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婉迟迟不能入睡,齐宫的物是人非,纪赢的哀愁和小心翼翼,小白的直白和意气风发,还有多年期盼、幻想却从未见面的无忧,都扰得她思绪烦乱。
第二天又是一个晴日,婉正坐在院子里帮芸儿篦头,有侍卫来说无忧从宫外回来了,邀请婉进宫见无忧。
芸儿无奈笑笑摇头:“大王也实在太宠无忧了。母子相见,只有孩子去拜见母亲的份,哪有反着来的道理?就算无忧年幼不懂事,小白怎么也跟着胡闹!”
婉知道这是自己的主张,忙解释道:“是我这个做母亲的亏欠太多,我去会她是应该的。”
芸儿站了起来催促婉赶紧出发,婉跟着那侍卫上了车。初夏微风醺,透过车帘钻进来,婉昨夜不曾好好睡,这会儿风吹帘动,婉觉得太阳穴突突跳动,芸儿早上的话又在她脑海里盘旋。
“姐姐!如今你回来了,我也略放心了。无忧和小白这两个人,一个太黏腻,一个太心软。
就拿小白把甘棠殿赐给无忧这事来说,起因只是无忧撒娇说经常要去宫里办事,需要找个歇脚的地方,小白就把一个嫔妃正殿赐给了她。
如此不伦不类,如何不引得人议论纷纷?你今日进宫也帮我劝劝,让小白把甘棠殿收回去吧!”
芸儿究竟在担忧什么?是担心无忧恃宠而骄,养成跋扈的性格?还是担心她这样被小白宠着引起不必要的嫉恨和灾难?
不安在蔓延,甘棠殿不一会儿就近在眼前了。婉下了车,院墙外记忆中的梨树仍在,这么多年好似不曾变化一样,殿门和昨日长乐殿新修的庄严气派不同,好似依旧是多年前的样子,不那么新,也不那么旧。
推门进去,里面的景象更让婉惊讶不已。院子里的海棠花还未凋谢,流动的香气让婉几乎要欺盼下一刻母亲就要从屋里走出来。
她多年前回齐时曾回过甘棠殿,那时海棠树已经枯死,谁知这么多年后又有新株开花。婉正游离之间,门帘作响,有一少女从殿内走出,手抱一白猫和婉正好四目相对。
是极漂亮的少女,高瘦的个子几乎和婉一样高,一双剪瞳美目,生在雪一样白的面颊上,正冷冷地打量着婉。
婉马上认出了对面的人便是无忧,她长着和诸儿几乎一模一样的高挺鼻梁和冷漠嘴唇,诸儿已经模糊多年的面容瞬间在她面前清晰起来,一股热浪淹没婉的双眼:“无忧,这些年,你还好吗?”婉颤抖着问。
那少女却波澜不兴,戒备地问:“你是谁?为何敢私闯甘棠殿?”
婉激动上前走到无忧前面:“许多年前,我和姐姐、母亲便住在这里,如今你竟和我一样高了!”
无忧朝后退了两步,用手拍了拍怀抱里的白猫,那猫“喵呜”叫了一声,从无忧身上跳下来,独自撒欢去了。“你就是我母亲和大王经常提起的那个人?”无忧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起伏。
婉完全不在乎无忧的冷漠,她用力点了点头,伸手扶住无忧的肩膀,说道:“你离开我的时候还不满一岁,一眨眼你都是半个大人了!”
“对你或许是一眨眼,对我不是。你既然遗弃了我,如今又来见我做什么?” 无忧耸肩,摆脱掉婉的手,朝院里的海棠树走去。
冷漠平静的声音像刀子一样切割着婉的耳膜,婉声音微颤:“对不起,这些年我一直想接你回鲁国,可是母亲有母亲的不得已。”
“鲁国?我是齐国女儿,为何要回鲁国?我的记忆里,除了我卫国的姨母和齐国的母亲,并没有其他人。你只是生了我,并不是我的母亲,你走吧,不要来打扰我们的日子。”
“我们?”婉犹疑地问道。
“我、大王和母亲,我们在一起很快乐!我们会一直生活在一起!”
婉苦涩地笑了笑,终究是孩子,“你如今渐渐大了,再过几年要嫁到其他国家去。母亲想在你出嫁前请你去鲁国和我生活一段时间,让母亲好好补偿一下这些年的亏欠!”
这句话彻底激怒了无忧,她用力地拽向那海棠树的树枝,海棠花扑撒撒落了一地。
“我又不是小狗小猫,凭什么让你们安排我的生活?我哪里都不去,更不会出嫁,我会一直住在齐宫,一直陪在大王身边。”
婉心中有莫名的恐惧升起,芸儿担忧的面容又在她面前浮现,这孩子明明有着全天下最权威的人的宠爱和最慈悲的人的母爱,可是为何她的眼中没有丝毫这个年龄的欢乐?
自己在这个年纪时,明明还只是个没心没肺,每日只知道嬉戏玩乐的女孩儿。这一切可是因为她的一直缺席?
她开始艰难尝试着解释:“无忧,这些年终究是我对不住你,我更不敢奢求你的原谅。
你刚出生不满一岁,我就把你送到了卫国姨母那里去,那时你父王需要我陪着他去齐国各地考察,兴建水利,你还太小经不起旅途颠簸。
后面回到临淄后,我正准备派人接你回来,齐国就变了天,你父王被公孙无知构害。。。” 哪怕多年以后,婉说到这段过往依然是椎心之痛。
她停了好一会儿,才接着说道:“我和你芸娘也一起被囚禁,差点死在监狱。后来公孙无知不得民心被大臣杀掉,你小白舅父从莒国赶回做了齐王,把我和你芸娘救了出来。
当时我的状态不太好,便想着先回到鲁国安顿好,再把你从卫国接回来。谁知我们鲁国派往卫国的使者,只接回了阿娇婆婆,你却被大王接到齐国来了。我写信央求了几次,大王都不愿把你送到鲁国去。。。”
“够了!我不想再听这些陈年旧事。若不是大王坚持把我留在齐国,如今我不知道又要被你扔到哪里?
这些年,我的父母是谁明明众人皆知,却人人畏惧提起我这名不正言不顺的身份。
你带给我的,除了抛弃、除了流言、除了伤害,还有什么!你走吧,我不想再见到你!”少女倔强的声音里已略有哭音,花树下的背脊更显得单薄。
“婉夫人来了吗?”小白的声音从殿外传来。
婉和无忧同时望向门外。无忧看到小白,忙跑了过去,上前挽住小白的胳膊,问道:“怎么这会子才来?可是大臣们又有什么要紧事缠着你不放?”
小白颇不自然地把无忧的胳膊拿开,笑着对婉说:“我猜你这个时候已经进宫了,可恨今天事情实在多,直忙到这会儿才得空过来。怎么样?甘棠殿是不是还是以前的老样子?”
婉总算松了口气,小白来了,或许能缓解一下刚刚她和无忧的紧张气氛。“谢谢齐王今日安排,见到无忧我真是既激动又忐忑。”
无忧见小白对婉说话的口气如此熟络,心中疑惑外加莫名不满:“既见过了,就请回吧!以后也无须再牵挂。”
小白笑着说道:“无忧,你这是什么话?她可是你的母亲,我和你芸娘带着你这些年里,你母亲日思夜盼,次次书信里都要提及你,如今你大了,我也总算放心把你交还给她了。”
无忧脱口而出:“你们很熟吗?你那么忙为什么还和她一直书信往来?”
小白和婉同时互看了对方一眼,看到婉紧张的神情,小白忙解释道:“齐鲁两国外事繁多,书信来往自然频繁。”
无忧又上来拉住小白的胳膊,说道:“你最近是怎么了?疏远我就罢了,前阵子说让我嫁人,这会又要把我扔给别人?这一切全是因为她要你这样做吗?”
无忧把手指向婉,那愤恨的表情让婉忍不住一激灵。
“我不去,这辈子除了你身边,我哪里都不去。”
小白正要说话,有侍卫跑了进来,说:“大王,宋国来使和管仲大人吵起来了,大人现在正在殿外求见。”
小白只得说:“宋国这事有点棘手,我去去就来。”
小白去了,婉和无忧沉默不语,院子里鸟声欢快,偶尔夹着几声猫咪的叫声,让这院子有不合时宜的吵闹。
婉走上前,鼓起勇气想抱一抱无忧,似乎想用这些年自己无着落的母爱去温暖一下对面少女心里的寒冰,无忧马上嫌弃地避开了。
“他对我明明那么好,为何如今却要避着我?难道要我直接说出心里话,他才能明白我的心?”无忧望着地上的海棠花瓣,似自言自语,又似在询问婉。
婉的心一点点往下掉,她心中那模糊的念头越来越清晰,少女的忧伤往往都是从情窦初开开始,她总算明白了芸儿在担忧什么。
婉坐在游廊的石栏上,缓缓说道:“无忧,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整日里还只知道嬉闹玩耍。
后来我姐姐出嫁,日子一下子空闲了许多,我那时才开始知道什么是寂寞。
再后来,我母亲去世了,就在这甘棠殿里,我抱着她痛哭,她的尸体被宫人扔到宫外的破庙里,我随她同去,几乎也死在那里了,是你父王寻到我,救了我,还告诉了我他的心事。
自从后,我的快乐和伤心突然都和之前不一样了,它们同时到来,我既快乐又伤心。”
无忧离婉走近了几步,身体依在游廊柱子上,认真地看向婉,那黑白分明的瞳仁里,是迷雾一般的惆怅。
“既快乐又伤心,这是爱上一个人的感觉么?明明他对我这么好,可是转头他又会去其他妃子那里过夜;明明他离不开我,可是他又说我长大了,要给我寻一门好亲事。”暖风吹来,似乎要吹散无忧的惆怅,却吹乱了婉的头发。
“可是你真的了解大王吗?他是冉冉升起的一代霸主,心中所想所念都是开疆扩土,纵横联合。你还这么小,他已经历过太多。你还情窦未开,而他早已妻妾成群。。。”
无忧打断了婉:“日日生活在他身边的是我,不是你。你不要以为你曾经颠倒众生,就能了解所有男人,征服所有男人。他和别的男人不一样。”
“你为何这样说?也许你听了些传言,对母亲有些误会。”婉对流言从不辩解,可是在无忧面前,她不想让自己在无忧心中是这样的不堪。
“宫里宫外不少你的艳闻,就算母亲和大王有心让我避开这些流言,齐鲁两个帝王为你争风吃醋的韵事,宫里又谁人不知?你以后离大王远点,不要去招惹他。”无忧的声音里讽刺中带着警告。
少女的心有多明净,便有多执着。婉明白无忧站在一个危险的边缘,她必须把无忧拉开。
“无忧,情爱这些东西,在小白这样的帝王心中,太小太小了。你想要全部,他却根本没有。
他有多少个嫔妃你数得清么?他早年还是公子的时候,每到一地只要遇到相宜的女子,他便要纳为内室带回临淄。
哪怕是屈居在莒国的日子,他都娶了一妻两妾。临淄城公子小白风流多情的名声在外,难道你不曾听过?
也许每段感情里他对每个女子都曾是真心,可是你看他现在的真心在何处?这些他曾经流过情又被忘记的女子,如今又在过着怎样的日子?”
“所以他在你眼中不过是个到处留情,却无片刻真心的男人?”无忧几乎要笑了出来。“大王曾为了你不惜和母亲吵架,你却这样看他。怪不得你千里迢迢还要和他书信往来打情骂俏,你这般费力勾引,究竟是什么目的?”
婉突然无比难过,自己这些话脱口而出,是她为了破除无忧对小白的执念,还是她心中真的这般看待小白?
小白对她说过的那些热烈的、火辣的、深情的话,她从来不信,或者从不敢信。她对诸儿的真心一直有感知,她对小白的靠近却一直在抗拒。小白在她心中究竟是怎样的人?
婉摇了摇头,此刻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要再用一点力,把无忧心中的执念给拔出来。
“我对他虚以为蛇,不过是你在他手中,也不过是他权赫诸侯,为了你,为了鲁国,我不得不如此。可他用他的权利,对我予取予夺,这样的人,可算得上君子?可有一点真心?”
“我在你心里居然是这样的无赖?”小白的声音从远处飘来,婉回头,小白的脸色苍白,竟有淡淡的失落和寂寥。
这样的失落和寂寥在如今的小白这里出现是如此格格不入,婉突然回头不敢再看小白,更不敢细想小白听到了多少她和无忧的对话。
小白走近婉,似在问自己,又似在问婉:“原来在你的心中,我一直是在强迫你?而你对我,不过是虚以为蛇?”
婉想说不,她说的一切不是真的,她能感知到他的真心。他一次次的逼近,不过是用他的真心来逼出她的真心。可是,“小白,今天不是谈论这些的时候。”
“不,今天是谈论这些最好的时候。无忧,谢谢你,若不是你,恐怕我永远听不到你母亲的真心话。这些年,我这些可笑的念头也总算该结束了。”小白笑着对无忧说,但是那笑比哭更伤心。
无忧摇了摇头,焦急地说:“你说的什么?我怎么听不懂?”
“我很小的时候,对,大概你这样的年纪,便喜欢上你母亲了。在我的心中,没有比她更美更好的女子。
可是她后来远嫁鲁国,多年后又嫁给了我的兄长。我到处留情,真心掺着假意,但心中始终有一块空着,虽然明知空着也是无望。
谁知有天我会成为帝王,你母亲也终于又是一个人了。我便想着,这次终于可以是我了。结果这不过是我的一厢情愿。”
小白望着院子里的海棠树,自言自语。“我找了许多花匠,终于又种活了这海棠树,我把甘棠殿空着,希望一切都是当年的样子,想着也许哪一天你回到这里,便能懂我的一丝真心。可笑原来只是我一个人活在过去罢了。你放心,婉儿,以后我再也不会去招惹你,强迫你了。”
小白和婉的关系,无忧心中曾经揣测过无数次,又否定过无数次。今日婉和小白的话让她的心起起伏伏,宛如翻江倒海,听到小白唤母亲婉儿,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大声喊道:“你对她一片真心?那么你对我呢?这些年,你对我的好又算是什么?”
小白抱歉地说道:“当年我不放你到你母亲身边,其实是担心你母亲再也不愿回齐国。只要你在这里,她总会有牵挂。
可是,看着你从小婴儿一点点变大,我确实把你当亲女儿一样来疼爱了,有时看着你和她一模一样的眼睛,我还会幻想若你是我和她的孩子该多好。”
“不要再说了!”无忧捂着双耳,双髻上的流苏也跟着晃动,如同她震荡的心。
“对不起,我也是最近才发现,我离你太近了。这也许让你误会了。你还小,以后还会有很长的路要走。只要我做一天齐王,不论以后你嫁到哪国,齐国始终都是你的后盾,不会让你吃一点点苦。”
“可是你给了太多,如今要拿走已经太晚了。你们两个都真奇怪,一个生了我又抛弃了我,一个对我好了这么多年又突然要把我推得远远的。”无忧撞开小白,满脸是泪朝门外跑去。
婉起身想追,但她知道无忧此刻最不想见到的人便是她。她乞求地望向小白:“拜托你去追上她,今天一天她经历了太多,解铃还须系铃人,或许她还愿意听你的话。”
小白知道其中曲折,此刻更是不敢多耽搁,便匆匆朝门外追去了。甘棠殿又变得寂静一片,刚才的一切都如幻似梦,好似只有树死了又活,花谢了又开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