了眼眶,纠不忍看到婉的悲伤,伸手去擦婉的眼泪,婉却扭转了头,哭声中带着强撑的笑意:“纠,我们都要好好活着,天涯海角,我们还要相见的,你可不许失约。”说罢,快速走远了。纠望着那背影许久许久,直到消失不见。

    “婉妹,对不起,我要失约了。没有希望地活着,实在太痛苦了,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两日后,曲阜城内传来纠自杀的消息,纠在子夜时分用一条白绫缢死了自己。婉大病了一场,待到可以挣扎着下床,曲阜城的第一场冬雪已经开始飘落。

    该结束的都已结束,待开始的却不知道如何开始。

    前年婉将无忧送到卫国清的住处,曾托付姐姐暂做照顾。后来婉本计划将无忧接回临淄,结果诸儿被害,自己被囚,接二连三的事情发生,接无忧回到身边便一再被搁置。

    待到回到鲁国安定好一切,婉这才打算把无忧接回,派往卫国的使者不几日便回来了,却只是带回了阿娇,无忧却不见了。

    “大约三个月前,齐国派使者到卫国,说奉夫人您的旨意接无忧回齐。当时使者说夫人怜惜老奴年事已高,不用一起回去伺候。

    老奴虽一心想随公主回去,但无奈当时染了风寒,本想养好身体再回临淄,直到鲁国使者到访,才知道夫人已经到鲁国了。”阿娇一副困惑兼自责的表情,让婉心中又不忍又难过,她忙找了些话安慰阿娇,让阿娇下去休息。

    待阿娇退下后,婉强扶着榻坐了下来,室内的炭荜拨生响,每一声响,婉的脑袋都像针扎一下疼痛。

    小白为何要把无忧接到齐国?小白!自从那个雨夜过后,婉已经竭力不去想起这个名字。那个雨夜的纠缠和臣服,原本是为了纠的性命,如今纠已经离世,那夜便更是不堪回首了。

    只是一个人的深夜,婉自己也会迷惑,明明自己心中只有诸儿一个,可那夜为何她的身体却背叛了她的心?也许那是一种渴望活下去的生之本能,婉痛恨这样的自己,连带痛恨小白,小白的肆无忌惮的感情灼伤了她,让她无所遁形。

    鲁国很快派了使者到齐国,询问无忧的近况。齐国的回复十分简单:“无忧是齐国公主,理应生活在齐国。婉夫人是无忧的母亲,若思念女儿,欢迎随时回齐。”子同收到回复后,却无法找到一个合适的理由替婉争取无忧回到鲁国。

    “齐君是把无忧当做质子了,却找了一个冠冕堂皇咱们无法驳斥的借口。”子同对婉愤愤地说。“母亲,你不是曾说过当年在齐国时和卫夫人的一对儿女小白、芸儿有相互扶持之谊吗?纠已经自尽,为何小白仍要扣押无忧在齐?”

    婉沉默着不说话,思绪陷入芸儿的来信。无忧确是被接回临淄了,但是小白把无忧交给了芸儿,由芸儿代为照顾,可巧芸儿的儿子和无忧年龄相差不大,两个孩童很快便熟识了,芸儿更是拿出满心的母爱来待无忧。

    令人难以琢磨的是小白,自从无忧回到临淄,小白只要下朝无事,都要到芸儿府上逗无忧玩耍,其关心溺爱竟超过对自己妃子生的孩子,甚至超过芸儿的孩子。小孩最能识别谁对自己好,很快便一心一意地粘着小白,以至于小白一日不来看望,无忧便吵嚷不休。

    “姐姐,一别数月,竟似三秋。许多事,我想不懂,说不清,或许深陷其中无法识得真面目,或许不见枝叶难窥全貌。

    小白不再是我们的小白,不放无忧到你身边,想必伤透了你的心,我不想为他辩解。我只会尽力做好一个母亲,待以时日还你一个健康明亮的无忧。山高路远,我竟无法亲自送你一程,愿前尘往事如浮云般掠去,你在鲁国获得新生。”

    “母亲!”子同提高声音,把婉从思绪中拉出来。“我听咱们齐国的眼线说,齐王最近正在操练三军,并任命了管仲做将军。军中有传言说齐军备战的目标是咱们鲁国。公子纠已死,我们已算做得仁至义尽,可是为何齐王无视齐鲁旧谊,仍要发兵侵我鲁国?”

    婉听到“仁至义尽”四个字,感觉啼笑皆非,便说道:“自古国与国之战,是正义还是侵伐,大多数时候不过是大家各自为政的说法而已。

    齐国若要来攻打鲁国,以我之见,不过是乾时之战我鲁军大败,齐军要再测我军实力,好让鲁国彻底臣服于齐国,如此杀鸡儆猴,好来辅佐齐王的称霸野心。这样的战争,想避是避不了的。”

    “可是我实在无信心再去打这样的一场战争。”子同皱眉叹息。

    “非也!我倒觉得若有这样一战,是鲁国和齐国重新合作的好机会。”

    “母亲莫不是安慰我吧。”子同站了起来,望向门口,不知何时,门外撕撕扯扯已飘起了漫天大雪,地面上已几乎全部泛白。“已经过了年,天气还这般冷,这一场雪,不知道军中又要增添多少取暖费,明年再打一仗,鲁国的国库这两年好不容易堆积起来的家当又要半空了。”

    婉看子同满心颓丧,心中也在衡量小白若真发起这一战,究竟是为了一人的私怨还是齐国的公心。若是私怨,婉闭上了双眼,经过那样的一个雨夜,她已经再无勇气去面对小白。

    她摇了摇头,小白不是一个因私废公的人,齐国的君主都不是这样的。那么,齐国攻打鲁国便只有称霸一个目的。她也站了起来,走到门口,门外的世界变得雪白无暇,而明明昨日还是艳阳高照,那时婉几乎认为春天已经要来了呢。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我认为这一战鲁国有获胜的机会,并非是为了安慰同儿你。乾时大战,鲁国是为了协助纠回国夺权,算是干涉齐国内政。

    而明年再发战争,是齐国侵鲁,鲁国反抗。去年我侵人,今年人侵我,哀兵必胜,我鲁军为了洗刷上次战败屈辱,反抗齐国侵伐,士气必定远超上次之战,此其一。”

    “齐国上次获胜,当时虽然雍廪是名义上的将军,但真正的主将是连城。连城带兵之勇猛非常人所及,是齐国这些年难得拔出来的名将,故而上次齐国获胜不足为奇。但现在连城早已离开齐国,新任命的大将军管仲是从咱们鲁国回去的,想必同儿对他也有所了解,同儿觉得他可堪大用?”

    “他曾是公子纠的门臣,我记得公子纠颇信任他。那个年轻人我有些印象,似乎爱耍枪弄棒,应该有些本领。

    之前纠和小白赶着回齐,纠曾派管仲在路上伏击小白,想必身手也是不错的。小白后来使诈向我国请求释放管仲而非纠,当时说辞是要杀掉管仲为管仲射了自己的一箭报仇,结果转头却任命管仲做了大将军,估计管仲这人是有些深藏不露的本领的。不过他如此年轻,应该并没有太多的大战经验。”

    “同儿说得不错。就算管仲有盖世的本领,但一个真正的大将军是靠一场场战争打出来的。这场战争,恐怕是管仲第一次统领三军。若大王妥善布局,我鲁国并非全无胜算把握。”

    子同望向婉,婉穿着的瓦蓝色袍子已经有些褪色了,他突然无比心安,在这样的雪天,他和母亲,经过这么多年,又离得这么近。“母亲,你相信我们能赢吗?”

    “我相信!”婉毫不犹豫地说。

    院里雪花纷飞,同竟有些期待起这场战争起来,他大踏步走到门外,朝婉回头一笑:“那我这就回宫了!事不宜迟,我们也要准备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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