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天气有些热,我把空调打开了——别坐在风口。我听老板说你等了很不了,真对不住空巢大叔来着,入职以后工作交接的事把我缠住了,是我早了,没事,这里的茶很好,庭院风景也好。喝点酒吧,今天,听说这里的烧鸟很棒,放心,我酒品很好。你知道那次喝醉酒骑摩托被交警抓住是我去保释的,对吧。我没有骑,只是坐在后座。是,并且那位驾驶员无证驾驶,你们还和交警吵起来了。你记性真好,我都不愿么记得了呢,啊,这里居然有那么多洋酒,我先来一杯桑格利亚吧。
他们点了一些菜,一边喝酒一边用滔滔不绝的话语填补空白的岁月,她今晚很健谈,生怕哪怕一秒钟的沉默都会使两人竭力制造的和从前一样的氛围灰飞烟灭,从而过早得提醒他们,现在事情早已不同。她没想到这一刻如此早,她忘记了与看上去相反,但也才是更果决更执拗的那个。
“知道这是什么酒吗?”他将一杯澄澈的酒推到她面前。
“白兰地,你一直很爱喝。”她突然意识到这是她达到合法饮酒年龄以后,第一次他对饮。
“科涅克。”
她正想拿起酒杯,诸伏景光将杯子从她手中抽离,送至嘴边,酒液随喉结滚动进入他的血液循环。
“这酒太烈了,我想我们之中还是有一个人保持清醒比较好。”
可是我已经要醉了。她在心里补充。
他注视着科涅克,略略低沉的声音因为酒精增添了几分磁性,每一个字都像在她脑内炸开,又像在耳边低语。
“我明白你的珍贵的情谊,因此我不得不给你一个郑重的交代——我恐怕只能用歉意回复你的情谊。”
“为什么?就因为年龄?你已经拒绝我一次,但如果我告诉你,我爱你,从来没有变过,甚至随年龄增长前所未有地爱你,并不是心血来潮,并不是小孩子想要一件玩具,而是永远不会停止,你胆敢继续将我当孩子搪塞!”
他正襟危坐,自她进屋来第一次久久与她直视。
“我犯了一个巨大的错误,希望你原谅我的懦弱和自以为是,我并没有轻视你的爱,但我永远不可能接受它。那天在机场酒吧,我匆匆找了这个借口,至今后悔不已,假如再给我一次机会,不,哪怕在你回到日本之前察觉你的情意没有消退,我都会坦诚相告,而不是耗费你的青春。
“我不能接受你,因为我与别人相爱。”
“不可能。”她斩钉截铁。
“和一个早已死去的人。”
我不能说她的名字。至少在解密前不行。这个故事在大部分时间里也只能保持语焉不详。如果你听完以后觉得我编了一个低俗小说给你,想怕我也只能陪你一起无奈地笑笑,因为有时连我自己也逃不过这种感觉。来,把桑格利亚拿走吧,喝点像样的酒,我向来只是听你说,但今天,请你什么话也别说。
一九九零年,我从警校毕业,接受了潜伏的秘密任务,一九九六年才回到警察厅。之后漫长的时间,都是你所熟知的,立功啊,升警衔之类的,都是很无趣的生平吧,毕竟我已经选择将一切都倾注在了这项重大的事业上,别无其他的可能了。这样庸俗的生命是诗人们不屑一顾的,但这样庸俗的生命却是她赠予我的,这样庸俗的生命,她甚至没有机会获得。她在一九八九年才进入那个犯罪组织,只比我早一年,但是几乎瞬间取得了地位和信任。这曾让我们百思不得其解。很久以后我才懂,对那个组织来说,能力出众的成员固然可遇不可求,但他们更青睐无处可去的野犬。堕落到除了那个混乱和污晦的发源地,无处可去。她就是这样的人。
一九九二年的夏天我第一次见到她,在横滨的码头。那天我很紧张,也很兴奋,因为我从组织里不同的人口中听到过她的代号,他们又是厌恶又是畏惧。我以为我会见到一个阴戾的犯罪分子,但她只是摇下所有的车窗,跟着Joni Michel的老歌哼唱,“Cali—fornia,Ca-lifornia,I’m coming home” 她是这么唱的,仿佛不在乎上上下下搬走|私品的人,也不在乎她会因此得利多少,或者造成多大的破坏。或许她真的毫不在乎。她扬起的头发带来海风的味道,我坐在后座看她因为头发几次遮挡她的视线而不耐烦地将它挽成乱七八糟的形象。也许第一印象真的那么重要,以至于我总会忘记她并非善类,在每一个致命的危机中我都忘记了她的破坏欲和自毁倾向,这把我们推向了绝路,或许对她而言,每次承诺都是步步紧逼的丧钟,我的未来从不属于她、她的未来也是,一直以来,她想听的话只是这样:让我们逃走吧。我会抛弃光明的一侧,你也不必再守在黑暗里,去找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哪怕被追杀也无所谓,我们可以什么都不在乎。或者:到此为止,我们找一个漂亮的埋骨之地然后一同赴死吧,我知道只有这样我们才能有一个像样的结局。或者只是:我知道你觉得自己像个破破烂烂的布娃娃,知道你做了很多无法挽回的事并且拒绝忏悔,以及你在大多数情况下厌恶这个世界。我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想告诉你,即使你以最不堪的面目示人,我永远爱你。她想听的话,我一句也说不出来。她什么都知道,所以我煎熬着期盼结束的那几年成了她能抓住的黄金岁月。
抱歉,我不该说这些乱七八糟的话的。这些事几十年都不曾讲过,变得很破碎了。哦,我其实并不想凭这样的亲密关系完成任务的。比起我,零才是擅长honey trap的那个。很难想象吧?那个时候他也劝过我,让我不要冒进,我是绝对玩不过那个恶名在外的女人的。谁能想到她有这么愚蠢的一面?
那次任务以后,她就常驻在了东京。在三散九流混集的地方伪装情报贩子,在人迹罕至的酒吧里一天天地喝着喝不完的酒。或是逗弄野猫,或是换着花色涂脚指甲,或是和不知道哪里拉来的人打桥牌,我去过几次后,发现每次都能看见她毫无顾忌地挑战组织波诡云谲的阴沉气氛,有看不过眼的人刺她几句,她头也不抬地说,我花了一整年在冰天雪地里帮组织撬苏联的墙角,BOSS说让我来日本是休养,不是为了给蠢货擦屁股。她拒绝一切可以躲开的任务,常了为了找仇家寻仇或是米其林餐厅之类匪夷所思的理由满世界乱跑,特立独行得像个疯女人。我有时感觉自己被她的不可捉摸,那种失序和散漫的野性迷住了,这曾给我带来不合时宜的惊艳和隐约的担忧。但即使如此,接下来发生的事仍使我如坠雾里。
闷热的下午,她和往常一样一口接着一口喝着玛格丽特冰沙。她的厨艺糟糕,调酒却算是个中好手,我踏进酒吧时,她从手中的小说上挪开眼,从那一大桶鸡尾酒的冰山里倒出一杯给我,又翻出一叠纸出来。
“只能看,不能带走,也不能留复件。”我点头,坐在吧台外侧的卡座里默记。杯盛上的水珠凝结,滑落,她盯着桌面上一水波突然开口,“为什么不喝?”
“要是因为酒精影响记忆导致任务失败就不好了。”我露出一个毫无瑕疵的微笑。她轻嗤一声,出言骂了一句“无聊”,继续半支着身子看手里的小说。
“天气很热。”
“唔。”
我听见书页翻动的声音
“听说在一天里最热的时候做|爱就像是大|麻。”她趴在柜台上,“要来调酒吗?”
一整个下午,我们从床上到浴室,从浴室到窗边,从窗边到床上,像留恋一场盛大的狂欢一般留恋对方的身体,云散雨收时,我们一同躺在床上,都觉得这张老旧的木床没有散架真是个奇迹,她的眉眼间带了几分倦色。我又看着她一手夹着点燃的烟,一边侧过身子将打火机扔回床头柜。
鬼使神差的,我问她:
“你说的关于大|麻的事,是认真的吗?”
她是怎么回答的呢?
她放声大笑,一直笑到脸颊和耳朵都憋红了。“你真可爱,宝贝。来亲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