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南看着车上沉默不语的沈丛,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发生了什么,进去的时候活蹦乱跳一个人,怎么出来的时候就蔫儿吧唧,这个瘸子好大的威力,怪不得主君常常告诫自己莫不可小瞧了这个死瘸子。
直到走进屋中,沈丛都不曾再说一句话,乙凫听着沈丛推开门走进来的声音,微微抬起身子问道“你……”
迎上的却是他阴狠的眼神,乙凫识趣的闭上了嘴,与沈丛的相处让她明白了,在沈丛手底下活命就要闭嘴的道理。
因为疼痛,乙凫这几日一直都是昏昏沉沉,痛极了便昏过去,自打沈丛回来后,乙凫便盼着时时昏过去算了。
连着几日他都不曾出门,日日坐在案前,隔着屏风乙凫并不知道他在做什么,但只要她发出一点声音,沈丛便会叹一口气,这对乙凫来说可不是什么好征兆,这那里是叹气,分明是她的索命钟啊。
可又实在疼痛难忍,更可怕的是,有一日夜间乙凫醒来的时候,沈丛正坐在床尾处睁着眼睛,一动不动的盯着自己,黑夜中的眸子似能发出寒津津的光来,乙凫顿时吓得一身冷汗。
“我做错什么了?”乙凫颤抖着声音问。
沈丛不回答,依旧盯着她看,之后便明目张胆的盯着看,白天看,夜里看,乙凫很烦,很怕,但无可奈何。
“乙凫,你觉得,我该把你放在哪里呢?”这是沈丛回来几日后的第一句话,他坐在案几边托着腮,漫不经心的撩拨着一旁的吊穗,目光望向敞着的门外失了焦,瞧不出神色。
“我不知道”乙凫想了想小声嘟囔着,她心里其实是有想去的地方的,那个偏院最好了,刁大婶做的饭很好,贺大娘陪她聊天,院子中还有乔大娘心疼她给她中的小菊,对了,最重要的是还没有沈丛,完美的一切,乙凫在碰到沈丛之前从不知道原来日子还能这么舒服,这一切好像和沈丛有些关系,但关系又不太大。
但乙凫不敢说,沈丛的性情阴晴不定,乙凫不敢提任何要求。
“我不信。”沈丛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坐起身子来,声音也跟着高了几分,倏尔转过头来,眸中印出乙凫不解的神情“我不信那个死瘸子次次算计的这么准,我偏要把你留在身边。”
“啊?”乙凫一惊,声音已经从嗓子中发出,连忙闭声。
乙凫听不懂前半句,什么死瘸子,什么算计,可沈丛的这个意思莫不是要将她留在正院中?
沈丛站起来,一步步走到乙凫身前,缓缓蹲下,宽大的藏蓝色衣裳随着他的动作铺了一地,身上衣服的金线交织着洒入的阳光,熠熠生辉,洒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似被镀金一般好看,乙凫瞧的失了神,伸手想要将衣裳抬起,碰到一角的一刹,乙凫幡然惊醒,他从不让旁人碰自己的东西,更不要提衣物这种如此私密的东西,果然沈丛一把抓住她急着想要拿回的手。
他的身子高大,即使蹲下来还是比乙凫高了小半个头,乙凫微微仰着头迎上他的目光。
只见沈丛眉毛一挑,骄傲的像只开了屏的孔雀,他的神情在说:自己交代,你要干嘛?
乙凫吞了吞口水,下巴指示着衣服的位置,说“它脏了。”
“乙凫,我给你定个规矩,你若是想留下来便不准动不动哭,我听着烦得很。”
没有商量的语气,沈丛放开她的手,抬起袖子轻轻拂去她框中攒着的泪,她太爱哭了,这一点一点都不像她,不好。
乙凫将头点的像个石臼。
这个决定对于沈丛来说做的很艰难,秦清那天的话将他的脏腑剖的生疼,一直努力忘记的那段过去,就这样被他做成一个活生生的人,站在自己面前,他将乙凫囚禁,像极了自己那段过往,还有她不谙世事的性格,沈丛不愿意承认,确实同他很像,很像。
之前一直觉得是因为渃娘,她才会被安在自己身边,沈丛一直不理解那种烦躁不安的情绪是为何,秦清的话他才明白了。
他看到了那个幼时软弱善良、苟延求生、卑微到泥土中的自己,
秦清当真厉害,竟做了个沈丛绝对不会对其下手的人,他算到了沈丛初见乙凫便会要杀了她,也算到了初见时会不要命咬着沈丛的乙凫,还有战战兢兢只求活命的乙凫。
这些乙凫,是渃娘,是秦清,是沈丛,是所有让他痛苦的缩影。
好在,沈丛从不是惧怕挑战的人,这几日他想过想乙凫送入宫中,放在沈文身边,沈文极其好色,想来乙凫入宫会爬的很快,这是最简单稳妥的方式。
可是沈文残暴,乙凫送到他身边,
沈丛看看一旁将头埋的深深的乙凫,她未必受得住当日自己经历的折磨,而且他从不屑用这种卑劣的手段。
他不怕,既然秦清已经将人送来,他便不怕,那么难的日子都过来了,他还会怕一个都不一定会发生的意外?
乙凫自然不知道沈丛心里的挣扎,还在琢磨着怎么才能让沈丛答应自己住在偏院中。
“乙凫?”
“嗯?”
乙凫抬起头,看到沈丛别扭的转过头去,脸上留下些许尴尬。
沈丛将嘴边的话咽下,心里暗暗想到,乙凫,我会让你变成我当初想长成的模样。
不久后,庭南给正屋中搬来一只床榻,指挥着护卫要放在屋中的西侧,乙凫赤着脚,提着碍事的长裙,碎步跑到人群前,拦下府中的护卫,对着坐在案几上不动神色的沈丛说“我可不可以就睡在那只榻上?”
“为何?”
乙凫脱口而出“挨着你,我睡的好。”
抬起来头的沈丛脸上露出奇怪的神情,片刻后恢复正常
“随你。”
得偿所愿的乙凫得意的对着庭南吐了吐舌头,娇俏的模样逗笑了庭南,庭南将乙凫少女的小心思装在心里,不忍戳破。
庭南知道,乙凫才不是为了什么挨着沈丛的鬼话。
每日主君上朝或去军营之后,乙凫便会像活了过来一样,从她小床边的窗沿边探着头,看着庭南洒扫屋中的落叶,好不威风的指着哪处的落叶。
“庭南庭南,那里没有扫干净”
“庭南庭南,你瞧,这块地板还不够亮”
“庭南庭南……”
庭南一般是不会理会她的小心思,烦极了也会威胁她“女公子,当心主君回来,我告诉主君你找我的茬。”
只要这话一出,乙凫总会乖乖的闭上嘴,趴在窗沿上,那个窗沿不大不小,刚刚好趴的下乙凫的瘦弱的身板,庭南不愿意理她的时候,她便静静的呆在那里望着没有影踪的风,瞧着不知去向的云,抚摸着细弱无根的雨。
自打她受伤住进主屋中,便没有人服侍她,那一头如瀑般纤长的头发便一直散着,一直没有出主屋,也就一直赤着脚,庭南有时也会瞧她瞧的出神,她仿若不染一丝尘埃,在这个乱世中洁白的如此突兀。
这些事情,自己的那个笨蛋主君自然是不知道的,庭南瞧着主君那个别扭的小模样想着,那个笨蛋就让他受点苦吧。
又没过几日,院中来了偏院的贺大娘和刁大婶,还没进来乙凫便听着大娘们的笑声从转角处的墙根传来。
“我就说那女娘不得了。”
“就是就是,谁能想到有一天我们会来主屋伺候。”
乙凫听到动静,起身看看沈丛,他不知何时出去了,乙凫便放心大胆的从窗户中探出身子,摇着小手大声喊着“大娘,大娘,我在这里。”
瞧着大娘们摇摇扭扭喜笑颜开的走进院中,乙凫开心的咧开嘴。
庭南一回来便瞧着乙凫拉着大娘们的手笑的肆意。
“我当然知道你在这里啊。”贺大娘站在窗沿下,摸摸乙凫的小手,又默默她的小脸儿。
“怎的来了主屋还能瘦些呢。”说罢从袖摆中掏出一块饼递在乙凫手中。
乙凫点点头,将将把饼递在嘴边,不知何时站到他们身边的庭南,手中拿着剑,轻轻一挑便将饼打至地上。
那个搀了猪油香喷喷的饼躺在地上还散发这热气,乙凫眼巴巴的看着庭南将饼扔在远处,恶狠狠地鼓着脸颊。
“我要告诉沈丛,你欺负我。”
“女公子要是觉得我错了当然可以去,主君若是觉得我错了,庭南愿意接受任何惩罚。”
瞧着庭南模样,乙凫气不打一处来,果然什么样的主子,身边的人也是什么样。
每次沈丛欺负了自己,也是这样眉毛一挑,一副你奈我何的神情,沈丛肯定不会向着自己的,这院中的吃食皆要经由庭南,她才不会说呢,她说了反而要挨骂。
憋着一口气,乙凫想不出来什么骂人的话,踌躇片刻,憋出一句“庭南我讨厌你。”
用力的将窗户放下,窗户拍打着窗框啪啪作响。
乙凫蹲在墙根下,听着窗外庭南训着大娘们。
“既然来了主屋,你们便要守着主屋的规矩,第一,除了得了命了,这个院中一概不准进,第二,进来的时候不准携带任何东西,包括方才给女公子的饼,第三,这个院中任何看到的听到的,都要烂在肚子里,你们定也见过主君的惩罚,想来,你们谁也不愿变成鬼魂,对吧?”
乙凫赌气的将自己埋在被子中,暗暗发誓再也不要理庭南。夕阳将将落下的时候,门被打开了,乙凫听着脚步声,想都不用想一定是庭南,沈丛的脚步更沉稳些,也慢些。
“女公子真的不饿么?”
果然,屏风外传来庭南的声音,乙凫将头埋在被子中,传出的声音沉闷低噪“我不要,讨厌你。”
“肘花唉。”
该死的,不争气的肚子在听到肘花的瞬间响彻整个屋子,乙凫听着庭南嘲笑的笑声从被子中缓缓钻出来,咬着嘴角想了想,登登跑到庭南面前,抢下他手中的肘花,气嘟嘟恶狠狠的说“我还是不会原谅你的。”
庭南只觉得有趣,指了指放在门口的高凳,和一旁的大娘说“主君说了,今日女公子得把头发挽起,还得将衣服换了,不然女公子和我都得受罚。”
“哦”乙凫像是已经忘记了方才的争吵,蹦跳着坐上那只高凳,任凭大娘梳着她的长发。
沈丛回来的时候便看到了,夕阳赤黄的阳光洒在乙凫的长发上,那双如葱管般白净的腿绞着垂坐在门口,目不转睛的瞧着手中的肉,半掩着的眸在洁白如玉的脸颊上洒下一片阴影,微宽的领口露出因为呼吸而均匀起伏的锁骨。
一切美好的像是那个清晨,那个渃娘死去的早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