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你是他的弟子。你们很亲近，是不是？几岁了？二十七？不，我比你大，已经三十二岁了。为什么叫我节哀，我看上去很伤心吗？那只是怨气。我三十二，那女人死的时候也三十二，现在我出现在这里，像他一样直勾勾地盯着死人。

    你没听说过我，这很正常，算起来我和他也有快十年没见了，那时候你才多大。不过，他一次也没提到我？不，用不着为这个抱歉，我早就料到了，他就是这样的人。介意我抽支烟吗？

    我很早就认识他，但这么多年里我能见着他的时间远远比不上我们老死不相往来的日子，大部分还是在我十多岁的时候。我那时做不良，因为卷入恶性斗殴在警视厅做笔录，时值某个国民偶像宣布婚讯，陆陆续续有好几人轻生，警力不足，他刚办完一起大案，接过了审讯的任务。因为可怜我，他留下了联络方式，说是可以照看我，我当时只觉得不耐烦，并且多多少少感觉被冒犯。那次笔录后，我当然也没有洗心革面，闯出很多祸，也同家中闹得不可开交。我被扫地出门后，是他收留我。他收留我，不同我做｜爱，一心想让我改好。这比做｜爱难多了。大概吵吵嚷嚷过了几个星期，我总算想明白，我大概还是想要重新做人的，不然我怎么不去找我的狐朋狗友挤在城市的角落四处流窜，偏偏缠上一个看起来最滥好人的警官呢。他身上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息，同十五年前的月光一样皎白而冷清，像一座忧郁又悲悯的石膏像，这种洁白细腻的忧愁吸引我，就像恒星吸引行星。他说，只要你还想拥抱这个世界，你会拥有远大前程的，过了这段日子，没准你会感到命运之门其实一直向你敞开，毕竟你还年轻，一切都还没发生，一切都来得及。我不相信。但是我尝试说服自己，走上他口中那条小径。我成功了，但是这条路使我与他渐行渐远，就像他托举我离开了这个地狱，我得救了，却再难与他厮守。长话短说，我曾为他的某种特质着迷。

    我并非真的爱上了初次见面的大叔，仅仅由于一个年长男性向我释放温柔与善意。我知道很多那个年纪的女生会对此不可自拔，但缺爱和愚蠢可以是两回事。对我而言是这样。我的母亲，我是说我的生母，很喜欢山口百惠，我从不喜欢软弱的女人们，不管是她，还是山口百惠。很多人不会这么想，在巅峰隐退家庭，和与情夫私奔不管怎么说都算勇敢的事。但这勇气来自软弱。爱不是软弱的人做的事，他们爱上的是自己的投影。我不会怪任何人，缺爱不是她们的错。年轻的时候也许会鄙夷，现在的我不再会了，只是她们一个人忙着替懦弱丈夫偿还沉迷柏青哥的债务以及忍受对方的精神出轨，另一个被骗光了积蓄被抛弃，在老家的一个车站自我了结。这成了我行走在世的第一课。假如不想被抹杀精神和□□，必须付出更多。生为女人更是如此，依赖男人填充空无一物的部分固然可以省去许多煎熬，免去许多麻烦，但你需要抹杀自己。你不再是完整的人，不再有放任自己失控的自由，时时刻刻压抑被人认定过于滚烫的情感，你会逐渐失去挚友，你的时间不再是你的，爱恨也不是。你用全部的生命像侍奉神祇一样侍奉一个凡人，忍受着他带来的失望和疲劳，因为他只是个凡人，你却错误地让他承担了救赎你灵魂的重任。而那是神做的事。我不是那样的人，真的，我也不知道真正的爱该是怎样，但我相信已经很接近了，我看见到的人、触碰到的人是真正的他，而不是我寄生于他的部分——得益于我诅咒般的早慧和洞察力，也许还有他悲剧收场的爱情，他们说我像她，我倒是想不明白有何处相像。我没见过她的照片，不过想来是天差地别的，毕竟我没有外国血统，而且性格也不同。她听起来有些疯癫，浑浑噩噩地度日，恕我直言，但不像我青春时期那样愤世嫉俗，浑身是刺，她反而风趣开朗，爱笑爱闹。我不知道，我那时甚至不知道她的存在。我没告诉过任何人，其实在多年后他讲给我这桩旧事，我才真正陷入爱河。惊觉之前的一切都是雾里看花，这才是他藏在皮肤下的脉搏，只可惜为时已晚。他若是不坦白一切，或许我还能逃过灵魂之击。不过这并不防碍我懵懂时产生拥有他和他带来的安稳生活的欲望，原来我也是渴望片刻安定与平静的人——你知道这对一个被认定过于刚强和放荡的人来说是多么奇异。某种被我亲手斩断的可能性重新生长，那时与其说爱上一个人，不如说我的生命的另一种形态深深吸引着我，他是媒介，也是象征。也许他正是看出了这一点，所以一开始并不过度回避，也没有当作一回事。但我们低估了时间的力量。我们向来如此。

    当我们经过了长久的分隔，我增长的经历和阅历并没有使他有所暗淡褪色，反而使我反复思量确认他的美好光华。我拥有了簇新的人生，和不堪回首的过去断绝了一切联系，但是发现自己仍然渴望得到他。我再不会遇见那样一个人，爱意在异国他乡独自滋长。一次次在电话一头压抑翻滚的情感，一次次打定主意明天或下星期或下个月就回日本，又一次次打消念头，把行李箱中的衣物一件件放回衣柜。最终，我还是在二十三岁生日前坐上了飞机。

    在我的想象里，这次重逢会像是杜拉斯的小说一般，轻描淡写间情之一字如滚烫的眼泪般奔流。我会告诉他，那些寄居在你的公寓里一边颓丧一边做梦的日子已是恍如隔世：我从一个还算有名的大学毕业了，我选了一个连自己都不知道有什么用的专业，但我觉得如果能一辈子学这些无用的知识也是幸福的。我找到的工作很忙碌，还有些困难，但我每天都很快乐，可以自豪地向别人炫耀我拥有一份挚爱的事业，而非谋生手段。我学会了料理和修理管道，我收养了一只猫，我还找过两个男友，然后又一一和他们分手，不但没有多少伤心，反而如释重负。我想我还喜欢你，比我想象的还喜欢。

    我迫切地想说出这些话，告诉他我一天一天数着距离二十三岁生日的日子告诉他我在十几小时的飞机上一秒都不敢闭上眼睛，告诉他我的寂静和忍耐，来回的踱步和绝望的等待，以及颤抖不止的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