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日隔山岳

    太阳不知何时西斜了,初夏和春天终究不同,春天里没有太阳的时候,依然是春寒陡峭,初夏的傍晚却是暖暖的凉意了。

    婉不知在甘棠殿里一个人坐了多久,又不知何时出了甘棠殿的大门,漫无目的地朝前走去。这齐宫,也许是她这辈子最后一次四处游荡了,这里曾属于她,又早已不属于她。

    无忧过了今天,会心中真的放下小白吗?至少她对小白的执念,该被敲出了一点裂缝。无忧后面会生活在哪里?齐国还是鲁国?这个问题也许不久就会有答案。

    可是,一个少女的初恋,对方又是如此有权势,如此有魅力的男子,多年之后,无忧是否能真正放下?还是依然把小白当做心头抹不去的缠绕?

    世事无常,这个她寄托了最多爱意生下的孩子,却因为她这个母亲经受了太多的波折和伤害。

    婉浑身空茫无力,今日的她耗费了太多的精力。婉突然又想起她来齐国的主要目的,头要炸裂了一般。怎么办?今日甘棠殿里的那些话,已经让她和小白的本已风雨欲来的关系无法再回头,她又有什么筹码去让小白把鲁国平等纳入会盟的国家里去?

    不知何时,婉来到了一个池塘边。池塘里的水碧绿如玉,婉坐在石头上,水中倒影模糊,婉索性用柳枝划开水面,水中的影子散成了碎片。碎片变成了临行前子同担忧的模样,若是她空手而归,子同后面又该如何去拉近和齐国的关系?

    弱国无外交,如今她终于明白了这句话的含义,尤其是当强国君主一意扩张的时候。鲁国如今税政缓和,国库并不充盈,若对齐国以钱财示好,鲁国的军备便要继续收缩。

    婉的脊背挺直了一些,无论如何今日她都要再去尝试一下,哪怕小白不愿再见她,哪怕她面对的是冷漠甚至屈辱。

    天已经是淡蓝色了,婉却丝毫没有头绪去哪里寻找小白。小白和无忧现在还在一起么?她突然想起小白曾在信中提及过自己的习惯:不论多忙,每天夜里都会在汉广殿把白日批复过的重要奏折再理一遍。

    或许她可以去汉广殿碰碰运气。路上连问了两个宫女,曲折蜿蜒中,婉才找到了黄昏中巍峨挺拔的汉广殿。所幸一路上并无侍卫阻拦或盘问,站在汉广殿前面,望着高高的石阶,婉觉得最后的一丝力气也要被耗尽了。

    刚踏上石阶,一个侍卫拦住了去路。婉说明了来意,那侍卫好意劝诫:“大王今日心情不佳,刚刚进去通报求见的人都被回绝了。我劝你还是改日再来,你我也都免得触霉头。”

    婉今日进宫穿得简朴,身上也并未带多余刀币。情急之下,她把手上的玉镯褪下递给那侍卫,说:“谢谢提醒,不过今日我的事十分重要,劳烦您再去通报一声,就说是婉夫人求见。”

    玉镯在微亮的夜色下有淡淡的荧色的光,那侍卫忙摇手说道:“此物如此名贵,我如何敢收,算了算了,我就大胆进去替你通报一声。”

    甘棠殿里烛火通明,小白正俯在案几上批阅奏折,他已经这样干了几个时辰了。

    前些年遇到心情低落的时候,他往往会自己浅酌几杯;这两年,他却更愿意用工作来排解。

    浅酌微醉,次日麻烦并不会消失;可是耐住性子做事,事情往往便会有进展。今日他特别想喝酒,但最后还是忍住了,他已经是一个大国的帝王,越来越明白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

    比如今天追上无忧时,当眼圈通红的无忧期待着他说些温言暖语时,他绝情地说:“无忧,这些年我一直把你当做我的女儿,我对你的宠爱和关心,只是希望哪怕你父母不在身边,你也一样不缺少爱。

    你累了,我让人把你送回府里。改天等你想明白了,我们再好好谈谈。”他知道这番话对无忧会是更重的撞击,看着那双含泪幽怨的美丽杏目时,他心中亦有痛苦。

    这些年,每次看到这双和婉几乎一样的含情美目对他或喜或悲,或撒娇或嗔怪时,他又何尝不依恋?

    他常常幻想那是幼时的婉穿越时光来会他。他自然感知得到无忧近一年来对他越来越清晰的炙热感情,也知道需要尽快结束这场面,在一切来得及之前。

    可是今日的笔迹总是太凌乱,他用尽全力,却总是不时的走神,白日的话一直在他脑海缠绕,“她对我不过是虚以为蛇,我做的一切在她眼里不过是予取予夺,她或许丝毫感受不到我的情意,而全是惧怕和憎恶。也怨不得她总是远着我,避着我了。”

    侍卫远远的声音传来:“门外婉夫人求见。”

    “什么?你大声一点。”他起身往前走了几步,侍卫又大声重复了一遍,她为何要来?她又来虚以为蛇了么?小白冷笑了一声:“告诉她,此后都不必再见了。”

    侍卫料想如此,正准备退下,小白又朝前走了几步,“等一下,她有说来做什么的么?”

    “夫人只是说有要事求见,要不小的再去问清楚一点?”侍卫小心翼翼问道。

    小白迟迟不说话。“就最后一次,最后再见一面。”他心中一个细小的声音在说。

    “宣她进来吧。”

    婉踏进汉广殿大门前,抬头看了看天,月亮已经初上枝头了。殿门是微开着的,她走了进去,几年前那个雨夜的回忆又一次袭来,她又忍不住颤抖了起来。

    小白背对着她站着,高高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更显得难以接近。

    婉提醒自己今夜前来的目的,鲁国没有筹码,但鲁国需要加入以齐为首的联盟。唯一的筹码便是她自己。

    婉不由苦笑了一下,她被人传了一辈子流言,想不到真有一日,她需要去测试美色的威力,在她真正年老色衰之际。

    “你来做什么?是觉得白日的话对我的羞辱还不够?又或是想告诉我白日你说的都是假话,那不过是骗无忧死心?”

    婉不知如何回答,是与否,怕是小白都再难以相信她。

    “哦,可是你此行目的尚未达成?你这次来齐国并不是因为思念我才来见我的,可笑我见到你还这般喜悦。你是来为鲁国做说客的!”

    婉未曾预料到小白这般开门见山,要出口的话便更艰难了。

    “鲁国实力不足,诚意不够,前两年又刚在柯地会盟上让我丢了脸面,失了土地。我现在对鲁国厌恶得很,更不打算把鲁国纳入诸侯联盟。若你来是为了这个目的,我怕你要空手而归了。”

    小白的话平静得不带一丝感情,婉想,他在和其他国家会盟时也是这样的无情么?

    “我暂不攻打鲁国,是因为齐国有更重要的事做。不过你可以提醒子同,他也是大人了,不用总是把女人推出来做盾牌。你若没有其他事和我说,就退下吧。”

    大殿里的脚步声轻飘飘,却似敲在人心上,这脚步声离小白越来越近,有茉莉清香袭来,小白心揪了起来,却不敢回头。突然有双手环上小白的腰,小白紧张到无法呼吸。

    他总算明白过来了,“她在色诱我,她果然把我看成好色风流之徒了!”羞愤的怒火从心头冒起,“放手!”低哑的声音里有压不住的愤怒。

    婉却好似听不到似的,顺便把自己整个人贴在小白的后背上。小白整个人火烧了起来,他用双手把婉的手指掰开,那十指纤细,他怕自己太用力,会弄痛了她;又怕自己不够用力,无法抵御她的进攻。“放手!”

    婉心中反而好似什么落了地,不再忐忑。她走到小白的前面仰望着小白,小白双眼却望着不远处的烛光,不敢和婉对视。

    婉认真地端详小白,他有着和父王一样宽阔的额头,高挺的鼻梁和无情坚毅的嘴唇棱角。

    婉心中有柔情升起,也忘记了惧怕,此时此刻,她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心,她爱小白,爱他和父王相似的模样,爱他坚强外表下不敢和自己对视的软弱,她究竟是何时爱上他的呢?

    或许是他自鲁国离去后一封封的来信嵌入她的生活的时候,也许是今日在甘棠殿她告诉无忧小白是个风流多情的人时感受到自己内心的强烈不安的时候,也或许正是此刻。

    原来一个人真的可以同时爱上不同人,诸儿依然在她心中,当她白日看到无忧的时候她已经无比确信;但她也爱上了小白。

    只是她不会告诉小白,小白也永远不会知道。这样最好,他们的感情本来就是禁忌,不为世人所容,却会伤害身边太多的人。过了此夜,尘归尘,土归土,就让她把这个秘密永藏心间。

    她用手指轻轻触碰小白的唇,慢慢滑过他的喉结,手指冰凉,却似要把他烫伤。小白一把抓住婉的手,不允许她继续试探。“你疯了!”

    婉轻轻一笑,踮起脚吻向小白,小白脑中“轰地”一下炸开,他日夜渴望着的她的眼,她的眉,此刻正在他的面前。理智被烧毁,他一下子把她拉过来,双臂把她箍在自己怀里,她的唇舌是如此冰凉,正好缓释他的滚烫。

    风卷云涌之际,他感觉到婉在颤抖,他打了个寒颤,从婉的胸前抬起了头,她香衫半褪,脖颈上是几个自己刚刚情动时留下的痕迹。

    她明明害怕自己,今夜却这般主动,而自己明明爱着她,带给她的却是害怕和逢迎。他究竟在干什么呀?他心中的火瞬间熄灭了,只留下懊悔和自嘲的余烬。

    他把婉轻轻推开,细心把婉的衣衫整理好,手指从她的脸颊滑过,终于又无力地逃开了。她今日不施粉黛,可是这样的素,正好是他心中最美的样子。

    “婉儿,我不能。。。若是我再自欺欺人,怕是连我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小白的声音里,是不能遮掩的伤痛和落寞。

    婉想告诉小白,她今日才明白自己的心意,可是她知道不能说,小白也永远不能知道。

    “我会让鲁国加入诸侯联盟,只是,这是最后一次我因私废公。你走吧,在我改变心意之前。”

    婉的眼眶突然湿润了,她终于达到了目的,在尚没有献出她自己之前。可是,为什么她这么难过?是因为小白的难过而难过,还是因为她知道或许这将是她和小白的永别?

    她快速朝门口走去,在眼泪一泻千里之前。小白突然喊道:“等一下!”

    婉停了下来,小白走到婉的面前,他凝视着她,希望把爱人最后的模样留在心间。他轻轻地吻上了婉的额头,又迅速离开。“我原本希望我们可以这样开始。”小白哽咽着说。

    婉不敢说话,低头推开殿门,走进了月色里。小白交代侍卫用自己的轿辇把婉送出宫外,自己则在站在月色里,望着婉的身影逐渐变小,直到消失看不见。

    小白轻轻自言自语:“若有一天,你改变了心意,记得回来告诉我。不,你不会再回来了。”

    月色哀愁,两个有情人明明这么近,却又这么远。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自此以后,他们天涯相隔,互相牵挂,却再无相见。

    婉又在芸儿的府上住了几天。无忧终于对婉不再那么强烈抵触,或许是亲眼见到婉和芸儿的亲密,或许是那日在甘棠殿里她终于从感情迷雾中清醒过来。

    芸儿劝无忧跟着婉一起回鲁,她的身体越发虚弱,尽管她不说,婉和无忧都知道死亡并不是遥远的事。

    无忧还是拒绝了和婉回鲁国,她和婉注定没有母女的缘分,如今一切从新开始,怕已经太晚了。

    婉和芸儿商议后,最后一致认为无忧年龄已大,留在齐国仍难免对小白余情难了。为了让无忧彻底忘记这段感情,把她送到卫国或许是最好的选择。

    无忧幼年时曾在朝歌生活过,清亦一直视她如亲生孩子,清有一女儿比无忧只大三四岁,二个女孩儿作伴,也能让无忧尽快适应异国新生活。

    只是无忧此次去卫国,她的身份便不再是清的侄女,而是要认清做母。以后出嫁,她的身份也将是当今卫君的亲妹妹,相比于她如今在齐国身份的不尴不尬,她在卫国的身份将更加名贵。

    送别无忧后不久,婉也告别芸儿,准备返回鲁国。芸儿执意要送别婉,婉望着芸儿丛生的白发和瘦弱的面容,心中明白或许这将是她和芸儿的诀别。

    出城的马车上,两个人笑意盈盈,婉和芸儿在车里聊着故人故事,累了,便闭眼休息一会儿;待缓过劲头,便继续说下去。

    城门终于近在眼前,路边枝头满是翠绿,城门前依旧熙熙攘攘。有一对年轻情侣正在话别,难舍难分。

    婉和芸儿望着那对年轻人,对笑了一眼。两人不说再见,芸儿下车向婉挥了挥手,婉迅速地放下车帘,车子在尘土飞扬下离去了。尘土飞扬中,车上和车下的人都分别留下了畅快的眼泪。

    芸儿泪眼朦胧中回头,却看到了远处站着的小白。“姐姐,五月天热,你身子弱,早点进车里休息吧。”

    “小白,我们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婉姐姐了吧?”

    “不会的,你好好养身子,明年再约她来临淄。”

    芸儿的身体再没有好起来,第二年春天起她开始卧床不起,家中日日有名医来访,芸儿知道小白心意,配合了大半年时光,身体却毫无转好迹象。

    她烦不胜烦,最终清退了所有大夫,不再做无谓尝试。到了第三年柳树刚刚抽条的时候,她在一个早春的清晨离开了这个世界。

    齐国举国默哀,无忧也返回临淄参加芸儿的葬礼。但除了伤心恸哭,别无他法。

    无忧离开临淄后到了朝歌,才明白临淄是多么的繁华,齐国是多么的强大,小白在他人的口中是多么的英勇神武。

    好在清的小女儿日日陪她左右,天然的血缘关系和幼年的作伴记忆让两人迅速亲密起来,这样才渐渐稀释了她对临淄的思念和对小白的情感。

    芸儿不在了,无忧更不敢单独面对小白,她匆匆地返回了朝歌,和小白连告别都没有。

    婉收到了消息,但没有再返回临淄。她只是给小白写了封信,芸儿是小白在世上的最后的亲人,芸儿走了,小白怕是最难受的人。

    “未老莫返乡,返乡需断肠。小白,原谅我没有勇气回齐。芸儿一生性子温良,她走后,必能去到更好的地方,你不必太牵挂了。

    她生前最喜绿色,最爱春天,记得在她的坟头多栽几颗柳树和迎春花,这样,春天一来她便知道了。。。”

    小白把婉来信的锦帕藏在自己袍袖里,走神的时候,难过的时候,或者打了胜仗的时候,都拿出来看一看,这样,忧伤便不那么忧伤,喜悦也变得平静。

    他仍是盛年,可是他觉得他心中有一块地方,随芸儿去世,真正衰老起来,那是对生命无常的无奈和接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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