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确定要住校？”付晴岚往三明治上抹着牛油果酱，看向餐桌对面狼吞虎咽的儿子。

    季昭谦咽下一口油茶，点头道：“对啊。”

    见付晴岚犹豫不决，季昭谦搬出老师来对付老妈，有理有据地说：“是柳老师建议我们高二后住校的，我每天骑自行车上学还要十五分钟，一到下雨天就很麻烦。学校住宿条件不错，我那个叫梁权睿的同学从高一就开始住校，他说写作业效率比在家高得多，不用熬夜也不用起太早，还可以……”

    付晴岚打断了他，眉头轻蹙：“妈不是担心你学习会怎么怎么样，是怕你又被坏学生找麻烦呐。”

    季昭谦回忆起上周五的事，摆了摆手，安慰他妈妈说：“吴主任最近盯的特别严，放心吧，不会再有小混混来了。”

    三明治和水果沙拉被装进餐盒，付晴岚妥协地起身，把东西塞给他，转身进屋时撂下一句：“记得吃妈给你带的饭，食堂不合胃口就回家。”

    季昭谦脸上笑嘻嘻的：“谢谢妈。”

    学校的动作极快，班里第二天便收齐了住宿报名表，高二（一）班差不多有三分之二的走读生改成了住宿生，其中很多还是年排靠前的好学生。

    柳雅婷满意地整理好报名表，趁着早读在讲台上翻看了一下，眼神落在某张纸上时，不由自主地停顿了一秒。她抬起头，环视教室，看见最后一排紧挨垃圾桶的位置上，那颗黑茸茸的脑袋正困得如鸡啄米般一点一点。

    靳泠风昨晚和好哥们熬夜打了三小时游戏，此刻脑袋里晕乎乎的，他拿书挡在头前，在周围的读书声中昏昏欲睡。

    他身上的伤几乎都痊愈了，然而后脑仍然存留后遗症，就像现在，经过了长时间的熬夜，被砖砸过的地方开始隐隐作痛。

    迷迷糊糊间，耳边闹哄哄的声音似乎消失了，他仿佛躺在了云朵中，神绪飘忽。这应该是入睡的前兆吧，靳泠风想。

    下一秒，课本被人拽走，接着是额头传来的钝痛。

    柳雅婷低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折断的粉笔掉在课桌上，语气危险地问：“靳泠风，你在做什么美梦？”

    靳泠风无奈地揉揉脸，一手托腮爬起来，毫不慌张地说：“梦见我考试拿了第一。”

    “嗨哟，你也太不切实际了吧！”柳雅婷将抽走的书摔在他手上，“课间来我办公室一趟。”

    靳泠风惺忪的睡眼一下子睁大，难以置信地望着她，但柳雅婷已经转身走开。

    靳泠风趴回课桌，认真回想自己做过的错事。柳老师没那么闲，不可能因为他早读打个盹儿就叫他到办公室去，看来一定是有重要的事情。

    他的前桌贺晚鸣幸灾乐祸，转过来用口型对他说：“恭喜恭喜。”

    靳泠风满脑袋黑线：“……”

    他认命地在第一节课结束后，往班主任的办公室走，跨出门前，却感觉有两道目光在注视自己，非常直接地落在他背上。靳泠风疑惑地回头，只看见身为语文课代表的季昭谦抱着作业擦肩而过。

    办公室里，高二年级的班主任们边谈论着即将到来的月考，边吃着早饭，风扇将各种食物的气味吹得到处都是。

    靳泠风一进去，就听见柳雅婷的抱怨声：“老齐，你是不知道我有多愁，我们班那些个体育生和富二代，从来不听课的，每次都要拉好多班级平均分。”

    老齐是隔壁班的班主任，经常帮一班代数学课，靳泠风很快听到了那熟悉的中气十足的嗓音：“你就别凡尔赛了，你们一班在高二十几个班里排第三，比我们班不知好多少倍！”

    靳泠风百无聊赖，安静地站在门口听了片刻，然后被柳雅婷发现，像拎小鸡一样揪着他的耳朵走到放住宿报名表的柜子前。

    “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吗？”柳雅婷松开手，秀眉倒竖，抱胸望着他。

    靳泠风摸摸耳朵，耷拉着眼皮：“我咋会知道。”

    柳雅婷盯着他看，男生的脸上神色平淡，校服穿得随意，皱皱巴巴地挂在身上，尺码显得有些小。

    她皱起眉问：“你爸给我说他不让你住校，怎么你还是交了报名表？”

    靳泠风总算有了表情上的变化，他瞥了老师一眼，语气骤然冷下来：“我爸？”

    柳雅婷察觉到他的不悦，感觉有点奇怪，抽出写着他名字的那张纸，解释道：“对的，学校规定没有家长签字许可，是不允许学生住校的，因为无法保障……”

    “保障什么？”靳泠风不耐烦地打断了她，“如果是人身安全的话，我不需要。”

    柳雅婷猝不及防被噎到，将课本卷成筒状敲了他脑门一下：“别顶嘴。”

    靳泠风说：“我没顶嘴。”他顿了顿补充道，“我要住校。”

    争执半天，上课铃已经打响，柳雅婷挥挥手，叫他先去上课。靳泠风握着门把手，又转过来说：“麻烦老师让我办住校，我会跟我爸商量的。”

    他一个人沉默着走回教室，这节是语文课，杨老师在组织课代表发讲义，他从后门进去，没打报告就坐到了座位上。杨萝雯看见了，但什么也没说。

    贺晚鸣趁老师没看这边，趴到靳泠风的桌子上，朝他挤眉弄眼：“嘿，风子，柳雅婷批评你什么了？”

    靳泠风往后一靠：“滚，她没批评我。”

    贺晚鸣不信：“那她干嘛叫你。”

    “说一些关于住校的问题，她不想让我住。”

    “不是她建议学生都住校的吗？”贺晚鸣一头雾水，“那不是给他们赚钱吗，我爸妈还逼着我住，否则我放着家里的豪华别墅不住跑学校受罪干嘛？”

    靳泠风那句“是因为我爸”正要说出口，却忽然收住声音，他又感觉到了莫名的被注视的不适。他缓缓扭过头，猛地撞进一双专注的眼睛，靳泠风下意识躲闪开视线，接着再抬起眼。

    季昭谦默不作声地立在他们座位后边，手里握着一沓讲义，看见他回头，如梦初醒般眨了两下眼。

    靳泠风不解地望着他，季昭谦把讲义递过来，飞快地道：“最后两张。”

    他接过后正要问话，季昭谦反而急匆匆地回了第二组。

    靳泠风告诉自己刚才的只是错觉，他与季昭谦来往那么少，对方怎么可能会偷听他的私事。他整理好思绪，扳开贺晚鸣的脸，低声说：“说来话长，先上课吧你。”

    话是这么说，但靳泠风整节语文课都在走神，他的大脑好像被强制拆分成两半，一半留在课堂上，另一半装着他的父亲。

    靳忠天为什么会突然管他的事情？难道他回家了吗？

    靳泠风无可避免地想起父亲的容貌，暗沉疲倦的眉眼，沧桑横生的皱纹。这个自他丧母后就没尽过什么抚养义务的货车司机，近几年更是连家都不回，若不是每月一次按时打来的生活费，靳泠风甚至以为他爸早就死在外面了。

    他烦躁地抓着头发，不明白父亲为何要反对他住校。家里冷冷清清的，根本不该是有人气的地方，他实在不愿回去，在厨房独自做晚饭，听邻居的欢声笑语下咽。

    再说，靳忠天没资格干涉自己的决定，靳泠风吁出一口气，眼皮打起架来。

    翌日清早，季家的客厅里热闹个不停。付晴岚拖着给小儿子准备的两个行李箱，推搡着季昭谦走出门，不顾他的抗议，挥手叫了辆出租车。

    “我送你过去。”付晴岚打开行李箱检查了第N次东西，“你别拉脸子，到时候进了宿舍，发现缺这缺那的看你咋办！”

    季昭谦扯开老妈，嚷嚷着：“行了行了，够多了，我是一周住五天，又不是住一年。”

    付晴岚戳了他脑袋一下，无奈道：“臭小子。”

    壶州一中的路段向来拥堵，他们只好提前下了车，马路上几乎全是家长和学生，噪音大得季昭谦耳膜疼。

    是个晴天，壶州的夏季将近末尾，即将入秋，风里掺了点儿凉意，吹得树叶沙沙作响。空中云流滚动，一览无遗，季昭谦嗅了嗅清新的草木香，心情轻松了许多。

    还没到校门口，他就催着付晴岚回去，路边有他认识的同学，季昭谦喊了声“我和他们走”便转身跑远，等到听不见老妈的唠叨，他的步子才渐渐放慢。

    早读尚未开始，住宿生们浩浩荡荡地往宿舍楼走，廊桥上一时间人声嘈杂。

    季昭谦终于发现不止他一个人有付晴岚那样爱瞎操心的老妈，很多学生都拉着巨大的行李箱，也不知道简单住个校到底用不用的了这么多东西，说不定宿管过几天就全没收了。

    宿舍楼离教学楼有段距离，季昭谦抄近路过去，率先大部队到达目的地，他提不动行李，于是去坐电梯上楼。

    老师给他发的房间号是409，一间四个人，没想到他们宿舍的人来的都挺早，季昭谦是最后到的。

    房间里只有两个男生，还有一个不知去了哪。目前见到的都不是他认识的同学，看着倒是老实人的样子，双方生疏的打过招呼后，就各干各的事。

    季昭谦铺床时，突然记起付晴岚的叮嘱：“千万别睡上铺啊，前阵子新闻上说有好几个睡上铺的孩子半夜摔下来，重则骨折，轻的也有脑震荡什么的。”

    他为难地停下动作，看看四周，三张床都已经有了主人，留给他的只剩靠里的一张上铺，感觉架子真的挺高，这要是摔下来……可他不好意思找陌生人换床位，在那边干站了一会儿，抖抖床单打算凑合着上去收拾。

    另两个人拿着书包先去了教室，季昭谦爬上爬下地铺床，还要擦自己的书桌，弄的一身汗。

    这时候，门倏地被人从外面推开，季昭谦正背对着房门套枕头，以为是谁落东西回宿舍取。

    脚步声靠近，直到一道耳熟的嗓音响起，他才扭头望去。床架下的男生面带惊讶，深黑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季昭谦？”

    他也怔了怔，半跪在床上侧过身，随即惊喜地笑起来，朝男生打招呼：“早上好，靳泠风。”

    靳泠风哽了一下，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依然是淡淡地抬了抬下巴：“早，你和我同宿舍啊。”

    “真幸运，我还以为没有同班的呢。”季昭谦踩着床架往下爬，“你到的早吗？”

    “我第一个到的，喏，床位在你下面。”

    季昭谦低头看了一眼，左脚不小心踩滑，差点摔下梯子。好在靳泠风反应快，伸手一把扶住了他：“慢点。”

    这架子床大概有两米高，季昭谦心有余悸地向他道谢，然后小声嘟囔着：“看来还是睡下铺好。”

    靳泠风没听清，偏过头问：“什么？”

    “没事。”季昭谦踩上运动鞋，站稳身后，抬腕看了眼手表，“马上早读了，得快点。”

    靳泠风却还在望着床架，他比划了一下高度，忽然又转身，把手放到季昭谦头顶。比自己矮一头的男生莫名其妙，眼神流露出疑惑，靳泠风没忍住，说：“你这么矮，不怕摔下来变残…”

    然而话未说完，“残疾”两字已化为气音，后知后觉到自己话的难听，靳泠风尴尬地退开半步，挠挠脸说：“我不是那个意思。”

    季昭谦并不在意，耸耸肩道：“没关系，我本来也是想睡下铺的，可惜没抢上。”

    他去书桌那边拿课本，靳泠风就默默地看着他的背。

    季昭谦还没发育起来，骨架小，撑不起宽松的校服，从后面看整个人格外清瘦。个子也不高，站在他面前只到他下巴那里，头发在阳光下显得很蓬松，泛着点儿棕亮的光。

    靳泠风若有所思，垂下视线想了片刻，抬头时出乎意料地说：“我们换床位吧。”

    房间里静寂一秒，窗户半开着，稀落的鸟鸣与风吹枝叶的响声被放大，他们彼此对视。

    季昭谦难得地愣了半天，怀疑自己听错，睁大眼睛确认：“你是要跟我换床位吗？”

    “对。”靳泠风点点头。

    “……为什么？”

    “你睡上面危险，我比你高，身子骨硬，没问题。”

    季昭谦的神情由茫然变为感激，但是不想接受：“我不能再欠你人情了，明明我们只是普通同学。”

    靳泠风没答话，弯腰直接掀起他铺好的床单，把被子一团，裹住枕头扔到桌上。季昭谦拦了，却没拦住。

    靳泠风动作干脆利落，他冲季昭谦招招手：“走，先去上课，午休回来再弄。”

    两人用配发的钥匙将宿舍门反锁，走廊上学生不多了，季昭谦跟着他快步走出楼，拐弯之前，他低低地叫了声靳泠风的名字，那人没停，只是问：“什么事？”

    季昭谦语速平缓：“我们现在算朋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