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换我沉默。路口的风很大,但突如其来的疲惫攀上我的肩膀,我懒得一步也不想动。矫饰的恶使人保持愤怒,坦荡的恶让人感到无力。“真是让人讨厌啊。”我喃喃自语。
菲尼克斯没有回答,只是安静的陪我出神。
远处的街角,有个年轻男孩漫无目的的走走停停,捡起半根烟头,靠在墙上享受着今日的好运。他穿着单衣裤,外面却罩了一件明显不合时令的棉衣,在起风的夜里还有些热,被他扒下一半的肩头。
“你看他。”我努了努嘴,“他可付不起美德的代价啊。”
菲尼克斯看着他,我看着菲尼克斯。
他看男孩和看我没有区别,只是看着。某一瞬间,我想拉着他回到警局,把他关进杂物间里,不许人探视,不许他进食,在他被疲惫击溃时用刺目的白灯照他的眼睛,在他快要昏睡时抽去他的依靠。我想看他瘫在地上,浑身臭气,哭泣恳求。
我蔑视他的平静,憎恶他的美。
我想叫他学会虚伪做作,学会攀炎附势,学会献媚与伪装,我想看他在我背后露出因恨意而扭曲的脸。
那一瞬间,也只有那一瞬间。因为菲尼克斯看向了我,他的眸光仍然没有任何变化,却如一盆冰水让我清醒过来。
他一定读懂了我在想什么。尽管他什么都没有说,也什么都不会说。
我们对视着。
“太没礼貌了,我可没有允许你参观侦探的大脑。”
狭路相逢,无耻的人会占得先机。
“这都是你的错,菲尼克斯。如果你是个粗俗的草包,或人格卑劣的花瓶,我保证你会比现在讨人喜欢一万倍。”我厚着脸皮胡言乱语,“要不要考虑开发下人性的弱点?唯一能让你的美貌增值的秘诀是下贱。”
他没有生气,反而虚心求教:“你觉得我适合什么样的弱点?”
“贪婪,纵欲,刻薄,伪善,愚蠢,肤浅。如果你愿意听,我可以一直说到天明。”
他被我真诚的建议逗笑了,我也笑了。他看我的眼神还是那么平静,我浓烈粘稠的负面情绪对他来说全然不值得在意。那颗自今早起来便焦躁不安的我的心啊,它轻轻的,落了地。
因为我看到了他的弱点。他不再完美,他漠视了我的恨,这是无可争辩的——傲慢。
年轻男孩抽完了那根烟头,意犹未尽的扫视了一圈,视线在我和菲尼克斯的身上停住了。他直直盯着菲尼克斯,张着嘴,傻愣愣的站着。
“啾——”我的手从空气中抓了一把,手指摇摇晃晃的飞进菲尼克斯的衣领里,在我触到他胸口的最后一刻,他拨开了我的手。
“恭喜你啊。”我笑嘻嘻的说,“捕获了一颗少男的心。”
“作为一个贪婪纵欲刻薄伪善愚蠢肤浅的人,应该说,我很荣幸。”菲尼克斯冷淡的嗓音为他的幽默增加了别样的风味。
我大笑,笑声惊动了失魂落魄的痴情种,他的视线在我和菲尼克斯身上徘徊,像是突然意识到凌晨出现在街角的美人与资深男士的组合有多诡异,频繁眨眼,重心后移,身体倾斜,呈现出完全符合生物本能的防备行为。
菲尼克斯看着他,突然向前迈出了一步,男孩大叫一声,倒退着逃走了。
“嘿,你这是恐吓。”我抗议。
“欺凌弱小没能让我的美貌翻倍吗?”
“当然不能,这太贵族了。”
“你对贵族的厌恶,是你对我抱有偏见的原因。”他平静的叙述。
“偏见?”我挑起眉毛,“这可不是偏见。贵族是你最重要的身份,你和那孩子看上去差不多大,可你拥有一整个星系,他只有半根烟头,这不公平。”
他没有回答,但我坚持不懈的用手肘捅他,于是菲尼克斯说:
“是,的确不公平。”
“也不合理。”我进一步申辩。
“的确不合理。”
“那你不感到愧疚吗?”
“你希望我感到愧疚吗?”
“真的吗?可以吗?”我装出一副受宠若惊的惊喜模样,“天生的贵族,就应该有天生的愧疚,不是吗?”
他摇摇头:“道德是审判不了权力的,能自下而上的只有血与火。何况没人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你这是原罪论。”
哈,太幽默了。
把菲尼克斯拖出警局是多么正确的决定,命运可真是个好编剧,二十年前因侮辱教皇入狱的侦探,二十年后竟能在钻石星这么个不入流的偏僻星球的夜里,听着教皇的儿子否定教会的基础。
冷风中的闲聊拉近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我扯着他的衣服——虽然菲尼克斯仍然很不情愿,继续往前走去。
“好了好了。我知道你接下来要说什么,我对你有偏见,你才没有杀人巴拉巴拉。多么好的夜色啊,为什么要在这么无聊的事情上争吵。啊,我想到了一个好主意。”我眉飞色舞的伸出一根手指,“既然要查案,不如你来做侦探,我来做助手,好吗?”
我们要去的地方是一栋高级公寓楼,由钻石星某届政府主持修建,计划是要建七座,按照戴蒙德——即钻石这一单词的形状设计建造,就建在戴蒙德庄园的塔楼最高点的视野极限。
这个狗屎一样的点子肯定是某个政客一拍脑门想到的,啊,领主在夜里眺望远方时,看见灯火璀璨的戴蒙德这一单词,该有多么感动啊。
事实是,这个丑到石破天惊的建筑群只建了第一座——D形状的高级公寓楼,计划中应当大受震撼的领主就在回到钻石星的第一晚咽了气,简直是媚眼抛给瞎子看。
这场轰轰烈烈的失败马屁带来的唯一优点就是,能帮助我和菲尼克斯两个不认识路的人,成功找到我们要讯问的伯爵自杀案的相关人员——戴蒙德伯爵的情妇,玛利亚·博德。
菲尼克斯称自己在凌晨1点到达钻石星,并与伯爵会面。伯爵在凌晨4点死亡,死前20分钟,戴蒙德家族AI星耀被强制关闭,根据仆人的口供和AI记录,除菲尼克斯外,伯爵当晚还在书房约见了三个人,情妇玛利亚·博德就是其中之一。她是在菲尼克斯到达之前进入书房的,离开却比菲尼克斯要晚。
“你真的没见到她?”我们从昏暗的街区走到灯火通明的马屁公寓楼附近,尽量挑选人少的小巷走,我们不得不躲躲藏藏,菲尼克斯太过引人瞩目了。
“没有。但书架后面有道暗门,通往一个小休息室。”他回答。
菲尼克斯对其他人的在意程度为零,又娇气的拒绝了我用旧皮衣包头的好心提议,我只能想办法给他弄点其他伪装,比如,一个帽子,或者一条围巾。
我没钱,菲尼克斯的通讯器被我丢在了警局,我只能强行拽掉了他一颗纽扣当做资金。我对我莽撞的行为感到后悔,因为更多的肌肤暴露对降低存在感毫无帮助。
我看了眼近在咫尺的巨大D字,又看了眼他因为少一颗纽扣而显得异常修长的脖颈,站在人流最少的一家饮品店的侧门:“有什么要喝的吗?”
“不需要。”
三分钟后,我带着一顶印着饮品店名字的红色帽子,一件写着“喝点好的”的红色马甲,一杯超大杯加冰蓝色奶昔。他一定没喝过这种由色素组成的“天然”饮品。
在刺激菲尼克斯这件事上,我已经足够熟练了,但他的忍耐力一次又一次突破我的想象。在我期待的目光里,菲尼克斯平静的伸出因寒冷而泛红的手指,握住了那杯足有他小臂长的花花绿绿的大杯奶昔。
我想看他用这种吸管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舌头被染成蓝色。像孩子一样。
“走吧。”他说。
我失望的跟在后面。
我们进入公寓,礼宾拦在我和菲尼克斯前面,直到我在口袋里翻出警局的徽章才得以放行。他带着我们穿过铺满厚重地毯的走廊,来到最高层的一扇华丽门前。令我感到惊讶的是,开门的不是管家或佣人,正是玛利亚·博德本人。
她看起来二十五六岁,齐耳短发,棕色眼睛,五官柔和,看得出来是为了接待客人匆匆换上的衣服,料子柔软,并不过分华贵。看打扮,与其说是贵族情妇,更像是个家庭教师。
她看到菲尼克斯的第一眼就倒退了一步,吓得快要昏过去,强撑着将我们迎进会客厅,却战战兢兢的不敢坐下。
“坐。”菲尼克斯坐在沙发上,自然而然的命令道,“你见过我?”
是疑问句,但语气十分笃定。
“……是。”她低着头,说完就忙补了一声,“少爷。”
“叫他菲尼克斯就可以。”我笑眯眯请她帮忙倒了一杯热茶。一口热茶下肚,我忍不住长出一口气,喟叹一声,啊,多么温暖,多么甜蜜。
“可以再要一杯吗?”喝光了我和菲尼克斯面前的两杯茶后,我礼貌的请求。
玛利亚慌忙点头,很快又送上两杯。
在我的热情邀请下,她终于在我们对面坐下,仍有些局促不安,时不时用余光偷扫我们一眼。
“不要紧张。菲尼克斯少爷是我们钻石星警局特聘的侦探,我是他的助手,我们这次来,是想问你几个问题。”
她低着头,眼泪砸在交握的手背上。
“对不起。”颤抖的声音响起,“我知道我犯了大错,我……”
她泣不成声。
我和菲尼克斯对视一眼,都在对方脸上看到了“果然如此”的神情。作为一个情妇来说,这女孩实在是太天真了,完全不懂得掩饰,见面第一眼,便一副“我有罪”“我知道隐情”的样子。
事情居然进展的如此顺利,真是出乎我的预料。
“别害怕,别害怕。”我没看到纸巾,便把她上茶时递上的手帕放在她面前,“我们就是知道了这件事,来了解情况的。过去的事情无法改变,你只有说出来,我们才能知道怎么帮你。”
很明显,我在套她的话,没有透露任何信息。
但菲尼克斯……
“所以戴蒙德伯爵的死,和你有关?”
玛利亚猛地抬头,自见面以来第一次直视着菲尼克斯。
“他、他、他……”玛利亚失声喊道,“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