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实一个人的时候静静地打开了布包,里面是一对黄色的发带,拿各色丝线绣着绣球花,一团团一簇簇的堆在一起,十分精美,程实小心地叠好放在一边,打开了信封,字很娟秀一看就是练过的,和自己的狗爬字完全不一样。
“程实,谢谢你,是你让我免于被羞辱折磨,救了我的命,这个发带是我亲手绣的,莫名觉得很适合你。我自身难保,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报你,但我依旧会每天祈祷,祝你年年岁岁,康乐欢愉。”
程实小心地捋平信纸,将它放回信封,认认真真的包好放了起来,看着窗外的天空,怎么又像是回到了一起吃饴糖的时候,有点腻,却很安心。
春去冬来,夏香走了没多久,清荷也要离开了。这次气氛完全不同,清荷是年满解约出宫回家去了,大家都很为她高兴。清荷性子沉稳,但喜悦依旧控制不住从言语溢出来,她絮絮叨叨的念叨着许久未见的爹娘,比画着弟弟妹妹不知长了多高,衣服合不合身,还难得大着胆子讨了些粗制的点心瓜果,想要带回去分给家人。
程实看着这个眉眼弯弯,总是照顾自己的姐姐,真好,她要去找自己的弟弟妹妹了。她不知应该送什么礼物,思来想去觉得什么都不够好,最后按照自己的想法,直接学着现世的样子,封了个大红包,里面装着自己攒的十两碎银。
清荷推脱着不要,程实执拗地收回手,摇头示意自己不会拿回的,清荷无奈收下,并将它们缝进了自己的腰带,说着一定会收好她的心意。
程实托着下巴看着她的侧脸,忍不住想,虽然真正的自己比她大了很多,却一直能感受到她温柔的呵护,我的姐姐,希望你一切都好。
几人送走了清荷,看着清荷走出了殿门,扬起胳膊轻轻地挥舞着向她们告别,看着她满怀希望踏上回家的路,看着她消失在视线内,后来每每想起,若是再多看几眼就好了。
这天雪下得很大,厚厚的盖在地上,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程实小跑回来,在院外的墙根下抖落着身上的雪。
“你是程实么?”一个人走过来问着。
程实点了点头,那人神色复杂地递过来个信封,“清荷给你的。”程实还寻思清荷是跟他们报平安,开心地去接。却见信封上到处都是暗红干涸的血迹,顿时心里一紧,还未有反应,就听那人接着说,“清荷没了。”
程实抬起头,瞪大了双眼,眼底满是不解,为什么,她不是回家了么。她焦急地去打开信封,却怎么也撕不开封着的信封口,程实一把将手插进积雪里,寒冷瞬间降低血液温度,丝丝麻麻的疼痛缓解了颤抖,打开后慌忙拿出信看着。
“程实,我的妹妹,再见了,抱歉没有带着你的心意好好走下去,想了想还是要把这些还给你。我的弟弟妹妹都没有了,母亲也没有了,我已没了来源与归处,我好想他们,所以我要去找他们了。这世界对我们总是充满恶意,你一直过得很安静,继续安静地活着吧,清荷绝笔。”
程实握着皱巴巴的纸死死地盯着那几行字,试图看出点什么,试图在这张满是泪痕与血迹的纸上看出,为什么对未来充满希望的少女短短几日就这样绝望离去。她什么也看不出,那几颗染着血迹的碎银随着动作滚了出来掉进雪里,落地无声。
那人转述了大致的经过,清荷的爹不知何时染上了,这几年卖儿卖女,最后连老婆都输了出去,早已无处可寻,他一直在骗清荷,为了让她继续往家拿钱。这次回家清荷才知道真相,崩溃不已,她爹却丝毫不知悔改,甚至在搜刮了清荷的东西把她毒打一顿后锁了起来,找人要将她卖进了妓院。
清荷人不错,一位与她同回的女孩偷偷地去看了她,但也无能为力,清荷很感谢她,写了封信塞了出来托她递回宫就让她走了。那女孩走后她洗了洗脸,决然地用腰带将自己拴在了房梁上。可她哪怕死了那该死的爹都没有放过她,将她给一户人家配了阴婚,拿着钱继续赌去了。
程实觉得自己已经麻木了,她机械地对着那人深深地弯腰致谢,替自己也替清荷,那人叹了口气,说了句保重离开了。
程实将信放好,蹲下身子去捡掉落的碎银子,捡起来后不断用雪搓着,搓到双手通红依旧觉得不够,雪地不断被泪滴砸出细小的坑,为什么就搓不干净呢,清荷最爱干净了,她仰起头,红着眼望着这无边的白雪,殿内宫外,天上地下,怎么就没有一处她们可以安稳无忧的地方呢。
屋内走出的麦芽看见她,吆喝着她不进来干什么呢,这么冷的天。
程实揉了揉眼睛,收好银子与信,深吸了几口气重重呼了出去,起身像寻常一样踏进院子。
麦芽拉着她进屋,几人围着小小的火炉说着话,说到了清荷。
“你说清荷姐姐到家没,过得好不好。”
她不好!她,一点也不好。程实盯着零零星星的炭火,攥紧了拳头,内心的嘶吼,震耳欲聋却无人可闻。
“当然好了,清荷姐姐又温柔又漂亮,一定会过得很好,找一个疼她的夫君,教导自己的孩子,和和美美地生活。”
她被亲爹卖入妓院,含恨自杀,死了还要被塞进一个不认识的男的棺材。
“就是就是,过几年,我们也可以出宫了。到时会什么样呢。”
程实猛的抬头,炉火冒着热气,但胸口的书信与碎银却在不断的释放着寒意,直直的钻进骨头里,刺的她脊背冰凉,看着一张张憧憬的脸庞,你们的未来又在哪里呢。
程实确实如清荷所托那样,安静的生活,眼睛却始终观察着,观察着周围的所有事物,观察着这宫内所能接触的每一个人,直到某一天,她像是装上了什么开关,开始日日早出晚归,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就像没人能知道明天与意外哪个会先降临。
这天,麦芽最晚回来,正欲关门却被程实拦住,她疑惑地看着程实,后者依旧规规正正地穿着宫女服,像是在等待什么。麦芽张嘴要问,程实摇了摇头,指着土炕,缓缓开了口,太久没说过话,声音喑哑晦涩。
“回去躺好,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
麦芽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不由脱口而出。“程实,你能说话了。”
程实点了点头,自打来了之后发现那个毛病后,就再没说过话,现在却没法继续躲下去了,嘈杂声由远而近,眼看着就要到眼前,程实留下一个放心的眼神,抬脚向外走去。
院门被粗暴地踢开,进来一队人,为首人大喊:“太子殿调查,闲人散开,今日涉及太子饮食相关人员,马上跟我们走,不配合或隐瞒者,就地斩决。”
程实默默走至前,低着头乖乖等候,没多久,小小的院落便聚集了一群人,胆小的已经低声抽泣起来,为首人看了看名单,仔细数了数,确定无遗漏后,点了下头,后面的人领命上前,压着一堆人向太子殿走去。
程实跟着人群向太子殿走着,很快到了门前,这条路自己已走了很多遍,但即将真正进入,还是不由自主地紧张,程实无声地掐了掐手心,就当考试面试了。
一行人进门后便跪在院子里,四周围着一圈挎着刀的护卫,最里面放着一张软塌,软塌四角站着四名侍者,上面靠着一位面带病容的男子,穿着一身月牙白的锦袍,头发用一支玉簪简单地束起,面容朗逸,此刻正闭着双眼,修长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
程实偷偷打量着,这人应该就是大梁太子—祁宥璟,传闻他为人温润如玉,为人雅致,聪慧异常,大梁皇帝病弱,一大半朝务都是太子处理,这样的人,程实才不信他能和善亲切。
右侧一身穿黑衣的男子走上前,面色冷峻,开口说着:“太子今日午食出了问题,是谁做得最好自己走出来,不然,全部去地牢,严加审问。”一时哀号群起,高喊着冤枉,那人话锋一转,“冤枉?那你们就拿出自己冤枉的证据,找出那个下毒的人。”
底下的人看着周围,没多时便开始互相攀咬,什么你今天出门多了一刻,他今日鬼鬼祟祟,嘈杂混乱,没什么实质性的事情,有两人说得激动还打了起来,被人一人一脚踢开乖乖跪回原地。
“我知道如何找出下毒的人。”一道喑哑的声音传来。
祁宥璟缓缓睁开眼,看向声音来源,竟然是个小姑娘。“安静!”黑衣男子大喝。顿时鸦雀无声,黑衣男子示意程实继续。
“太子今日午食所有餐食御膳房均有人负责检查,所涉菜品也经过层层把关,问题不会出现在菜上。”
“那你说,问题会出现在哪?”祁宥璟看着程实,淡淡开口,语气沉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