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到戌时传信的人就到了昭华殿。

    昭华殿中一众奴仆从震惊到接受再到全部撤出昭华殿只用了不到半柱香的功夫，毕竟谁也不愿意跟着一个没有未来的主子，这宫里多的是势利小人，主子的荣辱就是奴婢的荣辱，许多不明所以以为新帝爱重这位前朝公主买通关系进来的这会儿都蔫头搭脑地往外走。

    不多时，这偌大的昭华殿里就剩下云嫆主仆三人和传信的羽书一干人等。

    羽书：“陛下说今日天色已晚，您可暂住昭华殿明日天亮再搬去下人房。”

    说完羽书微微颔首，带人转身离开昭华殿。

    原地，紫玉和紫芙皆是敢怒不敢言，直到羽书一行人的背影看不见，紫芙才忍不住出声：“陛下……陛下怎么能让公主去掖庭那种地方？”

    那的宫人是整个皇宫里最低等的存在，干的也都是又脏又累的活。

    “什么公不公主的，如今能活着已是极好的，活着才有希望。”

    云嫆倒是没有丝毫不忿，像是平静地接受了这巨大的落差，语气轻柔却异常坚定。

    这其实是在她意料之中的，她今天下午耍了点小心思倒也没指望能瞒过萧珩，他这会儿反应过来恼羞成怒处置她也是应当的，但好在她也得到了她想要的。

    半年时间总归能熬过去的，希望届时萧珩能够信守承诺放她离宫。

    *

    翌日一早便有人带云嫆还有紫玉紫芙去掖庭报道。

    姜国的人还没到，现下皇宫中大多都是昭国从前的老人。云嫆从前在宫中地位尊崇，虽贵为帝王血亲身份尊贵无比，可从却从不像宫里其他主子一般随意处罚下人，偶有无心冲撞也都是从轻发落罚些俸禄草草了事，逢年过节也就数昭华殿的赏赐最为大方。

    如今江山易主虽已成了落难的凤凰，可掖庭的总管杜公公是宫中旧人依旧念及她的好并未为难苛待。

    可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迫于新帝的淫威杜公公还是将云嫆三人安排在了宫中下等宫女所居住的西耳房里。

    这个时间宫女们大都在自己的工位上当值，院子里这会儿没什么人，引路的小太监将三人带到西耳房门前便离开了，紫芙原本还想使些银子打探点什么，可还没等怀里的银子拿出来，那引路的小太监就像躲瘟神似的连忙离开了。

    紫芙攥着手里的银子气得跺脚：“狗眼看人低从前连走在咱们十步以内都不配的东西！”

    紫玉皱了皱眉，轻轻扯了紫芙手臂一把，一遍担忧着察看着云嫆的神色一边低声说：“你少几句吧。”

    云嫆：“算了，现下宫中人人自危，旁人不落进下石就已经是极好的了，我们自己进去看看早些安置吧。”

    紫芙虽替主子不忿，闻言还是乖顺地点了点头：“奴婢和紫玉先进去看看。”

    说着，紫芙和紫玉两人便走上前轻轻推开耳房大门。

    掖庭不比昭华殿屋舍简陋，房门甫一推开灰尘扑面而来，入目的便是足有着十几丈长的大通铺，墙边只有简单的木箱可以摆放衣物，少数桌椅也都是不知道从哪倒腾的陈年旧物都被虫蛀得不成样子还泛着股霉味儿，眼下正是冬日耳房中的地面更是潮湿阴冷，见不到阳光的位置甚至还泛着白霜。

    许是因为房间里只有两个小窗可通风空气不流通，再加上常年在潮湿阴暗环境里发霉的桌椅，还没等步子踏进去，紫芙就克制不住地干呕起来。

    紫玉比她年长也要更沉稳些，忙掏出绣帕捂在她嘴上，打发她出去陪着公主自己忍着不适走进房内查探。

    见紫芙出来，云嫆：“如何？”

    紫芙轻轻摇了摇头，脸上表情差强人意。

    不多时，已经安置好三人被褥的紫玉从里面走出来接过紫芙手里的包袱，主仆三人一同走进去。

    即便是看到紫芙的模样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甫一踏进屋子那直冲天灵盖的霉味和屋内混杂的乱七八糟的味道也还是将云嫆熏得不轻。

    从前昭华殿里可是常年都熏着花果香的。

    紫玉眼疾手快连忙用帕子轻轻捂住她的口鼻，一遍屏息一遍说：“这地方实在是……公主还是先用帕子捂住口鼻适应适应。”

    云嫆点头示意，抬起手接过紫玉手上的帕子轻轻抵住鼻息，微微蹙起眉心抬步往里走。也罢，左右萧珩让她来这也不是享福的。

    从前莫说是云嫆，就算是紫玉和紫芙在宫中这么多年来也鲜少会来这般简陋的地方。

    云嫆自问不是什么不经世事只一味养尊处优不谙世事的小公主，早年局势不稳父皇平定边疆叛乱时，生怕家人留在京中出事便带着只有十岁的云嫆随军出行，再加上父皇的言传身教她也算是见多识广，却不想这宫中低等洒扫宫女的居所居然破败不堪成这般模样，明明前几年她同父皇巡查经过的时候还没有如此这般不堪。

    这两年光是传到她耳朵里用于修葺掖庭和冷宫等地的银子就何止万两，上万两的银子砸进去就修成这般模样，可见这中间有多少人中饱私囊。真正用于修葺房屋的定是少之又少，可见这两年国库的银子都花到谁的身上了。

    后宫都到了这种地步，前朝官官相护牵一发而动全身只会更甚，难怪姜国来犯时偌大的国库空虚得连撑过一年的粮草钱都拿不出来，以至于将士们只能饿肚子没力气打仗，八个月就让萧珩攻破城门长驱直入。

    若是父皇在天之灵看到他亲手打下的江山毁于一旦，和他至死都记挂的子民苦不堪言，应当会对她和云熠十分失望吧。

    她尤记得父皇驾崩前，颤抖的手握着她和云熠的手，嘱咐他们要承担起一国公主和一国之君的责任时的模样。

    思及此，云嫆的眼眶渐渐发烫。

    “公主小心。”

    紫芙的声音拉回了她飘远的的思绪。

    回过神来，云嫆才看见脚下的炭盆。

    收回视线，云嫆看向靠着西墙最边上刚刚铺好的床铺，视线一顿。

    见状，紫玉连忙补充道：“公主这么大的屋子里只有两个炭盆夜里肯定会冷的，您身子不好不能受凉，奴婢和紫芙体格康健抗冻盖一床被子就行。”

    紫芙连连点头：“紫玉说的没错。”

    “说什么傻话，这天寒地冻的两人盖一床被子怕是连这个冬天都熬不过去。”

    云嫆放下捂住口鼻的绢帕，轻轻牵起紫玉和紫芙两个人的手叠在一起，声线温柔缓缓开口：“现在没有公主也没有奴婢，我们三人从小一起长大说姐妹也不为过，从前碍着规矩，现在大昭没了我们之间也没有三六九等高低贵贱，如若不嫌弃我这前朝余孽的身份往后我们姐妹相称如何？”

    闻言，紫玉和紫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反应过来以后忙说：“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云嫆抿了抿唇：“如今我和你们一样已入了奴籍，你们若是再称呼我公主，一口一个奴婢的自称旁人听了作何感想？”

    紫玉神色微动像是明白过来：“奴婢明白公主的意思。”

    同为奴婢，旁人要干最重最累的活儿若云嫆却有人伺候，届时不免有人会觉得不平衡从而心生怨怼。

    “你能明白就好。”云嫆欣慰。

    紫玉又说：“但姐妹相称奴婢们是万万不敢的。”

    “罢了，总之在旁人面前换个称呼就行。”

    这么多年都是这么过来的岂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得过来的，云嫆也没再为难他们。

    安顿好以后三人便去管事嬷嬷那里报道，由管事嬷嬷负责分配她们今天要去哪里当值。

    由于安顿费了些功夫，今日相对轻巧的伙计都被别人抢走了，就只剩下打扫御花园里的积雪和修缮草木这些粗活。

    领了工具以后云嫆便学着旁人的模样跟紫玉和紫芙一同蹲在地上清理地上的积雪。

    前些天下了场大雪，地上的积雪未除这会儿已经全冻住极难清理，她从前没干过这种粗活儿手脚自是不及其他人勤快，没多久一双纤纤玉手就冻得通红。

    紫玉见状很是心疼，心中亦是五味杂陈。

    云嫆从前贵为公主，无论是琴棋书画还是针织女工随便拿出一个来都是冠绝京城，又是帝王独女，先帝宠她即便是君子六艺也跟着耳濡目染学习了不少，如今却只能在御花园里同她们这些奴婢做些粗活儿实在是委屈。

    趁着管事的嬷嬷不在，紫玉把自己份内的做的差不多了便悄悄凑过去帮忙，小声说：“公主先歇歇把手收回去暖暖，剩下的交给奴婢。”

    却不想话音刚落，还没等云嫆开口就被刚回来的管事嬷嬷抓个正着。

    宫女们都穿着统一的宫装，管事嬷嬷从她们背后过来再加上老眼昏花便没认出蹲在地上的那两道纤纤背影与旁的粗使宫女有什么不同，见有人偷懒当即一鞭子抽在地上，大声嚷嚷着：“那边那两个偷懒的，今晚不想吃饭了是不是？”

    赵嬷嬷平时对待手下的人及其严苛，动不动就罚人不准吃饭，这群小宫女们都害怕她。

    动静太大其他原本正铲雪的宫女也都悄悄侧目，也是这会儿众人才认出这地上同她们一样蹲着干活儿的人是谁，包括赵嬷嬷。

    看见云嫆赵嬷嬷忍不住愣了愣。

    今儿个一早她就听总管大人说今天要送三个新人过来帮忙，说是送来帮忙可谁不知道她这管着的大多都是犯了错被各宫主子发落过来的罪奴，要不就是容貌有瑕疵怕污了贵人们眼的，毕竟都是些干粗活儿的没人注意她们长什么样，能干活儿就行了她也没当回事儿，只是没想到竟是前朝公主。

    四目相对，云嫆不禁觉得眼前的嬷嬷有些眼熟却又叫不出名字。

    紫玉率先开口请罪：“嬷嬷恕罪，奴婢们没偷懒。”

    赵嬷嬷语气不善：“你个小蹄子还敢狡辩，我刚才都看见你们交头接耳了。”

    “嬷嬷明察，奴婢是干完了份内的活儿想着过来帮帮忙，免得还要劳烦嬷嬷跟着奴婢们在这受冻，早些干完嬷嬷也能早些交差不是？”

    紫玉一向嘴甜会哄人。

    可谁知这个赵嬷嬷根本不吃这一套，抬手一鞭子挥过去：“小贱蹄子还敢顶嘴懂不懂规矩？好啊，既然你这么喜欢帮忙那边帮大家把没干完的活儿都干了吧，我见你手脚麻利晚膳之前定能干完吧。”

    说完，她又看着向云嫆，语气一样的尖酸刻薄丝毫未收敛：“别以为你是前朝公主我就不敢罚你，一朝天子一朝臣，现在已经不是容氏的天下了，你跟她们一样都是奴婢秧子，干不完活儿照样没饭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