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麦芽就被叫醒。
今天，是稻神祭。
如同前几日一样，老宅里非常热闹。
吃过早饭后，麦芽到房中换上神侍服。
楼下，游行的队伍已经准备就绪，正在做出发前最后的确认。
窗外传来整齐的人声，麦芽站在镜前跟着轻声默念。
“丰年多黍多稌，亦有高廪，万亿及秭。”
“为酒为醴，烝畀祖妣，以洽百礼。”
推开窗，麦芽看见一派人声鼎沸，稻夜正站人群中和她打招呼。
她弯了弯眉眼，转身跑下楼去。
七月的天将近酷暑，好在清早的温度还算宜人。
游行的队伍以老宅为起点，渐次穿过整个小镇。
麦芽和稻夜并肩站在一起，两人头上都笼着白色的面纱，这是神侍的装扮之一。
游行路线的两边早已用线围了起来，镇上的居民全都聚集在两侧。
周围人头攒动，还有爱玩的小孩自发地成群结队地跟在了游行队伍的末尾。
透过面纱，麦芽只能看见四周景色的模糊一角。
奏乐声于队首响起，铜锣、铜钹、小鼓、碰铃……清脆的声音飘荡在空气中。
麦芽身前，稻神的轿子高抬于空，随着队伍的移动一上一下地摆动。
轿旁，一只飞虫盘旋而转，吸引了麦芽的目光。
她抬头，好奇望去。
一阵风起，扬起神轿的帘子，恍惚中，轿中所坐的稻神变成了稻夜的模样。
麦芽睁大眼睛，转头看去，稻夜正好好地站在她身边。
风太巧，也将他的面纱扬起，她看见了他琥珀般的眼睛里盛满了笑意。
麦芽觉得自己一定还在做梦。
做着那个关于神明于麦田里孤独游荡的梦。
不然此刻，为什么会觉得稻夜如此的美丽，如此的圣洁，如此的……
麦芽咬住嘴唇，将视线收回。
“据说，夜半的妖怪常会化作美人，勾引迷失在路上的行人。”
她想，如果稻夜不是人，那也至少不是个妖怪。
“麦芽。”
她听到稻夜在轻笑。
或许是在嘲笑她，麦芽想，嘲笑她的失态。
“麦芽。”
稻夜又叫了一次。
“嗯？”
麦芽这次再没有转头。
“我再给你讲个关于稻神的传说怎么样？”
“嗯。”
游行仍在继续，漫天的乐声和人声盖过了他们的悄语。
“传说很久以前，镇上有户人家的女孩在半夜走丢了。”
“家里人找了很久，翻遍了小镇都没看到女孩的踪影。”
“但第二天早上，女孩却安全地回到了家中。”
“所有人都觉得奇怪，就问那女孩是怎么回来的。”
“麦芽，”稻夜停下来，一脸神秘，“你猜她是怎么回来的？”
麦芽低头看着脚下，想了想，一本正经地说：“藏在家里了。”
“错！”稻夜摇头，“她是被稻神送回来的。”
麦芽装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稻夜用手肘轻轻撞了一下她，然后继续讲述。
“女孩找不到回家的路，在麦田边急得哇哇大哭。”
“这一哭，就把田里睡觉的稻神给吵醒了。”
“为了睡个好觉，稻神一整晚都在哄这个爱哭鬼，天亮后才把她送回家。”
稻夜摆出无奈的表情，似乎身临其境般。
“那这位稻神，”麦芽突然想问，”为什么不一开始就把女孩送回家呢？”
一时间，身旁人陷入沉默。
周围的人群逐渐增多，麦芽可以听见身后孩童的嬉笑声。
她朝围线两边望去，看见一位母亲抱着孩子，女孩正兴奋地四处张望，手里拿着包了竹叶的年糕。
“妈妈，好热闹！”小女孩指着人群大叫。
“是呀。”母亲也笑着回应她。
“或许是因为，”稻夜的声音从她身旁响起，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他有些寂寞。”
麦芽转头看去，看见稻夜也在望着她这边。
“所以，女孩和稻神做了一个约定。”
稻夜将视线移到麦芽身上。
“约定好下次来找他玩。”
“后来呢？”麦芽追问，心里突然觉得有些难过。
“后来女孩忘记了稻神，一次也没来找过他。”
隔着面纱，麦芽看不清稻夜的表情，只能听见他的声音，闷闷的，像落雨前的空气。
镇子不大，但游行的速度很慢，随着时间推移，队伍从清晨走到下午，很快就接近了傍晚。
游完整个路线后，队伍会走小路再次回到老宅，日落时分，会在门口举行送神仪式。
所谓送神，指的是点燃火把将稻草人烧尽。
黄昏降临，麦田被染得鲜艳。
十六位神侍围成一圈跪坐在稻草周围，落日与火焰同时映在他们眼中。
神侍开口低语，嘈杂的人群陷入短暂安静。
“丰年多黍多稌，亦有高廪，万亿及秭。为酒为醴，烝畀祖妣，以洽百礼。”
稻夜身旁，麦芽可以清晰听见他的声音。
认真、虔诚、坚定、轻盈、温柔。
如同神明在吟唱。
麦芽闭上眼，脑中浮现爷爷的模样。
她想，今年的麦子，收成一定会很好。
祭典结束后，老宅里再次热闹起来，镇上几位负责人都聚在一起庆祝今天的顺利。
简单用过晚饭，麦芽坐在家门口透气。
屋内传来酒杯碰撞的声音，还带着愉快的谈天。
今晚月色很好，天空空旷无云，可以看见许多星星。
麦芽用手托着头，在想为什么稻夜不打招呼就溜走了。
仪式结束后换完衣服，她就一直没看到他的人影。
说起来，对于稻夜，她几乎一无所知。
不知道他的年龄，不知道他住在哪里，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认识她。
他们从前……真的见过吗？
麦芽叹了口气，心里有些郁闷。
突然，身后传来巨大的响动，她吓了一跳，起身看去。
紧接着响动的是连续的咒骂声，麦芽站在门口，听出来这是父亲的声音。
“连爸的最后一面也不让我见，有你这么做人的吗？！”
“是我不让你见吗?自打你离开这里，什么时候回来过一次！爸天天念着你，想让你回来看看他，你呢!知道自己还有个爹吗？”
“你以为我不想回？麦芽要读书，你嫂要上班，我每个月都按时把钱汇给爸。我一直和他说过来和我们一起住，过来和我们一起住，谁让他老人家非要坚持待在这里，身边连个照顾的人都没有……”
麦芽听见了父亲的哽咽声。
她知道，这是叔叔和父亲在吵架。
叔叔和父亲一样，很早就离开家乡外出打拼，不同的是叔叔常会回家看望爷爷。
而父亲，一次都没有。
所以在麦芽的脑海里，爷爷的印象早已模糊，剩下的只有零星的、遥远的记忆。
父亲经常打电话给爷爷，就如同他所说的，总会劝爷爷过来和他们一起住。
父亲厌恶这所小镇，仿佛是下了某种决心，决定一辈子都不再踏入这个生他养他的地方。
爷爷喜欢这所小镇，不知何时起，也做好了这辈子再也不离开的决心。
两人都同样的固执。
屋内，争吵声还在继续。
好几个玻璃酒瓶砸在地上，刺耳的玻璃炸裂声冲进麦芽的耳朵，她扶着门框，低头听着。
吵架声伴随着哭泣声，不知泪水落在了谁的脸颊上。
她听见叔叔说：“妈死后，爸一直一个人，这些年我尽可能多回家陪他，可是他也希望你能回来……”
母亲的声音突然冒出来，麦芽听见她说：“都少说两句吧。”
屋内开始沉默。
麦芽知道，父亲是在奶奶离世后决定离开的。
奶奶早年患病，镇上医疗资源有限，医生建议转移到城市的大医院去检查。
父亲和母亲都希望奶奶能去，但爷爷拒绝后，奶奶也拒绝了。
奶奶是在半夜突然去世的。
自那以后，父亲带着她和母亲离开了家乡。
那天，麦芽趴在父亲的怀里，看见爷爷在二楼和她招手，她开心地扬起右手，左手却摸到了父亲湿润的脸颊。
那时，她天真地以为，明天就能继续见到爷爷。
吵闹声再次响起时，麦芽决定离开这里。
月光铺洒在乡间的小路上，细碎得如同盐地。
少女一路小跑，夜晚的凉风带起衣摆，吹散汗水打湿的刘海，把她像麦穗一般吹往了麦田。
镇上的田野面积广大，七月的时节，每一颗麦粒都已茁壮地长成一束束麦子。
连绵的麦子铺成辽阔麦田，在夏夜的风中谱写音乐，悄悄吹响了收获的号角。
抵达最初遇见稻夜的地方，麦芽站在田埂上，抬起双手放在嘴边。
她弯下腰，用尽全身的力气。
“稻夜——！！！”
声音传遍原野，随着麦子来回飘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