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地会盟

    柯地果然苦寒,岁末将至,宋国却未按约定及时纳贡。柯地离宋国不过两百余里,小白选在此处齐鲁会盟,既是给宋国威胁,更是做好宋国不守北杏会盟后的进攻准备。

    宋国若不依约纳贡,其他诸侯便会重新评估齐国称霸的实力。单单吞并小国并不够,大国的臣服同样重要。

    小白这次出行并未带太多人,纪赢嫁过来后齐鲁之间风平浪静,这次会盟该是一次轻松的会面,不过是让诸侯都看得见齐鲁亲密,给子同吃一个定心丸,更重要的是他需要见上婉一面。

    这一两年他要忙疯了,北杏会盟后,他在临淄呆的时间有限,因此连给婉写信的机会都少了许多。

    小白看到子同满心欢喜,上前给了子同一个拥抱,搞得子同措手不及,只得尴尬地笑着说:“齐王,想不到你的热情和你的武力一样横扫天下,无人不被收服啊。”

    小白哈哈大笑,说道:“鲁君谬赞!放心,我们齐鲁之间只有热情,没有武力。你母亲呢?可是路途奔波还在会馆休息?”

    子同硬着头皮说道:“母后最近染了腿疾,不便出行,她让我代她向你问好。”

    小白脸上的笑褪了色,婉竟然没有来!他本以为婉是和自己一样的,迫切地思念并想见到对方。“她什么时候染的病?可否严重?”他有些质疑地问道,在婉的信里从未听到婉说起过自己的病。

    子同讷讷地讪笑着说:“不过是年纪大了,老年人惯常的毛病,齐王不必太过忧心。”

    小白讥讽说道:“你母亲风华正茂,如何说她年老力衰?鲁君此言,倒似黄发小儿!”

    两国随行的人此时都震惊了,想不到刚见面无比融洽的两个国君,几杯酒尚未下肚,局面便变得剑拔弩张。子同见众人眼光纷纷朝他望来,心中不悦涌起。

    “今日齐鲁两国会盟,讨论的是国家大事,齐王为何却频频提起我母亲?难道齐王和我母亲有国事商讨?”

    子同究竟年轻,忍不住反唇相讥。在下桌坐的申繻连忙朝子同使眼色,今天的局面正朝着离奇的方向进展。

    “哈哈,若不是你母亲是齐国公主,我们见面说不定不是在今日的酒桌,而是在乾时的战场呢?你说对么?鲁君。”

    “是么?我鲁国也不介意在长勺再打一仗!”子同话音未落,一个身影从自己身边闪过,紧接着是小白惊恐地一声惨叫:“好大的胆子!”

    子同身边的侍从曹沫竟从背后挟持了小白,这一下全场变得鸦雀无声了。曹沫作为子同的贴身侍卫,本来站在子同的身后。

    他刚刚听小白讥讽子同已经心中不悦,又听到小白得意洋洋提起乾时之战,怒气冲头,不做多想直接跨步到小白身后,一把揽住小白的胸口,另一手把剑放在小白的喉咙上。

    没有人想到鲁国会在今日的会盟上突袭,包括子同,子同的脸色煞白并不亚于小白。

    小白被挟持的一瞬间,想到了当年炎炎烈日下被管仲一箭射中的时候。此刻的管仲正坐在下桌,他站了起来惊恐地望着曹沫和小白,还未想好下一步怎么办。

    小白试着挣扎,却发现这个年轻人孔武有力,并非轻易可以挣脱。“不用提乾时,也不用提长勺,今天在柯地,齐王便可以重新测一测我鲁国的实力!”曹沫狠狠说道。

    “壮士莫急!你想要什么?”小白冷静了下来,他望着子同比自己还慌张的面孔,知道此事怕也在子同意料之外,那么挟持他的人恐怕就只是一个莽夫。和莽夫对峙,最怕的就是鱼死网破。此刻自己必须冷静。

    “齐王一路征伐,吞并弱小,可觉得过瘾?但你可曾想过大军过后百姓的颠沛流离?三年前齐国吞并我鲁国汶阳之田,今日我要你在众人面前承诺,把汶阳归还给我鲁国,齐国人从这里撤走!”

    子同心中大叹,想这曹沫也太过冲动幼稚。就算齐王现在应承下来,待他被放了之后,以齐国现如今的实力,莫说归还汶阳之田,若他要报今日被挟持之仇,他日对鲁国发起一场大战都不为过。

    小白说道:“壮士,如今齐鲁既然联姻,我也一直想着把汶阳归还给鲁君,只是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时机。汶阳土沃,又靠近汶水,土地本该有更好的产量。

    可惜遇上旱涝天气,百姓不会治水用水,想必那里的百姓自古至今也受了不少苦难吧。我收了汶阳,第一件事便是命人在当地开沟挖渠,兴建蓄水坝和灌溉沟渠,现在应该已初有小成。

    我今日便当着众人答应把它还给鲁国,希望它日后成为鲁国真正的大粮仓。”

    曹沫的剑缓缓地放下了。小白说的不假,少数留在当地的百姓也曾说过同样的事,齐军虽然驻扎在汶阳,但是并未只顾驱赶当地人,同时切切实实做了不少事。

    管仲看到曹沫松了剑,一个箭步跨上前,小白用厉色制止了管仲,他不想再节外生枝。

    “鲁君,让我们忘记刚刚的插曲,明日正午歃血盟誓吧!柯地一盟后,便是昭告天下我两国又走在了一起,从此齐鲁一心,互为支援!”

    第二日的仪式干脆而简单,小白不愿说太多话,子同因为鲁国的冒犯举动也不敢说太多。歃血、盟誓、叩头后,两国连午餐都没有吃,就各自匆匆离开了。

    到了第二年春上,齐国果真在汶阳撤了兵。柯地会盟鲁国勇士拿剑胁迫齐王归还汶阳之田,齐王君子之风遵守诺言,鲁国和齐国缔结平等盟约而非鲁依附于齐,鲁国的面子和里子在这次会盟中都落到了实在好处。

    齐国一边在汶阳撤兵,另一边却召集了陈国和曹国攻打宋国,以惩戒宋国去年年底未按北杏之约向齐国纳贡。

    子同的心更加起起伏伏,只要有朝一日齐王想旧事重提,那鲁国要损失的可不仅仅是一块汶阳了。

    到了入冬,齐国、宋国、卫国、郑国四国又在鄄地会盟,宋国经历春上一役,自此心服口服,自此彻底归顺了齐国。

    郑国国内却刚刚巨变。子突当年被子忽赶出郑都在栎地蜗居了十多年,这十多年里郑国历经子忽被杀、子覃上位、子覃又被诸儿击杀、祭仲拥立子仪登基,纷纷嚷嚷这么多年后,子突居然养精蓄锐,重新攻回郑都杀了子仪,夺回了王位。

    郑国虽然国力不再如当年辉煌,诸侯间对子突的狠辣和蛰伏的耐心不由心存畏戒,小白亦是如此,在摸不透郑国目前的局面的当下,小白邀请郑国一同赴会。

    子突也正好需要一个场合重新让诸国认可他重临帝位的合法性,于是两国一拍即合,鄄地会盟上子突和小白倒像是失联多年的兄弟,亲密无间。

    次年春天,齐、宋、卫、郑外加陈国五国再次在鄄地重聚,各国正式推举齐国为盟主,相约以后若一国有难,齐国可调令他国共同支援。

    数次会盟,唯独鲁国不在被邀之列,这次不仅是子同,连朝堂的大臣们都开始议论纷纷。大家都在猜测齐国何时攻打鲁国,更有人建议主动归还汶阳之田,并加上礼帛珠宝向齐国赔罪。

    子同给齐国连写了几次信,小白不再向之前那般热情,一概不再回复。

    子同被大臣们聒噪得心乱如麻,无奈中只得又跑去了喜舍居。婉只得耐心安慰子同,无奈这次子同却难再平静。

    “母亲,我们面对的是已经称霸、实力今非昔比的齐国。你看看这两年齐国的步伐,不是在征战的路上就是在会盟的路上,我们如今除了齐国并无强大联盟,若再不向齐国示好,说不定明天就是栈板上的鱼肉,任各国切割掠夺。”

    “同儿忘了,纪赢还是齐国的正夫人,我们和齐国的关系和其他诸侯并不相同。”

    “母亲难道没有听说最近的新闻?郑国新嫁了一位公主给齐王,卫国看形势也嫁了一对姐妹到齐国,我想后面随着齐国的东张西扩,还会有更多其他国家的女子嫁到齐国去。

    可是咱们的纪赢嫁到齐国三年多至今未有身孕,就算她是正夫人,齐王可以随时收回她的权柄。”

    子同的话让婉陷入了沉思,子同失望中又有几丝无奈:“哎!纪赢嫁过去的时机是那么好,那时齐国才刚刚势起,若那时她能抓住齐王的心,现在我们也不会进退失据。”

    婉如何不知子嗣在后宫中的重要?“以同儿看,我们下一步如何是好?”

    “亲赴齐国!拿出我们十分的诚意,不论是土地、财宝还是美女,只求争取到齐王的信任。”

    “土地不可!那是老百姓安身立命的根。财宝和美女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物件,怕是齐国现今也不缺少。”婉心中并不认可子同的提议。

    “那就只有一样东西可以打动齐王了。”子同下定决心说道。

    婉疑惑抬头。

    “便是母亲和齐国的旧谊,母亲若有空,再回一趟齐国吧!”婉的眼神从疑惑到短暂的忧伤再到疲惫,室内一下子变得静谧无比,只有外面鸟儿啁啾,惹人心乱。

    婉那一抹转瞬即逝的忧伤刺痛了子同。子同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他会以这样的方式去逼迫他最深爱的人。

    “母亲,你是不是对孩儿很失望?孩儿无能,继位这么多年了,如今仍要依仗母亲为鲁国去斡旋。”

    婉沉默不语,她明白只要她答应了子同,便是再次踏入深渊。

    “幼年时我曾憎恨父王,恨他利用母亲去抵御齐国。想不到有一天我也会变成这样的人。”

    子同决定面对内心的深渊,他恨自己,但是帝王的软弱只能在母亲面前袒露。

    婉走近子同,轻轻拍了拍同的肩膀:“不,你和你的父亲不同。母亲为你做的一切,都是心甘情愿的。近日齐国来信说芸夫人身体欠佳,我和芸夫人情同姐妹,正打算回齐国探望她一段时间。”

    子同走了,婉坐在院子里,闭上眼享受着春日难得的阳光。春风拂面,花香清幽,婉心中有淡淡的惆怅。

    她想起多年前的甘棠殿,那时的春天也有繁花点缀,而她的日子全是香甜。终究过了这么些年,她需要和当年的母亲一样,为她的孩子撑起一片无忧天空,虽然,她毫无把握。

    是的,她毫无把握。柯地会盟后,小白突然停止了和她的通信,不知是怨她未去柯地,还是憎恨鲁国在盟誓时袭击了他,让齐国不得不让出汶阳之田?

    芸儿的信还是断断续续有,从芸儿的信中婉知道纪赢在齐国过得并不容易,因为有几位妃子又接二连三给小白生下了公子公主。

    称霸诸侯又身在百花丛中的他现在早已放下对她的执念了吧,婉心中想。如今她年老色衰,鲁国又毫无谈判的筹码,她又要用什么方式重新换取他的信任?

    马车再一次奔驰在浩浩荡荡的齐鲁大道上,婉掀起了车帘,望着晚春的郊野,青草蔓延里点缀着不知名的粉的黄的花,在轻风吹拂下摇曳生姿。婉原本愁肠百转、近乡情怯的心突然被这春风抚慰,心情也跟着明媚起来。

    不论战争几何,只要春风一来这齐鲁大地便又万物复苏。不论每次在这大道上来回奔波是多么艰难,但每次她都是为了心爱的人和齐鲁的稳定。她这一生,横穿在齐鲁之间,齐国和鲁国早在她心中一样重。

    车子进入临淄的时候,已经能嗅到初夏的气息了。婉让车子直接行到芸儿府邸,她已经等不及要见到她日夜挂念的人。

    大门敞开着,婉直接走了进来,院子中有一颗大槐树,撑起绿盖尚不能遮天,槐花的甜香诱人,婉忍不住走近槐树。树下突然有人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婉睁大了眼睛,眼前的人满头灰白,面容如此熟悉,可又如此沧桑。

    “是婉姐姐吗?”对面的人朝婉走来,却几乎要摔倒。婉忙上前扶住芸儿,泪水忍不住涌上来。“芸儿,几年不见你为何这般。。。”话到嘴边,婉却没有办法说下去。

    芸儿拉着婉的手,在槐树下坐下笑着说:“姐姐,今日见到了,我便不怕死了。”婉忙拥住芸儿制止她说下去。两个历经沧桑不易伤感的人,忍不住抱头恸哭起来。

    过了许久,芸儿总算止住了心情激荡,拭去眼角泪水,说道:“今日姐妹相见本是天大的快事,我们却在这抹泪水,也太辜负上天美意了。姐姐不用为我难过,我这个样子已经好几年了。”

    芸儿缓缓说出了她身体巨变的原因。“我打小身子就弱,姐姐是知道的。后来我们一起被公孙无知囚禁了大半年,那个时候,我的腿已经受伤了。”

    婉点了点头:“我现在每年冬至过后,双腿也是疼痛难耐。可是我看你刚刚起身站立都困难,难道那半年的伤害对你如此之深?”

    芸儿摇了摇头,说:“姐姐不知,去年我中了一次毒。之后容颜衰败的厉害,身体也越发不顶用了。”

    婉心中大吃一惊,连忙追问:“究竟是谁如此心狠?”

    “一次我和无忧一起去宫里赴宴,有人在我和无忧的食物里放了毒,无忧贪玩不曾吃许多,我吃的时候不曾察觉,待回去几日后中毒迹象才渐渐加剧。”

    “无忧如今怎样?后来可找到主事之人?”婉抓紧了芸儿衣袖。

    “你放心,无忧年龄小,吃了几贴化毒的药方后,便几乎无碍了。下毒的是小白的一个嫔妃。

    那妃子曾深受小白宠爱,也为小白诞下了一个小公主,有一次宫里玩乐,那小公主和无忧抢一个风筝,无忧被那妃子呛了几句,后来那妃子因此事被小白训斥,从而失了宠爱。大约是怀恨在心,便用了这般下作的法子。”

    “原来竟是无忧害了你。。。”婉心痛不已。

    “姐姐,你别难过。人各有命,老天要来收一个人,任谁都是挡不住的。这些年,起起伏伏,从拂绿殿到夷将军府,再到如今的日子,扪心自问,岁月待我并不算薄。

    小白做了齐王,还把齐国推向这么高的位子,这情景几年前,我们谁敢预测到?如今我除了盼望无忧和我的林儿长大,别无所求。林儿性子随他父亲我倒不太担心,只是无忧,哎。。。”

    无忧,当年婉满怀爱意生下的孩子,和她的缘分却如此浅。这些年无忧的名字始终盘踞在她的心头,可是她除了祈祷好似什么都不能做。

    “无忧虽然是我生下,但这些年一直由妹妹你代为抚养,相信妹妹已经给了她所有你能给的,儿孙自有儿孙福,妹妹不必太担忧他们的未来。”

    “无忧这孩子,看起来冰雪清透的一个孩子,心思有时却连我也猜不透。小的时候小白对她宠的不行,她自然也爱黏在小白身边。可是这几年她渐渐大了,小白也忙于东征西伐,在临淄的时间一年算下来并没有多久。

    每每回来,她几乎想要霸占小白所有时间,有时小白要去他那些妃子那里过夜,她都会大发脾气。

    有次我让小白提前谋划,几年后好为无忧寻一位大国国君做夫君,结果无忧和我大闹了一场,十多天都不和我讲话。姐姐,或许是我多想,但是我真的怕。。。”

    槐花从树上坠落,打在婉的脸上,吓得她一激灵。她捡起那槐花放入口中,依然是香甜的味道,可是其实一切都不一样了。她陷入深深的担忧,为芸儿的健康,为无忧的未来。

    “芸儿,谢谢你告诉我这一切。无忧还小,一切都还有机会。这次我回临淄,除了见你,也是想问问无忧,看她是否愿意和我一起回鲁国。我知道你肯定舍不得她,但是为了她的将来,或许。。。”

    “我明白,我们一起劝说无忧和小白,让无忧离开临淄吧。过些年只要她愿意回来,这里随时都是她的家。”

    婉点了点头,又问道:“你这身子,除了宫里的太医,是否也试着找些民间的神医看看?”

    芸儿无奈笑了笑:“小白在这上面不知花了多少功夫,只能缓解,不治根本,没用的。姐姐不必为我悬心,这两年我已经对生死完全看开了。”

    婉明白以小白如今的实力,自然是搜罗得到全天下的名医,若他也无法,自己怕是也难多做些什么。

    想到这里,婉更加黯然神伤。芸儿却又问道:“你还担心我,我倒要问你,你如今和小白怎么样了?”

    婉诧异问道:“妹妹什么意思?”

    芸儿笑笑说道:“你不用瞒我,小白对你的心思,他全告诉我了。”

    婉抬头对上芸儿的双眼,那里面没有嘲笑和责备,有的只是关切。婉瞬间又要泪目了,若说这世间有谁对她这般不离不弃,芸儿怕是仅有的几个了。

    “我和他,是没有可能的事。”婉抬头想让自己的泪水流回去,碧绿的缝隙里,是白色的棉花云朵漂浮在蓝色的天幕上。

    “这次我回来,一是为了见你,二是为了无忧。还有一件是想和小白聊一聊齐鲁后面的发展。”

    “好,那我吩咐下人告诉小白,他刚好这几日在城里。你来的消息,因我不确定你是否想见他,都不曾告诉他。我怕他。。。”

    “怕什么?”婉不愿芸儿担心,故意调笑着问道。

    芸儿顿了顿,笑道:“如今见到你,我什么都不怕了,我想姐姐你一定对他有办法。”

    两人又寒暄了许久,芸儿强留婉在此处住下。婉虽然知道芸儿府上人口众多,住在这里不便,但为了多些和芸儿相处时光以及尽快见到无忧,便不多推辞,打算先在此住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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