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杀了张裕,得了一时痛快,可你想不到这番举动会在朝中搅起如何的风云,张裕是蠢,且不论他是我阿父的人,单论战功,他就平定过不少的边关战乱。
你带着虎豹营出征,朝中空无一人,途中还做出如此悖逆之事,你要如何回朝,怎么,率着你刚刚打过一场大仗还没有恢复元气的军队杀回去么?谋反么?你的江山坐得稳么?你杀得尽天下的悠悠众口么?你堵得住那些文人的口诛笔伐么?”
这一路秦清很少说话,今日说至此处,竟露出慷慨激昂的神色,说至情深处,脸颊泛起红晕,沈丛正襟坐起,看着他的模样,渐渐心虚了起来。
“你找到我当日已经说过我了,怎得再提起此事。”
“你怎能一直如此蠢笨。”秦清别过头去,长出一口气,继续说道“今日的事也是,你可以仗着你武力高强,杀进万陌矣的住处,可你想没想到,此次前来可汗庭,我们并没有带一兵一卒,这不是在大魏,杀了万陌矣,我们如何撤退。
我是这般模样,你,庭南,折竹三人有把握将我们剩下几人带出几十公里远的柔然么?”
说着秦清锤了锤自己的腿。
沈丛抿着嘴,不做声,固执的不看向秦清。
两人没来由的争吵最终以沈丛的沉默作为结束,沈丛沉默着走向里屋,秦清也紧随其后走向屋外。
“真是无趣,这出戏都看了好多年了,一点悬念都没有。”花寨坐在桌前歪着头,嘴巴一撇也走了出去。
屋里只剩乙凫和阮元瑜两人。
“先生,花寨姐姐说的是什么意思?”乙凫拉了拉阮元瑜的袖子,仰着头问。
“这两人吵了好些年了。”阮元瑜看着离开两人的方向,眸底洇出一丝乙凫瞧不懂的情绪。
“那沈丛一定吵不过小公爷。”乙凫自言自语道。
“沈公只赢过一回,赢的那回却丢了很重要的东西。”阮元瑜手指不停的摩擦着另一只袖口的衣服,不知思绪飘往何方。
“喏。”
秦清顺着眼前这只手臂望去,花寨拎着不知何处顺来的酒壶,那古铜色的酒壶就在她葱管一般的指尖环绕,一圈又一圈,在酒壶后面露出她抿着唇笑的娇艳的脸。
“秦济川,来喝一壶嘛。”
“你操心的可真多啊。”花寨拧开自己的酒壶,抿了一口,随即被辣的小脸皱在一处,不停的哈着气。
“喝不了还要喝。”
“我这不是陪你嘛,这玩意误事。”花寨养的细长的指甲扣了扣酒壶,发出清脆的声音,继而转过头盯着秦清,娇笑道“话说,你什么时候知道我的事情,或者说,你什么时候便打算利用我。”
“半山渡,可不是个什么好地方,你当时在沙漠中救了我们,知道了我们的身份但不求回报,你便不简单。”秦清喝了满满一大口,盯着快要落下的黄日“半山渡,渡人,渡己,渡众生,好名声,可万花阁阁主更负盛名,顺着查下去离真相便大差不差,”
“你的局布的可真大,早就查到了万陌矣的藏身处,设计沈丛出征,算得出沈丛会义无反顾的跟着你到柔然,估得到我会心甘情愿的帮你们,那你算算,你谋划的事情,能成几分?”
“十分”秦清回答的很坚定。
“怎会如此肯定呢?”
“我做的事,必须成。”
花寨碰了碰他的酒壶,陪了一大口“那你可过得真苦,算计衡量到了极致,不像我,活得自在。”
“你?”秦清讥笑一声,饶有兴趣的看着花寨“花寨,你莫要说诳语,你和我是一类人,真心永远被藏在真相的下面。”
“和你聊天真没意思,还是和那个傻子说话有趣。”花寨一怔,撇了撇嘴,伸手捂住他的眼睛。
“那,有没有人告诉你,我们这样的人,不要盯着光亮,会被灼伤。”花寨感受着手心的抖动,目光毫不顾忌的顺着他的额头,眉骨,鼻梁滑到他削薄的唇,花寨弯起唇角,轻声说道“你生的真好看。
只可惜,是个瘸子。”
花寨装着瞧不见秦清脸上闪过的一丝失望,继续说道。
“我和你打个赌吧,待我的事情解决了,我会向阳而生,而你,秦济川,你会随着你的真相一起死去。”
说罢,花寨将手中的酒一饮而尽,剩下的酒壶塞到秦清的怀中。
“我盼着如此,花寨。”秦清望着花寨的目光逐渐柔和,和着些许不清晰的情愫。
她指间悬挂着的银色铃铛,伴着她远去的身影叮当作响,在山谷间荡起清脆的声音,她走后的长久,秦清都失神在原处,久久的望着西行的日头,肩头逐渐染上霜花,直至被黑暗彻底湮没。
“我们的计划是这样的,庭南,你扮个小伶混进去。”花寨叉着腰,指着站在远处一脸无辜的庭南说道。
早上花寨得到了伶馆的消息,一大早便将众人唤来商量计策。
“我?为何是我?我不行的,这个我真的不行。”庭南左右张望一圈,瞧着没人反驳这个计划,摆着手连忙后退。
“你不行也得行,你是让他去么?你瞅瞅他长得,说他是去杀人的还差不多。”花寨站在沈丛身旁,指着一旁抱着剑看乐子的沈丛劝导。
“还是他?一个瘸子能勾引谁啊。”又指了指坐在椅子上的秦清。
最后指尖一转,指向阮元瑜,随即闭上了嘴,继而转头看向庭南拔高了些音量,边恐吓边安慰道“你放心,就算你露馅了也没关系的,有你家主君给你收拾,你死不了的,但如果不去,你家主君的计划就失败了。”
“折竹呢?为何不找折竹?她的模样也合适扮做伶人。”庭南步子一跨越到折竹的身后,拽着她的袖子不松手。
“你有没有心啊,小庭南,她一个姑娘家,只身潜入那个龙潭虎穴,被人生吞活剥了怎么办,而且她我另有用处,你安心我保证你绝对不会吃亏的,事成之后我一定会给你证明清白的,不会。”
花寨一把揪出庭南,箍着他的肩膀笑的贼兮“好庭南,这任务呢,你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不然你信不信我把你丢进荒郊野岭喂狼吃。”
说罢,花寨张牙舞爪地做着狼嚎吓唬庭南,很快变了副脸,看着沈丛变了副嘴脸,挤眉弄眼的嘲弄着“你就负责装着有钱人家公子,把那伶馆给我包圆儿了,你的这个喜好,我一直有所耳闻。”
实际庭南很快屈服于花寨的淫威之下,计划有条不紊的进行着,万陌矣实际经营着这家可汗庭最大的伶馆,名曰清关楼,实则向着可汗庭各级官员以男伶小唱笼络人心。
因着万陌矣本就是个阉人,这清关楼的男伶模样甚得这些粗犷大汉的喜爱,大魏柔然本就民风开放,男伶女妓荒淫至极并不罕见,再配以五十散的风靡,没有礼乐的束缚,柔然人将大魏汉人的浪荡行径学了个七八,甚至更甚,所以这万莫矣才得在可汗庭过得如此滋润。
庭南身形不比沈丛高大,长得很是周正,花寨稍稍拾掇一番便以新人混了进去。
而沈丛也不负花寨的交代,那日乙凫陪着花寨坐在伶馆的大厅,等到台上某个清秀小伶唱完一曲后,只听那报幕走上台高呵一声“中,甲亥,两只金签。”
场上纷纷向着沈丛的方向投去目光。
只见二楼台上,帷幕轻垂,绣帘微动,光影交错,沈丛就掩在纱帘之后,只露出他因着坐姿嚣张而高高翘起的腿,即使瞧不大清楚他的长相,可依旧看的出来那周身不羁的放荡气息。
花寨在私下特意解释过,整个二楼的看厅由十二个雅室构成,天干代表以往在伶馆花费的钱财,地支则是代表不同的官职,没人引荐是绝对进不来这地方的,以此来保护这一档子龌龊生意。
沈丛要扮做大魏来的富商,最高也不过甲亥,在今日来之前已经豪掷万两,至于金签,花寨解释说“一个金签是万两。”
“万两是多少?”乙凫从没有过正常的生活,不懂银钱概念。
“听说,当日小公爷买你花了不到十两,大约是千数个你的价钱。”
“那可以买多少个相府的女公子呢?”
乙凫好奇的看着花寨,花寨怔了片刻才想明白,相府确实有一位女公子,且是唯一的一位女公子,前几年得相府荫蔽刚被封了公主---那位秦相唯一的女儿。
看着乙凫懵懂的神情,花寨杵着额头想了很久,回答道“她不卖。”
“为何呢?”乙凫听了答案,慢慢地蹙着眉头,她不解缘由,却也晓得,她和那位女公子好像确实不同,可是为何不同呢?有何不同呢?
乙凫浅浅掠过的十数年,一直似一张不曾污染过得绢帛,没有阶级,不分贵贱,在这一刻她掀开了世界一角,骤然风起,迷了眼睛,却也将这世道瞧了一二分。
“乙凫你记住,你和我的不幸是这世道的不公造成的,我们并没有错。”
巧的是,这话,沈丛和怀玉先生都曾和她说过,当时的她并不明白其中道理。
就在今日,乙凫望着花寨坚定的目光,点了点头。
花寨还说“这世道的错,由我来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