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老头起先以收破烂为生,骑着一个破旧生锈的三轮,车前总是挂着一个木筒。赵老头儿就坐在上面,一边骑一边敲木筒,嘴里慢悠悠地喊着:“收——破烂儿咯!收——破烂儿!”
后来走街串巷地,街坊邻里都熟悉了,人们就把废铁也交给赵老头运出去卖,后来赵老头就在这其间收着差价,赚了个盆满钵满,还顺便盘下了附近的一个小店,专门做着煤铁回收的生意。小巷里头烟火气儿十分弄,两侧的台阶上摆放着陶瓷坛子,里头装着各家各户腌渍的酸菜,四周的护栏上挂着晾晒好的的新灌肠。赵老头的门脸儿旁边是一个嘈杂的麻将馆,里头总传来阵阵的烟味,人们在里头热热闹闹地搓着麻将、打着牌,手里叼着烟,地上落满了黄色的长条形污渍,满是人们烟头烫在地上烙出的烟疤。赵老头的店是跟人并在一块儿的,租了门头处一个小小的地界儿挂上了自个儿“收废煤废铁”的牌子,里头是一个剪头的店,总有嗡嗡地吹风机声音传出来。
傅振军刚一进小巷道口,搬了个小凳子坐在店门口的赵老头就瞥见了他身上那个厚重的麻袋,连忙招呼着:“这边——诶!这边!”
“怎么收的?”傅振军扫过老头在小凳子前摆着的牌子,将肩上扛的一麻袋铁放在地上,询问者老头回收废铁的价格。
“七分一斤。”老头瞥了一眼傅振军落在地上的大麻袋。
“原来不是八分吗?”傅振军颇有些不满,明明老头“八分一斤”的吆喝声总在他耳边环绕,如今老头却又对他说七分一斤。
“孩儿啊,年头不好,啥都不好干了。”老头掂了掂傅振军放在地上的麻袋,“现在就是七分,你要卖呢我就给你称一称。”
也没有别的法儿,傅振军现在能想起来赚钱的活儿只有这个,于是他就应下了。称完了手头上的这点铁,拢共一百斤,他卖了七块钱,想想自个的学费还差得远,傅振军脑瓜子里转悠着又考虑着去哪里偷煤偷铁的问题。就这么着,傅振军成了水西铁厂的常客,一来二去的,傅振军和赵老头熟络了起来,也把水西铁厂和煤厂的路摸了个十成十的熟,来来回回背了几次,傅振军就从赵老头那儿拿到了二十多元。一个学期的学费就够了。
“咚、咚、咚。”傅振军脚踩着一双已经被搬煤铁磨破了的鞋,敲开了高屏办公室的门,将手里头攒下的二十多块钱用牛皮纸包着攥在手里头。
70年代虽然有了灯棍儿,水西附中为了整个学校的节省开始,给教师的办公桌儿上统一配备着煤油灯,高屏的桌上就放着一盏。此时高屏坐在办公桌前正用红色水笔批改着学生们新交上来的作业,高中的课业压力大的很,收上来的卷子总是一摞摞地成堆儿般堆在高屏的案头,将她整个人都埋在其中。
桌上的煤油灯兢兢业业地燃着,时间长了,将高屏凑的近的额头那块儿都熏的黢黑,她的眼睛让煤烟熏的有些睁不开眼儿,高屏使劲儿皱了皱眉。
“老师……”傅振军见高屏没回应,连忙站在门口又喊了一声。
此时高屏刷刷在卷子上写着的笔才堪堪停下,那夜她投过来的眼神,傅振军一直记得很清晰。就像,就像污浊浊的苍蝇眼,从体肢结构中鼓出来,在那盏黄澄澄的煤油灯后一眨一眨的,刺挠着一颗分外年轻的自尊心。
“我把学费补上”,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很冷的隆冬月里,傅振军的额间骨碌碌地滚落下豆大的汗珠子。高屏扫了傅振军递过来的那封牛皮纸信封,里头鼓鼓囊囊塞着的前分明就是前两日欠下的学费,李树群早就私下里跟高屏谈及过他的家庭状况和学费的问题,高屏心中不禁犯起了嘀咕——这孩子哪里来的学费?
只不过她也没问出口。
“我刚向校长提出给你减免学费的事。”高屏一眨眼皮,轻飘飘地吐出这么句话。登时,站在门口的傅振军本低垂着的头就抬了起来,少年毫不掩饰眼眸里转瞬即逝的那一抹惊诧,“免了?”
“那……那校长同意了吗?”
那他岂不是不用再交学费?不用再去偷媒偷铁,不用夜里再伏在雪地里?想到这里,傅振军心里一阵雀跃,兴奋地用拳头捶了两下门,当即意识到自个儿有些失态,立马畏畏缩缩的盯着眼前的老师。
“嗯。”高屏冷冷淡淡地扫过桌面上的一封文件,将白纸黑字的审批书轻轻一推就到了傅振军的眼前,“批了。”
“一直到高中毕业,你都不用再交学费。”
顺带着,高屏也将牛皮信封里那二十元钱推了回去,扶了扶鼻尖上的眼镜框,见着傅振军一动不动还定定地立在那里,“怎么,还有事儿?”
“没……没了。”傅振军一时也欣喜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嘴巴都开始结巴了起来。他一直是个扭扭捏捏、缠缠绵绵的女孩性格,话结巴到嘴边就会将整个脸都憋的通红,如今已经跟个红苹果似的了,只是罩在夜色底下,尚未叫人瞧见。
“谢谢老师,谢谢老师。”他只剩嘴巴里不断地念叨着“谢谢”“谢谢”,他是真的感谢眼前这个高屏老师,算是解决了他当前的人生难题。
“诶,振军……等会儿。”高屏见他要走,收拾了收拾桌案上的卷子,从身后的布袋包里拿出来了一袋馍馍,塑料袋上还透着一层隐隐约约的水雾气,俨然是刚刚从口袋里拿出来的,在布袋包里温了很久的。
“家里包的肉花卷,你吃点。”
“这……老师。”傅振举想着推辞,自己已经承了人家那么大的恩情,如今再收下老师手里的这一袋馍馍,傅振军难为情地摸了摸自个儿的后脑勺,可耐不住肚子在这尴尬的瞬间突然发出了一声“咕噜”。
“没事,蒸了两屉呢,吃不清。”
高屏真是听见了,但装着没听见一般笑了一声,索性不再让他推拒,将这一整袋馍馍强塞到了他手里。傅振军刚来的时候,李树群曾来班集体里嘱咐过高屏,要多关照关照自个儿的这位远房亲戚,并跟她说明白了傅振军的一些情况。高屏听得出来,李树群本就是做了个表面功夫,敷衍地嘱咐了她一遍。只是高屏从那日起,总看着这个小男生有些可怜,跟曾经的自己有些相似之处,不由得就动了恻隐之心。
早晨的时候,高屏听着旁边财务处的胖三儿跟她念叨,她班上有个叫傅振军的学生,学费拖到现在还没交上,寻思着让高屏代为问问李树群,作为监护人何时能补上这一笔钱。高屏给李树群打了电话,话口刚刚落到学费上,就听见李树群那边传来“高老师,我这儿有点信号不好,咱们待会儿聊”云云之类的话。高屏虽然是个教数学出身的,却有着语文老师那般的玲珑剔透心,当即就猜到像李树群这样的人儿,拿着微薄工资的高中老师,断然不会伟大到为自己的远房亲戚付上两年的学费。
这么亏本的生意,傻子才干。
高屏就没有再催,有些事儿说多了,人家便嫌弃你没什么眼力见儿,高屏可不想去趟这趟浑水,最后还落得个多管闲事的名号。
没必要。
出了办公室,傅振军抱着手上一袋的热花卷“啪嗒”一下就落了两滴泪下来。学费免了,以后他就只需要出去赚一些自己果腹的前,争取不用傅东园和李树群养活自己,生活似乎在高考前的节骨眼儿上关照了他很多。
傅振军心里的石头突然落了下来,脑子里绷紧的一根弦松开了。高中的课业紧紧巴巴的很,傅振军是转学过来的,自然落下了很多,学费的事儿解决了,没多一会儿学业的事儿有开始叽里咕噜地在傅振军的脑海中开始乱转。等傅振军背着书包,在寒冷的冬夜里哆哆嗦嗦地走到转进那个熟悉的小巷时,那个小院早已经熄了灯,眼见着傅东园和李树群肯定是睡下了。
黑漆漆的屋子外,唯有政府交钱维持的一盏路灯还自顾自地亮着。傅振军拿出旧书包里的书,手头的卷子还没有写完,他开始拿出笔来借着路灯下幽暗的灯光,一点一点地做着那些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