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份太阳的毒辣劲让人受罪，连树叶都晃成枚枚刺目的光斑。优格?威尔斯?加西亚退回身后大楼的阴影里，又不甘心地微微抬起鸭舌帽的帽檐，对区区一个发光的高尔夫球报以直视，然后低下头，看那些绿色紫色的扭曲线状图案在视网膜上爬着。

    为什么要在上午十点站在大都会的街头？这是一个好问题，优格的手掌蹭过汗津津的脖子，一股莫名的兴奋劲却依旧让他保持着耐心，现在发生的事情乍看离谱，细想之下才觉合理。

    让时间回溯到5月29日，普通的一天，普通的独属于他的上网冲浪时间，普通的逛了逛论坛，普通的看到一篇帖子，普通的发现帖子目的应该是引战，普通的评了论增加参与感，普通的等待好戏开场，然后发现楼主人没了。

    他对于后续的追问被淹没在了网友们对政治的“友好讨论”中，所有喋喋不休的人都只想发表观点，将饱满的情绪用得体的逻辑包装，而后伴随着虚假的激情宣泄，没人在意楼主的真实目的。

    那天晚上，优格躺在床上横竖睡不着觉——其实也没有那么严重，但是人偶尔也会被莫名的优越感所裹挟。于是他第二天码了老长的一篇分析，自己读了几遍后满意地发在了网上，然而在等到能“惊醒梦中人”的情结消散的0.5秒后，后悔开始背刺优格。

    说到底，没有人在意这篇帖子是不是在引战，他唱着反调在别人发表意见的平台讲无关话题，拿着高高在上的态度实施讽刺，哪怕他真的没有这个意思，但别人也会以为他有这个意思。

    自讨没趣地扰人兴致，是时候向上帝祈祷能够穿越回去杀死那个莽撞的自己了，优格这样想着，对着手机屏幕痛苦得要把眉毛挤下来。

    但上帝并不总是管用，不然F开头的单词就不会在这现代紧随其左右。人是要靠自己活的，理由是要靠自己给的，优格没有把自己的评论删除，他依据自己对楼主失踪的猜测，决定每天都在帖子下面问候对方的生命情况，这样可以让网友们认为他只是出于一种质朴的关怀，是一种人情味在网络上的深度体现，没人在意美国总统是不是真的像一只土拨鼠，但有人在意楼主是否还活着！

    几天坚持下来后，优格抱着手机，仰面躺尸在床上，觉这个智慧的方法真是毫无意义，想出这个方法的自己真是愚蠢。

    不过他仍在继续重复着询问，或许出于某种要面子的心态，又或者是有人会在他的回复下面说：“厉害，竟然还在问”。他不可否认地在这种行为中获得了精神支持，仿佛自我的存在感在这每日打卡中的证实。他偶尔对着那些发言傻乐，然后又唾弃自己被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满足。

    他以为这一行为的结局只有因为某一天的不小心遗漏而终止，而没有料到会在7月18日收到那位楼主的私信。

    楼主显然好好看过他的分析，而对待他观点的郑重态度使优格手足无措。他直起本该靠在椅上的背，斟酌着词句回复道：

    “哇哦，原来你真的还活着。”

    第一句用幽默和俏皮的语气拉近距离。

    “抱歉，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有点惊讶，不是对你活着惊讶，是因为没想到你会用私信特地来跟我解释。”

    第二句给第一句打个补丁以防冒犯到对方，再表达自己的惊讶之情。

    “不过，你说你是为了抛砖引玉，那么你有看到让你满意的观点吗？”

    第三句应和对方讲的话，让聊天可以继续……

    优格的脑子转的很快，信息发送的也很快，后悔和退意来的也很快。

    他马上觉得自己最后提出的问题不顺眼起来，什么有没有看到满意的观点，这不又是变相引导对方阐述自己的见解了吗？对方都说看过他的主页，提出新的话题，没有继续讨论的意思了，他还自顾自的这样问出来，不但显得他浮躁而又浅薄，还使对话的氛围像是抬杠。优格下意识地把手指伸到嘴边想咬指甲，又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最近还在纠正这个坏习惯，于是惺惺地把手放下。

    好在对方的回复来的也同样很快，而且粗略的带过话题，高情商地回避了问题。他们丝滑的转而开始谈Telegram的加密聊天功能是否存在两面性，高度的隐私保护形成的与外界隔绝的网络世界是否会助长犯罪的发生，传销组织，违禁物品贩卖交易，色/情产业是否会利用软件的这一特性获得便利，Telegram的匿名和信息加密的原理是什么，具有哪些可操作性……

    优格觉得自己像《1984》里在旧货铺看到珊瑚摆件的主角，刚才的短暂的尴尬抛之脑后，他完全沉浸在对话里，时间便被可怜地遗忘了。

    当对方下线后，优格缓缓摆脱了意犹未尽的状态，猛然察觉到刚才的对话在进度上不对劲。他们聊的太多，太快，太合拍，甚至在最后交换了联系方式，有种不真实的感觉让他怀疑这是不是一场目的性的刻意迎合。

    当然，这可能对某些人来讲很正常，毕竟优格自己在这方面经验不足，而且理智告诉他一切事出有因。对方浏览过他的主页，所以对他有基础的了解，相较而言，他对这个网上的游客一无所知。之所以交换电话号码，是因为对方电子设备简陋，去网吧的频率又低，而他们又想之后有机会继续聊天。综上所述，这顶多是一场诈骗，而他一个高中生——他在对话中透露过他在大都会上高中，能被骗什么呢？他一周五美元的零花钱？

    身无分文的人不怕小偷，这种面对恶意的摆烂心态正适合现在的优格。他抱着手机滚到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吊灯长舒一口气，琢磨着这算不算交到一个新朋友。网络上的朋友肯定要比现实中好，对方没有可能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渗入他的生活，他依旧会处在一个安全的境地……

    思绪还未流浪过远，他的房间门被有节奏地敲响，来人是也只可能是他的母亲。

    之后他们总是会针对一两个话题开展讨论，新的问题由此产生。优格因为家里规定的作息，表面上在十点之前就已经上床，为了不让母亲发现异常他也不会熬夜超过零点。同样，互联网在家中被认为是人心浮躁和陋习传播的源头，周一到周五的白天要避免使用，周末会自由点，但最好不要让母亲一推门就看到自己在玩手机或电脑。而对方在找到另一份工作之后，白天有空的时间也不多，晚上更是要零点之后才能下班。这就导致两人同时在线的时间很少，常常是某一方一口气发完自己想要讲的东西之后，要隔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得到对方同样长篇大论的回复。

    把发短信变得像互通书信，在某种程度上步入了优格从小到大传统美学教育的舒适区。而这种你来我往的和谐被优格发出的那个新问题打破。

    那天，他对着那篇他必须要读懂的小说发愁，突发奇想把其中的段落发送给了他的这位网友，并用比较正式的语言问对方这段文字想要表达的主旨是什么，以此来伪装这是他高中暑期的文学赏析作业。

    第二天早上他看到对方发来的答案，那答案和小说一样让他觉得不知所云，他回了个问号，正巧碰上对方似乎刚刚起来，问他哪不理解，然后又发来了一通解释。他又把他认为不合理的地方和他本来的想法发了过去，双方开始对文章咬文嚼字地解读，最后，优格甚至能从冰冷的对话框里看到对方隐隐的抓狂，并丢下“我要去上班了”作为结尾。

    优格反思了一下自己的行为是否麻烦到了对方，感觉他们友谊的小船岌岌可危。那天他难得在零点之后还捧着手机，等待对方在零点后发的新消息。终于把问题解决后，他夸张的感谢和夸赞对方，然后小心翼翼地开玩笑般地问道：“我之后遇到类似的问题，还能来拜托你吗？”

    “行。”

    哦，他答应了，而且没生气！优格在心里欢呼了一下。

    “但你这作业怎么这么怪？这种文章的赏析一般学校不会布置给学生的吧？”

    优格快乐的心情被骤然慢跳半拍的心脏打断，他的确说了谎，不过没关系，一定没有关系，这无足轻重，他只需要随便解释一下就能够轻松带过。

    “这是我们文学社团的活动，社员需要对选定的文章进行赏析和解读。”

    “所以你给自己选了一篇这么难的文章？”

    “（哭泣）（哭泣）当时只是随便选的，没有想到现在会这样，可都读到一半了，也不好半途而废。”

    “……行，有问题找我。”

    “好耶！”

    看，这不是被他完美补救回来了吗？优格心里想着，发完晚安之后就关上了手机，在入梦的间隙他还能感受到淡淡的满足。

    他们断断续续地探讨，反问，纠结，偶尔争论不休，中间穿插一些别的话题。几周后，优格觉得他已经读懂了整篇小说，正遗憾于他们之间的对话好像又要回归类似书信方式，结果对方凌晨一个消息发过来，说要来大都会旅游，还问能不能当他的向导。

    优格的第一反应是拒绝，他觉得像是一个线下见面的要求，而且来的突然，他从未设想，也毫无准备。但他马上又想到对方似乎有听力障碍，来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旅游的确需要帮助。这一刻，名为良心的东西七上八下，最终克服重重阻碍占据上风。他答应了对方明天早上十点见，然后瘫倒在床上艰难地尝试入睡。

    好消息是他成功了，坏消息是睡了约等于没睡。他强打起精神，在吃好早饭后以去图书馆看书为理由离开家，九点多就站在大都会的街头接受太阳的炙烤，然后明智的躲进一处阴影，盯着不远处的公交车站等待。

    10点03分，又一辆公交车到站，一个穿着白色短袖和蓝色牛仔裤的黑发女孩在下车后四处张望，随后视线立刻锁定住了他。

    对方的手机接收不了图片，所以他们用文字给对方形容了自己当天的穿着。然而看着对方向自己走来，优格还是感到一阵恍惚，不是因为对方是女生——虽然他在交谈的过程中忽略了这点也从来没有刻意问过，而是因为对方看上去似乎跟他差不多大。

    他还以为他从早打工到晚的网友已经20多岁了！所以他是跟自己一样大而且没在上学吗？优格的脑子乱七八糟地运转着，而看见陌生面孔的紧张感在对方站在他面前时也到达了高峰，在这时，对方又给他了最后一击：

    “你是“世界之狗“吗？”

    造孽啊！他们应该事先约定好不要喊网名的！

    羞耻感杀死了优格，他机械性地伸出手：“是的，早上好，我是优格?加西亚，叫我优格或者加西亚都可以。”

    对方握住了他的手，但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笑着看着他。优格马上反应过来他忽视了一个重要的事情，对方听不见他在讲什么。

    现在，他无比后悔站在大都会的太阳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