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青云大四实习期的时候,去了上海,早听说那是个只要是金子就能发光的好地方。跟自己生活过的城市比起来,这里简直就是另一个世界。青云从未见过这么多高楼大厦,未见过那么宽的马路和那么多的汽车。没见过夜晚被灯光照成了白昼,没见过一件看上去很普通的T恤竟然卖二千多元。真是乡巴佬掉进了十里洋场,满眼的金碧辉煌。以前只能在“四方盒子”里看到的场景,突然就在眼前,以爆发的方式展现出来,让青云感到一阵眩晕。恍惚中,他有一个臆想:能在这片土地的某一个犄角旮旯处,有自己的立锥之地吗?转而又赶紧将它从脑子里涤除:青云,你还是醒醒吧……
在这个城市,青云举目无亲,只有一个高中同学给他简单的指引。好在年轻,有闯劲,孤身一人,就敢往大上海跑。接下来所有的艰难险阻,就靠自己横戈向前了。
万事开头难。首先要找到一个落脚的地方,但上海太大,他像一只蚂蚁站在一头大象的脚边,不知道哪里适合自己。他刚从校园出来,对学校的生活还有些留恋,上海高校林立,而且诸多名校。于是青云在大学的附近找了住处,与别人同租。大家都是从外地过来的年轻人,好相处。当然,他最喜欢的还是大学周边的环境。学校里有食堂,有教室,平时还有很多学者演讲。校外有快餐,有书店,有“跳蚤市场”,生活十分便利。
稍作安顿后,就得出去“觅食”了。学校附近贴了很多招聘信息。想找专业对口,怕是难的,再说,青云对自己的专业也没有什么兴趣。很多学生在大学里学的专业并不是自己选的,只要能上大学,比什么都好。所以毕业后不做自己的专业,也很正常。
青云对找工作是陌生的,这些招聘信息五花八门,有兼职的也有全职的,有做家教的,发传单的,销售岗、行政岗,卖广告位、卖电脑……
他也面试了不少工作岗位,不是你不情就是他不愿。这个城市汇集了全国各地优秀的人才,在一堆金子里,银子都黯然失色。青云算什么?一块需要打磨的石头。那就先做一块石头能做的事吧。
最终他找了一个推销网络宽带的工作,没有什么技术含量,公司对销售员没什么要求,能吃苦就行,底薪很低,提成不错。
主管给新人们培训:“这是一份努力就会有收获的工作。”
把它往简单了理解就是,像清洁工一样,在办公楼集中的地方,从一楼一层一层往上爬,挨个敲人家公司的门。清洁工扫楼没有压力,但这种“扫楼”要想办法躲过保安,像做贼似的。
但主管说,这是一份体面的活,能装得起宽带的,都是大公司。大公司都在高大上的楼里。你去敲他们的门,一身好一点的行头是不能省的,看上去要像点样子。
也就是说,还没收入,先要投入。青云去服装批发市场,看能不能淘一套合适的衣服。他想着,这身衣服首先要便宜,但不能让人一眼就能看出它很便宜。经过整整一个下午的犹豫、纠结,终于克服了“选择综合症”,淘了人生中第一套西装。他穿上站在镜子面前看着自己,好不自在,以前穿衣服从不照镜子。还算满意,俗话说得没错:人靠衣装马靠鞍。换一身皮囊,就跟换了一个人似的,仿佛第一笔业务正在向他招手。他想:得好好照照,住的地方没有这么大的镜子,千万别在客户那里出了丑。
“您好!打搅一下。”销售主管给大家演示,“我们是某某公司的一级代理商,负责给公司安装宽带……”那个时候,人们有激情,公司也不需要对员工进行洗脑。上海这个大都市,靠本事吃饭,当你看到同事做成一笔单子,拿着丰厚的提成,嘴角扬起的得意神情,自然是羡慕的,你甚至都想给自己打一管鸡血。
青云按照主管传授的,轻轻敲着客户的门,可能是敲得太轻了,都没人过来。于是用点力气再敲,见有人过来,赶紧说:“您好!打搅一下……”
回应他的是:“你也知道打搅了啊,门上的字看不见吗?请出去吧!”
青云诺诺退了出去,心想:看见了就不进去了?那怎么卖产品啊。
主管说:“做推销的脸皮要厚,被轰出来是很正常的事。很多公司玻璃门上都贴了‘谢绝推销,面斥不雅’,你就当没看见”。
很多时候,说了第一句开场白,就被推了出来。最惨的是,爬了两个楼层就被保安逮住。大公司的办公地点都是CBD(中央商务区),比如淮海中路、南京路那片,大楼里安装了很多摄像头。这种挨家挨户敲门的,一看就是推销。保安让青云掏出身份证,仔细盘查、百般刁难。
社会就这样奇怪,那些有钱有文化的人对待底层人的态度往往要比底层人对底层人好一点,不管他们是真有涵养还是装出来的。像保安这样的职业,可能是因为他们平时对权力一直忍辱负重,难得可以动用自己那么一点小权力,是不会白白浪费的。
好在大上海的高楼大厦有很多,只要不气馁,不胆怯,跑个一年半载都不需要重复的。但对于青云来说,每一天都是煎熬,虽然事先给自己做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但现实比预想的还要残酷。虽然他很努力,但四个月的时间,一单没有做成。客户一旦表现出不需要或者有些排斥的时候,他不敢再多说一句话。
公司领导没有说什么,反倒是青云觉得不太好意思,没有给公司创造价值,还要拿一些工资。他跟主管说:“姚主管,我可能不适合这样的工作,想辞职了。”姚主管说:“理解,你太在意别人的眼光,自尊心强,这种扫楼的活确实不太适合。”不知道主管表达的是真诚,还是一种藐视,青云听不出来。但主管说得对,你的尴尬在对方看来是不自信,你自己都不自信,别人凭什么相信你?你求着别人给你钱,头还能抬那么高?怕被别人看低吗?
青云不是一块石头吗?石头不怕风雨,不怕锤压。它待在角落里,没人注意到它的存在,去哪里要尊严呢?
“生活才刚刚开始嘛!”青云安慰自己,他只是想感受一下,逼着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看能不能有所改变。大妈常在他面前说,要把性格改一改。他清晰地记得小时候大妈的唠叨:见人要打招呼,多说话。
性格真的可以改吗?青云一直在努力。这觍脸的活,是一种煎熬。每当选择放弃的时候,有一种释然的感觉。但生活不是放弃就不需要面对的,新的未知世界会耐心地等着你,不论你什么时候来,它都会不紧不慢的,给你安排好你想要的和不想要的一切。
离开第一家公司后,青云又找了一份物流公司分单员的工作,调配运输车队的订单配送。这份工作不伤脸,但伤肺。
公司包吃包住,不管上班时间还是休息时间,五六个人挤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整日烟雾缭绕,室友们个个叼着烟,打着牌,探讨着女人们的胴体。而青云却在昏暗的灯光下,捧着一本书,显得格格不入。订单发到分单员手里,他们舍不得放下打了一半的牌,就扔给青云,说“你那玩意放下不耽误事,有劳有劳!”青云心里万般不愿意,但却总学不会拒绝。
多干点活也就罢了,可这二手烟吸得太难受,又无处可躲。青云想,难道三流的大学生就配这工作吗,跟窑洞一样。一次午饭间,一个同事劝他:“兄弟,跟你聊天,我能看得出来,你比同龄人成熟,有见解、有文化,这里不适合你。”
这话正戳到了青云心里,他举起茶杯说:“感谢仁兄!以茶代酒,碰一个!”几日后便辞去了这份工作。
十二
青云的青春已在大学校园里挥洒得差不多了。这是个忙碌的城市,地铁像一个集装箱,塞满了赶路的人。电梯像流水线的传送带,把匆匆忙忙的人一波一波地运上送下。透过透明的轿厢,你能看到,有的人在开心的说话,有的人闭着眼,有的人面露愁云,有的人眼里无光……
青云被一个无形的力量推着向前,那是明天的餐费,是房东的敲门声,是远方的她期待的眼神,还有未来对他的召唤。
他自小就对电子设备感兴趣。在很小的时候,一次父亲带着他去县城,给他买了一个闹钟。他爱不释手,拨弄着指针旋钮,每当闹钟的指针转到当时的时间时,闹钟上端的一个小榔头就会飞快地左右摇摆,撞击两边钟罩,发出清脆的“叮叮叮”的声响。青云感觉很神奇,就想探个究竟,他用螺丝刀把螺丝一个个拧下,拆到钟芯时,一根弹簧飞了出来,整个钟芯就散了架,再也装不回去。一生节俭小气的父亲居然没有过多责怪。事后听到母亲对父亲说,这么贵的东西,买回来才几天就被他弄坏了,你居然没有把他吊起来打,也太宠他了吧。
还好那次没挨揍,否则青云对科技的热爱会被吊起来打成空气,随风散了去。不过由此养成了个坏习惯,每次拿到电子设备,首先想的是能不能拆开看看,是什么原理。拆完再往回装,装完了发现,多出了几颗螺丝和零件,这样的事情可没少干。
这兴趣倒是延续了下来。找不到专业对口的,就找一个兴趣对口的。去工厂做流水线的工人,青云是不乐意的,再说一线工人也不会招个大学生,这身“长衫”就是想脱也不一定能脱得下来。做不了电子产品,那就去卖电子产品吧。这样想,没多久他就找到了一家卖芯片的工作。这是一家北京公司在上海设立的分公司,代理一家美国公司生产的芯片。青云每天勤勤恳恳打推销电话,打电话比扫楼好得多,不会被保安赶,也不会被推出门外。芯片是电子产品的主要元器件,而且是美国品牌,电话打过去,对方即便当时没有需求,拒绝也是比较有礼貌的。青云对这种技术型的销售工作还是比较喜欢的,而且总听人说,销售做得好,钱赚得多。
但是社会的复杂性远超青云的认识。
青云对接了一个学校的科研项目,需要走招标流程。有一天,他接到了一个电话,打电话的是原来的同事张杰。从公司离职跟着另一个人成立了一家公司,与原公司属于竞争关系。他们也要参与学校项目的投标。张杰问青云,原公司是不是也要参加这个项目的投标?
青云警惕地在电话里说:“没有听说这个事情。”对方说:“没听说就算了,我给你打电话的事情就不要告诉公司经理了。”
挂掉电话,青云跟其他同事说:“刚刚张杰打电话过来,打探我们投标的事情。如果他再问你们,千万别透露出去。”
招标的那天,分公司经理开车带着青云一起去参加。回来的路上,经理突然问:“青云,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张杰会参与投标?”
青云答道:“不知道,但我猜想他会参加。”
“你是怎么猜的?”经理问。
青云就把上次张杰打探消息的事情告诉了经理。
经理又问:“那你为什么不把这个事情早点告诉我呢?”
青云说:“他让我不要把打电话的事情告诉你,我想着我什么也没透露给他,也就没跟您说了。我还让其他同事也不要透露投标的事。”
经理说:“你是跟我做事,商场就是战场,信息就是炮弹。我要是知道他也参标,就会有不同的策略。”
“我当时觉得反正什么也没告诉他,他让我不往外说,我就答应了。”青云辩解道。
“哟哟……你倒是很讲诚信嘛!”经理说:“做销售都像你这样实在,一个产品也卖不出去!”
“可能就这个性格吧……”青云继续争辩。
经理显然有点生气了,加重了语气说:“我可是在教你,你要想在这行干下去,就得改!”
青云始终认为自己的做法是对的。吵着吵着,经理就开错了路,只能从下一个路口下高速,再找口子上去,青云心里惴惴不安。
后来,经理没再提这事,但也没有按照约定的时间给青云转正。青云想着可能是上次那件事把经理给得罪了,他不敢再抬头看经理,他想经理会不会针对自己,会不会把自己放在一边,会不会找个理由把自己辞退了……他会去揣摩领导说的每句话,总会把它往那件事情上联想,内心敏感的神经,像琴弦,刚要停下来,又被拨起。两个多月后,经理还是没提转正的事情,青云便辞掉了工作,再次选择了放弃。
几年以后,他从以前的同事小叶口中得知,那次,另一个同事将张杰打电话的事情悄悄告诉了经理。所以从一开始,经理就知道张杰也会参加投标。回来的路上,经理只是故意试探青云,好在青云如实相告。经理跟小叶说,虽然青云这诚实、执拗的性格不太适合做销售,但人品是靠得住的。本来只打算晾晾他,历练历练,可惜他没领悟到。
再后来,分公司经理找了个理由,将打小报告的同事给辞退了,她是总公司派过来的。
青云这性格可能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有时候他自己也觉得这样不好,但有时候又无意识地强化这个不好的性格。朋友们总劝他,只有人适应社会的,没有社会迁就人的。
在高中的时候,青云思想就有点与众不同,他喜欢读诗歌,读小说,读历史,那种故作清高、深沉的样子不太讨人喜欢。
他喜欢读王小波的书,说他是一位很独特的作家,有思想有见地。青云说,即便自己是一只猪,也要做一只特立独行的猪。喜欢追求真理,追求是非对错。
在他高三的时候,县里要进行人大代表的选举,组织人到学校来拉选票。当时同学都差不多十八岁了,学校给每个同学分发了候选名单,进行投票。
青云看这些人一个都不认识。这很正常,人大代表跟这些学生八杆子够不着,所以其他人都随意勾选一番交上去。只有青云较起真来,既然都不认识,那就弃权吧。
说好是无记名投票,可收票的领导看到有人投了弃权票,喊道:“这是谁投的弃权票,站起来!”青云只好站起来。不过那个领导也没问为什么弃权,只让青云上讲台来,签个字。为啥要签字,青云也没敢问。
还有一次,由于学校食堂的饭菜很差,一点油水的都没有。学校对面有几个小饭馆,专做学生的生意,一荤两素,一块五毛钱管饱。
老板对学生很热情,这样一来,出去吃饭的学生越来越多。于是学校出了一则通知:考虑卫生健康问题,禁止学生校外用餐。学生们只能遵照“圣旨”了。但青云又较起真来,负责的老师又让签字,还撂下一句“有你好看的!”
好在成绩一直不错,这些事情并没有给他带来实质性的影响。多出一个大学生,对学校来说,是一种荣誉。所以,直到高中毕业,还是很顺当的。
这脾性,跟他那个女朋友,倒是“志同道合”。
青云从未想过要改变社会,他连自己都改变不了。眼下最要紧的还是觅食。他要像松鼠斯克莱特,在冰河世纪来临之前,卖力收集松果,储存起来,在肚子“咕咕”叫之前,能填些果子,安慰一下。
接下来的一份工作,还是销售进口电子元器件,诸如芯片、电容电阻、二极管等等。这是一家香港在内地设立的分公司。带青云的经理是一个香港人,姓梁,说着不太标准的普通话,青云勉强能听得懂。但他人很好。
第一次外出吃饭的时候,梁经理就说,因为出去跑业务,经常要在外面一起吃饭,以后我们吃饭都AA制。在大陆扭扭捏捏的,原来在香港已经成为习惯。青云觉得这样挺好,AA也好,这种直白的表达方式也好,他最怕别人说话需要自己仔细揣摩才能理解。性格偏内向的人大致都有这个缺点,所谓的低情商。
青云虽然也算健谈,但本质上是内向的,其实他不太喜欢与人打交道,勾心斗角、尔虞我诈,是极大的精神损耗,但要生活就得工作,工作就得与人交际。
他喜欢小动物,也很喜欢小朋友。他总想着,如果每个人都跟孩子一样天真无邪多好啊。可哪有这事情呢?虚情假意仿佛成了一个人成熟的标志。
香港公司的企业文化比内地的稍微好些,但毕竟同宗同源,这人情世故也是少不了的,而这恰是青云的最大瓶颈。他从不巴结领导,不拍马屁,不阿谀奉承。看到领导来了,恨不得绕着走。领导自然也不会惦记着他。
有一回公司聚餐,大领导难得出席。大家纷纷站起来敬酒,笑脸相迎。只有青云如坐针毡,想站起来吧,那些奉承的话实在说不出口,而且自己是不喝酒的。还不如就坐那里,看着同事们卖力地表演,自己装傻充愣。
梁经理小声对青云说:“青云,你也敬李总一杯?”
“我,我不能喝酒,胃不好……”青云慌忙答道。大领导看了青云一眼,随即说:“不能喝,就不勉强了,来!大家随意……”
事后,梁经理对青云说:“我想着让你也在领导面前表现一下,你倒好……”
“我确实不喝酒呢!”青云说。
“你要是真不能喝酒,举个茶杯也行啊!”梁经理说,“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不是不能喝酒,而是不想敬酒。”
“老弟,社会就是这么现实。”梁经理的普通话比几年前标准了,“你想往上爬,就得讨领导喜欢。我们不是高科技人才,非你莫属。倒买倒卖,人人都会,除非你出类拔萃,能卖出个一骑绝尘。”
梁经理用笔轻轻敲了敲桌面,继续说:“我可是真心为你好,因为我觉得你这人品德还是不错的,就是有些执拗。”
是的,这种执拗是天生的。不管对与错,不是想改就能改的。青云想:如果轻易就能改变,那人人都十全十美了。但青云不想随波逐流,做勒庞笔下的乌合之众,这不是天生的。
混迹多年后,青云自然感受到了社会这大染缸的“魅力”。就像一个超大的浴池,里面站着、坐着、躺着、趴着,高矮胖瘦,穿了衣服的,光屁股的,甚至男的女的,都混在一起,黑一块白一块,青一块紫一块。青云这身长衫,脱也不是,不脱也不是,别扭得很。
十三
一开始同事们都不相信青云不能喝酒,不喝酒怎么能做好销售。但突然有一天,几乎所有的人仿佛都相信了。打那以后,几乎没人再拉着他一起吃饭,甚至有意疏远他。
这事很蹊跷,青云百思不得其解。只是不喝酒而已,又不是每餐吃饭都要喝酒,而且那事已经过去很久了。或是因为别的什么事把哪位大领导得罪了,还是说同事们觉得你沈青云不是特立独行吗,那你自个儿玩好了。
很明显,这是被孤立了。
终于有一天,梁经理走过青云的工位,小声说:“来一下我办公室。”
青云跟着梁经理进了办公室。
“把门关上。”梁经理说,“来,坐下吧。”
青云坐下,一脸的迷惑。梁经理说道:“知道是为什么吗?”
青云一听,猛一抬头,急切地问:“为什么啊?”
梁经理压低声音说:“最近公司是不是组织了全员体检?”
青云答道:“是的,但我没查出有什么问题啊。”
梁经理继续问:“老实告诉我,你是真不知道,还是不想告诉我?”
青云更加迷惑了,追问道:“我怎么了?得了什么……什么传染病?”
梁经理问:“你为什么不能喝酒?”
青云迟疑了一下,说:“这事我可以详细说几句:我的胃不好,小时候念书,每天要走好几公里的路。早上起不来,经常饿着肚子赶时间,中午在学校只能吃米饭加白菜,根本饱不了肚子。放学后,又要赶几公里的路,回到家里,不管冷饭热饭,先扒拉一碗,久而久之胃就坏了。有一次去检查,医生说是糜烂性胃炎,后来就不敢喝酒了。”
梁经理听完,半信半疑。
“好吧!”梁经理说道,“我就当你真的不知道了,你不喝酒是对的。”
“这事你自己知道就行了,不要跟别人说。”梁经理将声音压得更低,“一般公司组织体检是不允许检查乙肝的,但这次有领导私自跟医院打了招呼,顺带多查了几个项目,而且数据直接发到那位领导那里,当然不是专门去查乙肝,还有什么肺结核、艾滋病、梅毒啥的也查。
“我也是听的小道消息,你可别把我卖了。”
青云听到这个信息,愣了好一会,才说:“原来如此,那……梁经理,你不怕……”说着本能地向后靠了靠。
梁经理说:“你是我信得过的人,也不怕告诉你,我父亲也有乙肝,所以对它有些了解。”
“不要紧的!”梁经理站起来拍了拍青云的肩膀说,“平时注意点就好了,不要喝酒。这个毛病跟艾滋病一样,传播途径就那几个。”
“我父亲很早就有了,可能是打针传染的,也可能是手术中输血感染的。你看我家除了我爸有,我妈、我们几个兄弟姐妹都没事。成年人一般很少会被传染,实在担心,打个疫苗就行了嘛。
“但是……其他人可不这么想。这是能理解的,没必要担这风险嘛。”
梁经理为人如此正直坦诚,超出了青云的想象。难怪他这么多年也没有升到很高的位置。这个社会对正直、友善的人不太友好。
同事的担忧是可以理解的,换成自己,也许也会那样做。那个时候各地的广播电台轮番播放治病广告,向患者灌输“乙肝三部曲”,好像“乙肝-肝硬化-肝癌”是必经过程,并且很容易传染给身边的人,危言耸听,使人们谈“乙肝”色变。因此引发的歧视,对那些感染病毒的人的正常生活带来了极大的影响。
这种病患的数量非常多。七八十年代,国家的医疗条件很差,打针、注射的针头不是一次性的,由于卫生条件和职业素质的原因,医生们也不会每次都对针头严格消毒。现存的乙肝患者,大部分都是那个年代产生的,而不是收音机里说的一起工作、吃饭或睡觉传染的。
我们村子里一共有两个赤脚医生。男医生姓鲍,女医生姓郝。郝医生经过专业的训练,做事细致。如果去她家打针,会看到她用一个铝锅,将针头放水里煮上几分钟,还跟你说:乖,不疼,就像被蚊子叮了一下。鲍医生就没那么讲究了,不煮针头,只用酒精棉球擦几下。有一次给我打针,我看那针头都生了锈。一针扎进去,胀痛难忍。
农村的赤脚医生不好当,经常三更半夜被人叫去救急,鲍医生过不了这样的生活,听说后来改行卖医疗产品了,比当医生轻松,挣得还多,没过几年,就盖起了小楼。
被鲍医生扎过的人也不少,不过,没人知道,此后的人生旅途会因为他的针头而改变轨迹。就像芸芸众生,在人生的舞台上,不知道自己扮演了什么角色,又被谁改变了角色。我们的命运就在他人微不足道的行为中,不经意间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但没人可以去印证,如果不是它,我们的生活又会怎样。历史不可以假设,我们的昨天,和过去的每一秒钟,都是历史。
青云就是芸芸众生里的一员,在与梁经理聊这件事情之前,他没有想起过鲍医生,那个也许不会再提起,甚至不会出现在他余生里的人。谁能说就是鲍医生呢?小时候体弱多病,挨的针也不少,每一针可能都是改变他命运的那一针。
虽然分公司老板没说什么,但当前的情况,青云是没法再干下去了。其实不用老板劝退,只要把消息悄悄透露出去,同事们自然会传播,进而疏远他们。内心再强大的人也很难坚持。青云现在也明白了,为什么最近有几个同事莫名其妙就离开了公司,自己是后知后觉啊。
走的那天,青云约梁经理出来吃饭。青云说:“这次是我请您,可别AA制了。”
“哈哈!好!”梁经理说,“AA制是人们不断总结社会经验提炼出来的,将过于复杂的社会关系尽可能简单化。”
“你想,按照传统的方式,今天你请我,明天我就得请你。”梁经理继续说,“但每次的费用又不太一样,有时候时间上又协调不上。久而久之,就会产生芥蒂或者矛盾。
“可能你说这样会加深彼此的关系,关系好,不会那么在意。其实不然,有时候不是花钱多的人在意,而是花钱少的人在意。”
“要不您说得具体点?”青云有点不解。
“你仔细想想,大家都不想自己吃亏,但彼此关系好,是不是也不希望对方吃亏?”梁经理夹了一块鸡放进嘴里,继续说,“这样一来,总会有一方欠着另一方。你要经常去计算,是不是很累?
“这年头,谁愿意欠着别人?当然,主要还是因为经常要一起吃饭,如果只是偶尔吃一顿,无关紧要。你觉得呢?”
青云放下筷子,低头思考了一下,说:“您说的我理解了,从理性的角度去考虑,确实是这么回事。很久以前,没人说吃饭还要平摊费用,又不像老外吃饭,只吃自己盘子里的。”
“是的!”梁经理继续说道,“很多文化的发展演变并不是有人刻意制造出来的,而是无意识的、自发的,哲人说‘存在就有它存在的道理’。”
青云向梁经理竖起了大拇指:“您这是上升到哲学高度了,佩服!”
“别奉承我,你可不好这口。”梁经理笑笑,说,“其实,我也不好这口。实不相瞒,我没上过大学,高中毕业后就出去闯荡,这么多年了,也就混成这样,你来的时候我才被外派到大陆的。”
梁经理如此向自己袒露心扉,又时刻帮着自己,青云内心感激涕零。随即向小二招手:“您好!麻烦拿一瓶二锅头。”
梁经理赶忙压住青云的手,说:“哎哎,别别……,你自己又不能喝,你应该发现我也是很少喝酒的,还搞什么二锅头啊,那么高的度数。”
“要不来两瓶啤酒吧?”
“行!”梁经理答道,“看来是情到深处了……哈哈!”
青云问:“你们香港人不会都这么好吧?”
“哪有?大家都是中国人,一个祖宗下来的,有啥区别?”梁经理回应道。
“嗯,是的。”青云说,“遇到您,我三生有幸啊!”
“好了好了!”梁经理说,“我这人也没多好,但肯定不坏,这一点我还是有信心的。我看你也挺实诚,虽然有时候有点理想主义。我们呢……大家在外面混,都不容易。”
“来,碰一个!”
上次的“碰一个”,也是离别,但这感受却是截然不同。
十四
身上拖了个毛病,真是难受,仿佛很快就会死去一样,精神上压力不小。青云跑到外滩,站在黄浦江前,看着游轮繁忙地在江面来回穿行,一阵阵的浪花从远处滑到岸边,在大理石观景台的脚下拍打着,发出“哗哗”的声音。他看着对面陆家嘴的高楼直耸云霄,一栋栋大厦堆砌成一座白的耀眼的玉山。看着南京路一眼望不到头的灯红酒绿,他发现自己在慢慢变小,在灯光照射不到的无人角落,小得连自己都感觉不到自己的身躯,像一只蚂蚁,消失在一片枯叶的下面。
从上家公司离职后,他离开上海,去了杭州,一个小巧的、风景如画的城市。
但真正击溃青云的不是身体的问题,待我后面慢慢说来。
人常说“性格决定命运”。他常说自己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像唐·吉诃德一样,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说:“回顾半生,这可能是宿命。”
曾经在沙包地的他,是多么向往远方,对未来充满期待。他喜欢汪国真的诗,比如《远方》,至今都能完整地背下来:
我背起行囊默默去远方
转过头身后的城市已是一片雪茫茫
我不想再过那种单调的日子
我像是一条鱼生活像鱼缸
我不知道远方有什么等着我
只知道不会是地狱也不是天堂
没有人知道我是谁
自己的命运就握在自己的手掌
我不希望远方像一个梦
让我活的舒适也活的迷茫
我希望远方像一片海
活也活得明白
死也死得悲壮
热爱生命
我不去想是否能够成功
既然选择了远方
便只顾风雨兼程
我不去想能否赢得爱情
既然钟情于玫瑰
就勇敢地吐露真诚
我不去想身后会不会袭来寒风冷雨
既然目标是地平线
留给世界的只能是背影
我不去想未来是平坦还是泥泞
只要热爱生命
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多么美的诗句!但命运真的就“握在自己的手掌”吗?只怕是一个理想主义者给自己的未来虚构了一幅画而已。
十五
回顾了那么多的往事,让我们再回到丧礼现场吧。
母亲本想关心一下青云,但话到嘴边又咽下去了,大妈也心领神会,刻意避开这个话题。
现在农村能一下子聚集这么多人,恐怕只有婚丧嫁娶了。比如我母亲现在回江北娘家的次数屈指可数,那些甥侄辈也都结婚生子了,回去几次,取决于老家还剩几个老长辈。每去世一位就回去一次。我们上次去江北,是参加外婆的葬礼。
按照农村的习俗,给大伯举行了盖棺仪式。众人一一跪拜,等大家最后一次瞻仰遗容,便合上棺盖,用粗大的铆钉沿着上口锤入,从此以后,大伯便永远地沉寂在黑暗之中。
那口棺材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周围的人各自跟身边的熟悉的不熟悉的聊着家长里短。相互关切对方身体可否健康,子女在外一年赚多少钱,家庭可否和睦,生了几个孩子……
“听说老褚家女儿离婚了,还拖了个‘酱油瓶’。”
“女人离婚带个孩子,日子可不好过。”
“现在的年轻人动不动就离婚,也不知道哪根脑筋搭错了。”
“李家老大听说了吗?以前多风光,买辆车有大路不走,偏要泥巴地上绕一圈,生怕别人不知道,现在好了,去年做生意赔了个底朝天。”
“听说在外面放高利贷,这边借,那边贷。现在那边贷的收不上来,这边债主天天催债。”
“我跟你说,死猪不怕开水烫,人家照样过得比我们舒服,你信不信?”
“……”
家住东梗的胡婶一边给孙女夹了个肉圆子,一边对着杨大妈窃窃私语:“跟你说,你知不知道,邓家老三可能那个了……”杨大妈顿时来了兴趣,急问:“哪个了?”
胡婶说:“可能是跳江了,我也是听别人乱说的。”
“好端端的,跳江干嘛?”杨大妈问。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脑子出了问题,现在好多人动不动就跳楼跳河的,难道现在过得比我们以前还苦?不都活得好好的。”
“唉,这些年轻人不知道怎么了,这书读多了也不是好事。”
“是啊,不懂不懂……”
她们提到的邓家老三,我是知道的,跟我家还沾了一点远亲,具体叫什么名字不知道,年龄跟青云一般大,大我几届,我跟他没有什么交集。听说也上了高中,那时能考上高中,就很了不起了,只是家里条件很差,早早就知道家里付不起上大学的费用,父母经常在他面前旁敲侧引,使得邓老三也无心学习,最终与大学无缘。高中毕业后,在县城断断续续做过几分工作,偶尔辞职,回农村待一段时间。
胡婶说:“听说有一天,邓老三突然回家,把自己以前的书整整齐齐放进柜子里,上了一把锁。自己的衣服也都收拾好,然后跟他妈说‘我出一趟远门……’,但等离开家以后,他妈妈发现,那些整理好的衣服一件没带走。”
杨大妈说:“这可能就是想不开了,唉!”
如果真的这样,邓老三可能得了抑郁症,但这种病在农村哪有人知道。听说家里人总是埋怨他不好好工作,心比天大。邓老□□驳道:“那你们干嘛让我上高中!”
“高中已经不低了,那个陈老师高中还没毕业呢,现在在初中当老师,过得好得很!”他妈说,“你好歹高中毕业,比人家多读一年多的书呢,现在倒好,媳妇都没有。还来抱怨我们不支持你上大学,就这家庭条件,我们能把骨头卖了给你付学费啊。”
对于上高中的人来说,考上大学是他们唯一的目标,那是一个多么大的梦想。高中老师们为了激励学生们勤奋,总向他们描绘大学生活是多么的自由快乐。这种自由快乐像一根绳子一样牵走了邓老三的魂。
关于“跳江”的事情,青云也听说过。青云端起一杯酒,像在跟我说,又仿佛是自言自语:“上大学,也就那么回事。”
青云平时滴酒不沾,今天拿出一瓶白酒给我们倒上,也给自己倒了一杯。
“酒是个好东西!”青云盖上瓶盖说:“我爸从不认为自己的病跟酒有关系,你喜欢它,它就是完美的,他平时也不舍得喝好酒。我不喝酒,也不研究它,今天哥几个也别嫌弃,就对付一下吧。”
我们呵呵一笑,我说:“青云哥,现在的好酒也是勾兑出来的,哪有这酿造的好,再说酒不醉人人自醉啊。”
“哈哈,还是阿明有文化,搞这么文绉绉的。”六六说。
我问六六:“我记得小时候你脑子很灵光,后来咋就不继续读书呢?”
“我哪里是读书的料。”六六答道。
这话吧,说不是也不是,说是也是。可能是响应号召,人多力量大,家家户户人丁兴旺,三四个儿女是常态,五六个也不稀奇。六六排行老六,农民靠那点庄稼,养活这么多人,着实难,更别提读书了,那个时候读书是要交学费的。不过这六六,上面清一色姐姐,他在家犹如众星捧月一般,前几个大一些的姐姐小学毕业就出去打工了,嫁人也嫁得早。六六要是学习好,姐几个牙齿缝里挤挤也能把学费凑上,怎么舍得让他初中毕业就出去混社会。
我们那个村子,对读书这件事,还是很上心的。也许是这沙包地上的祖辈都是移民,吃尽了没有文化的苦,地上没有收成,就只能忍饥挨饿。一路逃荒到这沙丘上,所以他们最看重两种人,一种是手艺人,一种是读书人。手艺人到哪都饿不死,而读书人不仅饿不死,还能光耀门楣。如果子女中有学习好的,尤其是儿子,砸锅卖铁也会支持他们把书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