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过雨第一次遇见姜别,是在R国的一座森林里,十五岁生日那天。
冬季的森林清晨,薄雾包裹着深色的枯木树枝,白的透明,像一场静止的雪。
莫过雨呼吸着冷冽的空气,他和爸爸林淮承的手中都拿着猎枪,随时等待熊的出没。
林中太寂静了,目前只有他们脚踩过地上的残枝败叶时,制造出的清脆的嘎吱声。
蓦地,另一个方向也传出这样的声音。
那清脆的声音由于实在过于缓慢细微,显得有些沉重,薄雾尽头,一个身影几乎和雾气重叠,只能艰难地看到上半部分的黑色,正向二人靠近着。
没什么打猎经验的莫过雨反应极为敏捷,立刻调转枪支方向,直指目标。
但林淮承是拿着猎枪长大的,他甚至不用看清,光靠听觉就能辨别出这不是熊,甚至不是动物的脚步,而是人的。
可他还是晚了一步,没拦住这个满怀期待着捕猎成功的十五少年。
一声枪响穿透了整片森林,上空瞬间泛滥出铺天盖地的振翅鸟鸣声。
远处本该传来被子弹击中的动物嘶吼声,但莫过雨并没有听到,只听到爸爸林淮承一下子奔跑过去,口中还说着:“糟了!”
莫过雨跟在林淮承身后,在一颗树旁停了下来。
果真是糟了。
本该被子弹射中的猎物,竟然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树下的omega被莫过雨的子弹射中了右侧大腿,跪倒在地,但并没有立刻晕过去,而是对面前这个刚刚还用猎枪瞄准自己的人说:“救命。”
omega倒在林淮承的怀里,失去了意识。
壁炉中正在燃烧的柴木滋滋啦啦地迸发出火星,屋里温暖又宁静。
这是一座位于山脚下的二层小楼,院落中种着一棵树,比屋顶还高,林淮承就是在这里长大的。
附近没有医院,好在林淮承本就是医学世家子弟。
莫过雨在一旁安静地看着父亲为他的“猎物”取出子弹,清理伤口。
他这才看清这个omega的模样,十分清瘦,皮肤几近苍白,头发长而微卷地从床边倾泻下来,像一湾流到尽头的河。
他的衣物从上到下都被侵染着血水与污渍,很难辨认出这原本是一袭白衣。
腿上那处刚刚被自己击中的地方,渗出新鲜的血色,林淮承用剪刀把那里的衣物剪开,娴熟地处理着伤口。
“他身上原本的伤口都不是很深,”林淮承缓缓开口,“身上的血应该大多数都是别人的,他刚走近咱们的时候,脚步很沉重,应该是很久没有休息过,太疲惫了。”
在莫过雨射中这个omega之前,他就已经受了很多的伤,这点莫过雨自己也能看出来,但尽管知道了这些,也并没有让他心里好受一点。
“我得把他身上其他伤口也处理一下,你先出去吧。”林淮承起身从医药箱里拿其他工具,轻轻搂了一下自己的孩子,拍了拍他的背。
“不用太愧疚,如果你没有遇到他,说不定他现在已经晕倒在森林里被野兽吃掉了。”
莫过雨知道父亲是在安慰自己,他点了点头,仍旧是满脸歉意,莫过雨的个子窜得很快,十五岁时身高就已经快接近一米八了,现下眉眼耷拉的样子让林淮承觉得很是可爱,像一只被大雨淋透的小狼。
莫过雨转身出去,尽管他很想在一旁守着,但毕竟自己是alpha,不方便在场。
他并没有离开,而是坐在门口,有些煎熬地感受着时间的流逝。
窗外再次开始落雪,寒风席卷着白茫茫的一切。
莫过雨的脑中再次浮现大雾下,omega满身是血晕倒过去的画面,他的衣服只有薄薄一层落在身上,整个人轻盈地像是随时会被风雪带走。
他是什么人?在干什么?为什么一个人出现在森林里?为什么穿得那么少?受了那么多伤?
许多难以理解的问题像天空落下雪花一样,落在莫过雨的脑袋里。
他沉默地等待着。
屋里,受伤的omega由于疼痛,不可控地散发出了大量的信息素,像一个无形的炸弹爆炸后弥散开来,透过缝隙传到门外面去。
莫过雨闻到了带着浓烈血气的茉莉花香。
如果是A级以下的alpha吸入了如此大量的omega信息素,八成会被迫进入易感期,好在莫过雨是S级的,不会受到太大影响。
“过雨,去我屋里拿套新衣服。”屋内的林淮承向门外喊去。
“好的。”大概是疗伤结束了,莫过雨想,他进入隔壁父亲的卧室拿衣服,父亲和那个omega的身形差不多,若是拿自己的衣服肯定就不合适了。
莫过雨拿好衣服走到门口敲了敲门。
“进来吧。”
莫过雨刚进门就微微怔住,脚步明显停顿了一下才继续向床边走去。
omega原本身上的血衣都被父亲用剪刀剪碎了扔在地上,眼下只有腰间被盖着一条软毯。
虽说第二性不同,但第一性都是男性,面对一个同为男性的身体本不应该感到无措,但莫过雨却只看一眼便低下了头。
白皙,轻盈,冰凉,美丽,静止。
不像人类,像一锥从天而降的凝冰。
林淮承捕捉到了莫过雨的微妙反应,沉默地颔首微笑。
他接过衣服展开为omega穿上,对莫过雨说:“冷风透进来了,去把窗帘拉上吧,暖气也调高点。”
莫过雨应了一声起身去拉窗帘,听到身后的父亲说:“我要去楼下做饭了,你在这守他一会。”
门被应声关上,天鹅绒窗帘遮住了日光,莫过雨便打开了床边的那台暖色落地灯,屋内只有二人微弱的呼吸和风雪拍打到玻璃上的声音。
莫过雨注意到omega的左耳处在灯光的映照下微微发亮,他用手指轻轻拨开盖住耳朵的头发,这才发现他的左耳上戴着一只耳坠,是一颗被银链钩挂着的绿宝石。
应该是一颗赋有意义的宝石,莫过雨想,如果只是单纯的装饰,大概不会只戴一只耳朵。
那颗宝石看起来价值不菲,这让昏迷的omega的身份变得更加神秘。
屋内弥漫着的信息素迟迟没有散去,莫过雨想知道,茉莉花香中夹杂着的那股浓烈的血气究竟是来自床上这个满身伤痕的人,还是信息素本身。
莫过雨去楼下快速吃了午饭后就一直守在床边,窗帘掩着,也不知夜幕是否降临,他只觉得过了很久很久,床上的人就是长睡不醒。
安静,芬芳又温暖的空气包裹着莫过雨十五岁的第一天,困意袭来,他在床边支着脑袋,慢慢沉沉地睡去。
醒来已是翌日,莫过雨猛地睁眼,床上已空无一人。
他以为是omega醒来后去了楼下,赶紧要起身下楼,却在枕边发现了那只绿宝石耳坠。
宝石下垫着一张纸,上面写道:
“非常谢谢你们救了我,很抱歉不能当面感谢你们,这是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了,祝你们幸福平安。”
后来莫过雨听林淮承说,那个omega大概是在附近深山训练的杀手。
林淮承从小住在这里,曾经也遇到过一个在逃亡中迷路的杀手。
那个杀手满身是伤,因为很感谢自己救了他,于是对他说R国的这个深山是他们组织训练新人的最后一步,具体如何训练的他没有说,林淮承只知道了,在这个训练中活下来的概率只有一成。
那晚,林淮承给莫过雨讲了这个故事,他说着便起身像一个烛台走去,双手十指扣紧,作祈祷状。
“也不知道那孩子是逃脱了,还是成功了,希望他能活下来。”
莫过雨不知道那个omega最后有没有活下来,但他一直留着那个宝石耳坠。
同年,一日寻常的夏夜,莫过雨和往常一样放学回家,但没有像往常一样听到父亲欢迎他回家的声音。
他来到父亲的卧室,桌上摆着一杯喝了一半的水,和已经空瓶的安眠药。
窗外风雨大作,万物飘摇。
林淮承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再也没有醒来。
脑海中的电影结束放映,莫过雨的视线再次聚焦在李氏夫妇身后的omega脸上。
“叔叔阿姨,节哀。”
献花,鞠躬,问候逝者家属,莫过雨有条不紊地按照礼数流程完成了今日替父出席的任务。
然后他径直向姜别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