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明忽暗的白炽灯下,陈亦可站在巷子口等着阮玲玲的到来。
老棚户区有一半被纳入拆迁的范围,收到安置费的人早早就搬走了。
还有一半就是阮玲玲家所在的东区,又旧又破,甚至巷子里连个路灯都没有。
这盏白炽灯也不知道是哪位好心人留在此处的。
直到快要九点,阮玲玲才出现。
乱糟的头发、全是褶皱的校服还沾上不知哪来的尘土。
她拍了拍衣服上灰,用手胡乱的整理发型,将鬓边的碎发折到耳后,走到陈亦可面前直视她。
而陈亦可则在听见巷口出现脚步声时,便将手伸进书包里,按下随身听的录音键。
阮玲玲突然对着她九十度鞠躬,说:“对不起,我不该冤枉你。”
陈亦可从未想过会是这样一副场面,磕磕跘跘地说:“你先,先起来。”
随即,伸手将人扶起来。
“陈亦可,你以后不要再让周溯来找我了。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互不打扰行吗?”
阮玲玲眼底的恳求让陈亦可有些疑惑,从出事到现在,他们并没有对阮玲玲做任何报复。
白炽灯频闪几秒,阮玲玲疲惫的靠在斑驳脱皮的墙壁上,喘着气,说:“我受不住你的报复,给我留条活路吧,这种事情没那么严重,过段时间大家也就不会再关注。
你有关心你的家人、朋友,有所有我想要的一切。
你就当施舍我,放过我吧。”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这种事情本来就不是我的错,你为什么要做出一副可怜模样来要挟我?
你可怜不是我原谅你的理由。
还有,周溯不是一个会主动去伤害别人的人,他很有分寸,不应该这样说我的朋友。”
陈亦可冷漠的看向阮玲玲,对于这样的道德绑架,陈亦可是不喜的。
遇见事情该去解决,不是唱衰。
阮玲玲眼底划过一丝恨意。
她不理解这些说着“何不食肉糜”的人,为什么不真正的去了解她的苦难,反而对她求取生存的方式进行批判。
“你以为我不想回击吗?我就那么贱,我非得让人欺负吗?”阮玲玲像是一只被激怒的兽,但她还是压低声音嘶吼着,怕吵到不远处在家中的姥姥。
陈亦可反问她,说:“那你就该拖我下水吗?我又有什么错呢?”
阮玲玲倏而笑了,用手指向她家旧平房的玻璃窗,刷着红漆的木框子已经严重掉皮,其中一块玻璃应该是新换上的,虽然没像其他玻璃一样发黄,但很薄,看着就廉价。
“吴星月初中就和我一个班,刚开始我和她不熟,我爸妈不在我身边,我总是有些自卑,身边也没什么朋友,吴星月主动来找我,我特别开心。
后来,我开始变得开朗些,身边出现了,除了吴星月以外的别的朋友,她像是个疯子限制我交友,慢慢的变成霸凌。
我打电话向我爸妈寻求帮助,他们说是我的问题,让我好好和别人相处。”
阮玲玲边说眼泪边遏制不住的夺眶而出。
“中考的前一天,她把我推到水池里,水池不深,我准备爬出来,她就拿竹杠站在池边,我一准备爬上岸,她就给我赶下去,让我泡了一晚上,回去我就发热了。
最后,差二十分,我没考上高中,我爸破天荒回了趟家,求爷爷告奶奶的请人吃饭,塞钱把我送进来读书。
我就想,离他们远远的,我得好好读书,我得对得起所有人。
暑假的时候,他们来我家堵我,我就躲在家里不出来,我甚至还和吴星月打了一架,原以为一切到此为止。
但凌晨的时候,他们拿石头砸碎了,我家的玻璃。
我姥姥夜里被声音惊着,翻身从床上摔下来,手给摔骨折了,现在还绑着石膏。
我没有人给我撑腰,我只能自己扛着,我还有姥姥,我不能让我家玻璃再碎一次,我姥姥撑不住的。
我只能撒谎,我是做的不对,但我真的只能这么做。
我也想要脸、要尊严,可是我不能要。”
那个年代,东北无数下岗工人,面临着两个选择:
一,留在家乡,打个零工或者干个体户,一辈子碌碌无为的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
二,舍下一家老小拎着包跑去南方倒腾一阵,看看能不能鲤鱼跃龙门。
但不是每个去南方发展的人都赚的盆满锅满,大多也就是在温饱线上徘徊。
孩子身边没有家长,总是会不自觉的低人一等,遭受白眼。
严重的话就会是阮玲玲这样,被人霸凌却无力反抗。
爸妈在外地也是工作挣钱养家,去怪他们,仿佛不太合理,但这些都压在一个十五六的孩子身上也不合理。
有时候,表面懦弱不敢反抗的人,不是不勇敢,他们顶着一口气,带着被污染的一部分灵魂游荡于世间,等着光亮再次出现在他们世界里。
“玲玲?”不远处的平房里传来老人的声音。
阮玲玲深呼吸后,夹着有些哑的嗓子,大声回应:“姥姥,我和我朋友聊天呢!马上来。”
“领朋友来了,怎么不进家门?”姥姥的声音带着两分长辈对小辈的责怪但很温暖。
阮玲玲摸了把脸上的眼泪,走到邻居家接在外面的水管,拧开水龙头,胡乱的捧起水将脸上的泪痕洗去。
陈亦可朝屋内的人喊了句:“不麻烦姥姥了,我放学后和玲玲去五龙路玩了一圈,得赶紧回家,下次再来拜访。”
“谢谢。”阮玲玲脸上是还未擦干的水。
她并没回应她,也不在多逗留,直接转身离开小巷。
陈亦可穿着舅妈挑的,软底的小羊皮鞋,走起不累脚也轻便,可棚户区地上的石砖,不知从哪一年开始变得四分五裂,维修的方式也简单,撒上最便宜的石子去填缝。
她走在上面,脚被隔的难受,可阮玲玲每天都走在这样的破败的路上。
等亦可从走出巷口后,四人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将她团团围住。
陈亦可看着围着她的这群人,眼泪止不住的落下,她打量着他们每一个人。
也许没有这些人,陈亦可就是下一个阮玲玲。
周溯拿手轻柔的拂去她突然落下的泪珠,弯着腰、低头,问:“受什么委屈了?说出了好不好?我们都在呢!”
陈亦可则上前抱住周溯的腰,将整个人缩在他怀里,呜咽道:“我没受委屈,我很好,谢谢你,谢谢你们。”
赵青岚和打了鸡血一般往巷子里冲,他本来就烦阮玲玲这种小人,现在更是忍不了一点。
林江运上手死死的抱着赵青岚不撒手,周洄则是捂住他的嘴。
“哥,回家......回家和你说。”陈亦可带着哭腔哽咽着。
周溯一下下的轻拍她的后背,安抚着陈亦可突如其来的情绪,见赵青岚一脸忿忿不平的模样,喊道:“先陪她回去,什么事情都后面再说。”
林江运和周洄拽着赵青岚走在后面,陈亦可则是被周溯半环抱在怀里。
陈亦可不是一个喜欢亲密接触的人,上一次两人这样亲密的行为是军训她不舒服送她去医务室。
他能感受到怀里的人肩膀在止不住的颤抖,刚刚发生在里面事情应该对她有着巨大的冲击。
周溯在嘴里念叨着:“不怕,不怕,就快到家了,亦可不要怕,我在,我一直在你身边......”
像是一支支强心针,注入陈亦可的身体里。
陈亦可有家,有朋友,有周溯。
一群人挤在陈亦可那间不大但收拾妥帖的卧室里。
周溯至始至终眼睛就没有离开过陈亦可,紧挨着她坐在床边,周洄则坐在陈亦可的另一边。
赵青岚被林江运按在书桌前坐好,而他则是靠在书架边,负责按住随时可能暴怒的赵青岚。
陈亦可将包里的随身听翻出来,打开了播放键。
两人在巷子里的对话被公开。
谁也没想到,阮玲玲背后竟然是这样一个故事。
陈亦可将埋在膝盖间的脸抬起,说:“我没办法怪她,她也有家人要照顾。
如果是我,我一定会做出和她一样的行为,我得保护我的家人。”
周洄问道:“那你现在准备怎么办?我们把这个交给老许,一切就都解决了。”
“把这个交给许老师,吴星月也许会被通报处分或者退学,但阮玲玲和她姥姥后面日子怎么过?”陈亦可望着那只随身听说,“‘银翼杯’的初赛今天过后就截止了对吧。”
赵青岚拿起海报看了一眼,说:“对,但现在快九点半了,不一定来的及。”
“我去整理一下,洗个澡,你们帮我把网页调试出来,我一会直接初试,反正就是一张线上的问答卷。”陈亦可说着就起身去衣柜里翻衣服。
周溯开口道:“去我房间吧,一会儿你舅妈回来,考试不方便。”
赵家的电脑在客厅,确实不太方便。
“好。”
两个男生跟着周溯去调试电脑,周洄让陈亦可先去洗澡,衣服她来找。
温热的洗澡水,冲去满身的压力,沾湿的长发打上泡沫,氤氲的水汽萦绕在狭小的卫生间里。
水声哗哗不断,眼睛因为进了些泡沫而泛红。
陈亦可穿上干净的睡衣,将头发用毛巾包起,用手擦拭起雾的镜子,勉强看清自己后,对着镜子里的人深呼吸一口气,转身出了浴室的门。
几人从家里翻出三台吹风机,抓紧时间,将她的发顶吹干。
最后,陈亦可肩膀上披着一块全新的毛巾,避免衣服被晕湿。
带着耳机,坐在周溯卧室的电脑前,开始答题。
最后抢在11点52分,将问卷提交上去。
那天,陈亦可当着大家的面将那段音频删去,不论是否能通过初试参加演讲比赛,陈亦可都不会曝光她的秘密。
阮玲玲想要的尊严,陈亦可会帮她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