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纱窗的过滤,阳光成为煦软的丝线,串起鳟鱼秋海棠上珍珠状的银白斑点,纤弱的纯白花茎顶开深红色的叶片帷幔,拥有了深绿色为底的波点裙摆。它主人的手拂过那些细小的花朵,抚平窗台垫布曲卷的蕾丝花边,同它共享窗台这一片午后的安宁。
被风扬起的小小浮灰落定,静止不动的树叶在纱窗上留下如画般的影子。窗户旁的绿萝不停歇地长,枝条顺从着重力漫漫垂下,嫩芽又向着阳光往上抬头。挂在墙上的时钟受到了骚扰,它转动指针不厌其烦地驱赶这些油亮的绿叶,但收效甚微。现在叶片的缝隙里堪堪只露出黑色的数字“1”和“3”,数字“3”旁边暂留着时针的影子。
阳光融化在了玻璃杯中,杯子里的红茶泛起甜美的光泽,明黄印花的白色桌布上留下些转瞬即逝的红色倒影,房间角落被绿色天鹅绒绸布覆盖的钢琴上被映射几枚光斑。夏日的鸟儿这会儿疲于歌唱,蝉鸣声渐渐偃旗息鼓,于是邮递员把一封封信件投入铁皮邮箱的声音就格外清晰了。
布莱兹?弗洛勒斯迫不及待地起身,又把椅子推回原位,让自己显得不是那么心急。她走出家门,听着邮递员自行车铰链咯吱作响的声音渐行渐远,在庭院里的小径上迈步。长势极好的马薄荷漫延到石子路上,火球般的花序也簇拥过来。绣球花种得远,蓝白色的花团比地上那些毛茸茸的红绒球更大更规整,花枝优雅而静谧的伫立着。庭院的十几米长的篱笆上全是玫瑰,枝叶和刺在单薄的铁丝网上缠绕,成了一堵厚实的玫瑰墙,鲜红的花朵蓬勃地向里外两侧盛开。布莱兹小心翼翼地拉开漆成白色的篱笆门,太过茂盛的玫瑰把它幼嫩的枝条勾到了篱笆门上,稍一用力就会拗断。
她打开邮箱,取出其中刚刚送到的十几封信,关好邮箱和篱笆门。她重新回到家中,把这些封皮各有不同的信摊在桌子上,从一旁柜子的抽屉里拿出一把小巧的裁信刀。她打开信封,开始阅读这些或冗长或简短的信,信中的文字让她的脸上浮现笑容,已经读完的信会被她重新塞回信封,妥帖地放在桌边。
她又裁开一封信,这封信的信封是廉价而朴实的棕色,信纸也是干净的纯白,字迹普通,毫无特色可言。布莱兹把信纸的折痕压平,将目光放在文字的内容上:
“亲爱的弗洛勒斯女士:
您好,我是您众多读者中的一员。不久前,我阅读了您刊登在《夏日祷告》上的小说《布兰琪的花园》,您所编织的那个梦幻而又充满诗意的世界深深打动了我,主角布兰琪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布兰琪无疑是美与梦的化身,她从小到大身处的花园也是绝对的理想国,她头戴母亲编织的花环在花园的草坪上蹒跚学步,在花丛中赤着脚追逐蝴蝶和瓢虫,她同母亲一起照料所有的花朵,看自然是何其仁慈。她在花园里长大,在花园里翻看书籍,朗读诗篇,在花园里畅游她所有的幻想,也在花园里拥抱,接吻,□□。
花园是布兰琪理想的整个世界,最复杂的不过是忙于织网的蜘蛛。在这样一个纯真的世界下,人类是如此的面目可憎。弗洛勒斯女士,您给我们每个人的心间开辟了一块纯洁的地方,让我们也仿佛拥有了一段不曾被污染的成长,我们何其有幸阅读您的小说,也何其有幸旁观您创造的这个世界。”
布莱兹抿了一口红茶,翻到下一张信纸,继续阅读。
“我是在网站上看到您的小说,有很多人评价您的小说脱离现实,浮于空想,布兰琪只是空洞的天使。我认为他们只是粗浅地阅读了您的小说,并未真正理解布兰琪,最大的证据在于您给布兰琪设计了一个孩子。
接下来我可能要讲述一些我个人浅陋的见解了,希望您能原谅我写信时的心潮澎湃,也原谅我接下来对小说可能错误的解读。布兰琪拥有一个孩子,因为她只谈过一段在她看来完美的恋爱,这个孩子必然是她与小说中那位恋人的结晶。她在意识到她的恋人变得冰冷无情,会冻伤她花园里的那些花时,她把恋人驱逐出了花园。
因为她的恋人来自于花园之外,一切从外面来的人,将会给花园带来现实的伤害和冲击。她的花园不把门关起来,就无法躲避花园外无形的胁迫。
除恋人以外,布兰琪的母亲在前半部小说中充当了极其重要的角色,我们可以从布兰琪这个女儿的眼里看到她母亲在屋子内忙碌的身影,但当小说第一次描写布兰琪走进屋里时,她的母亲就不再出现。所以,布兰琪的恋人给她带来了外界的胁迫,布兰琪的母亲给她留下了内在的责任。哪怕布兰琪没有为了她的恋人离开她的花园,但她却开始作为母亲走进房间。
小说结束于布兰琪牵着孩子的手,漫步在花丛,这个孩子作为一个新的存在出现在花园中,他如同纸页一般空白,看上去并无威胁,但他同时也在理想的花园里种下了现实的种子。这里的现实不但指养育一个孩子需要付出的心血,更指这个孩子未来的成长。布兰琪不会接受花园外的现实,她也不会接受自己的孩子成为花园之外的人,或者说,她绝对不会接受自己的孩子成为跟自己恋人一样的人。她不会让自己的孩子毁坏她的花园。
如果布兰琪的花园要继续存在,那么这个孩子就必须成为布兰琪,他需要看到布兰琪眼中那个梦与美的花园,感同身受的去维护这个理想的国度。而当花园不再是“布兰琪”的花园时,这个真善美的理想国,也就只能成为碎裂的梦境了。于是真正的问题出现了,这个孩子真的能成为布兰琪希望的样子吗?
放到这个小说的故事中,我认为这个孩子能做到,因为小说暗示布兰琪步入了母亲的角色,而她的孩子也应当占据她原本的位置。但放在现实中,我的看法截然相反,这个孩子终究会打开花园的篱笆门走出去。
我们很难在这个社会上保持我们思想的纯净,这个花园在外界看来也不过是虚构的空中楼阁。在残酷的现实下,布兰琪的孩子回望那座花园,他母亲的花园早已因为他变得支离破碎,他无法理解他带来了什么或者带走了什么,无法理解那些徒劳的牺牲,他跨越那道篱笆墙,在墙外注视他可怜的母亲最终消逝在花园里,墙内的世界也不再有人踏足。
所以我认为您的小说并不缺少现实意义,它是现实的一面镜子,叫所有现实的丑恶都无处遁形。那些无法接受的现实就是花园里的房子,花园外的世界。
很高兴您能看到这里,我想我的话可能有些过于啰嗦了,希望您能原谅我。我对您作品的喜爱难以在几张纸之间完全表现,希望在未来还能读到您的作品,这将是我们这些读者莫大的幸运。
致以美好的祝愿
您的读者”
布莱兹把信纸同信封一起推到一旁,她快速读完了剩下的几封信,又把这封信重新拿起来读了一遍。她喝光了杯里的红茶来遏制她咽喉的干涩,茶包在玻璃杯里无助地晃动,最后贴着杯壁往下渗出水渍。浑浊的黄昏模糊了纱窗上树叶的倒影,屋子里的热量因为缓慢的逃离速度而慌张。布莱兹捧着脸,手肘压在桌子上半天没有动弹,再次拿下来时,皮肤上留下了浅红的布料编织印,桌布上有两个浸透汗水的深色痕迹。她翻来自己的那些手稿,阅读曾经写下的文字,回想自己写下它们时的心情。她读完一张就往旁边放一张,不去顾及整齐与顺序。在读完最后一张后,她急切却又漫无目的地去那堆手稿中翻找,直到她突然听见篱笆门被猛然打开发出的吱呀声,她脑子里闪过那些幼嫩的玫瑰花枝。
优格快步走进庭院,略过那些因为太阳落山而有些蜷缩的花朵,他在家门口的台阶前放慢步伐,伸手把自己身上的衣服理平整,揉了揉可能有些上扬过度的嘴角,然后他拿出钥匙,打开家门。
“妈妈,我回来了。”
“……嗯。”
优格看见他的母亲安静地坐在桌前,棕色的卷发披散着,略微低着头,桌上凌乱地摊开一堆纸张。他有些不明所以地眺望那些纸张上的内容,只看清了一些母亲的笔迹和另外的书信格式。母亲的沉默让他不解,客厅里的氛围让他感到不安,他换好拖鞋,准备回到他自己的房间里去。
“你今天……”布莱兹兀然开口,抬头看向优格,“去图书馆看了哪些书?”
优格在桌子旁止住脚步,双手在背后有些心虚地交握,他报出几个自己从未跟母亲说过的书名,然后等待母亲对他的评价。
“我最近写的小说,你有看吗?”出乎优格的意料,他的母亲莫名地提起了另一个问题。
但这个问题正中优格的下怀,他为这个问题准备了很多天。他写不出像样的诗和文章,读不懂某些在母亲眼里并不晦涩的书,他成为不了作家,评论家或是诗人,他让母亲失望太久了,他该让母亲高兴高兴,所以他准备了一个惊喜。
“看过了,全部看完了。”优格直视他母亲那双装着朦胧林海的绿眼睛。
“你……有什么感想?”布莱兹问。
“我认为布兰琪是一个可怜的人。”
优格深吸一口气,继续说:“她只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沉溺于幻想,逃避外在的一切,所以她讨厌把她拉回房间的母亲,厌恶无法完全理解她的恋人,看不起每周来给她打扫卫生的阿玛尼太太,因为她言语粗俗,声音尖锐,对文学一无所知。她无视那些花园里的刺伤害了多少人,反倒自认为天真无辜。”
“我认为布兰琪应该象征着人对过去的美化,人们希望把自己包装成无罪者,所以把自己在过去里塑造得完美无瑕,以此来慰藉他们可悲的自尊心和虚荣心。”
“或许布兰琪在那座花园里从未长大,她在母亲眼里是个孩子,她在恋人的角色里是个孩子,所以最后布兰琪的孩子实际上是象征着她自己,她已经长大了,可仍然渴望呆在那座花园里,仿佛这样她就再也不会犯下什么错误。”
“所以我们不能成为像布兰琪一样只会幻想、沉溺过去的人,”优格在最后总结道,“我们应当活在现实的世界里,同真实的人交谈,积极地面对生活。”
听完优格的阐述,布莱兹久久没有发声,优格脸上的笑容在沉默中一点点僵硬,他吞咽口水,思索着是否应该再补充几点。但他的母亲抓起桌上的手稿扔向他。
“你根本就没有读懂——”带有字迹的纸张悠闲地摇摆着,他母亲尖利地嘶吼,随即陷入短暂的失声。
优格呆愣地站在原地,最后一张纸温柔地抚摸他的脸颊,贴着他的裤缝散落在他脚边,接住了窗栏的影子。
“……为什么?”他问。
“你怎么可以跟你的父亲一样……”布莱兹没有正面回答。
“我没有跟我的父亲一样!”优格大声反驳,喉咙开始干哑,“我不会成为一个律师,不会成为一个冷血的人!”
“你为什么读不懂呢?你为什么不能像我呢?”布莱兹低声喃喃。
“我去努力了啊,我没有读不懂,我成为不了作家诗人什么的,可您说成为一个教书的老师不也可以吗?”优格慌张地问,他去抓他母亲的手,“妈妈,我可以继续试试,你让我再试试……”
“你会走的,你要变得同外面那些人一样可恶和肮脏……”布莱兹抽回她的手,推开面前那些纸,任由它们散落在地。她抓住她额前的头发,又捂着脸。
“不,我不会走的……”优格手足无措地蹲下去捡那些稿纸。“妈妈,我……”
“我为什么要生下你呢?”
布莱兹失神地凝视着优格的发旋。
优格凝固在原地,在眩晕中,他下意识地攥紧手里的纸张,他伸手去捞落在阳光里的纸,纸张三番五次的从他不听使唤的手里滑落。优格抬起头,他的语句在他的喉咙里瑟瑟发抖:“妈妈?我,我应该怎么做才能让您满意呢?”
布莱兹依旧没有回答,她把头低的更深,深棕色的卷发遮住了她的脸,没人再能瞥见她的表情,她说:“我真后悔生下了你……”
优格再不能说出任何话来,他收拾完所有的纸张,把它们放回桌上,他看到“亲爱的弗洛勒斯女士”的开头,任由信纸和稿纸混杂。他的感官似乎失灵了,他没有看到他母亲有没有再开口,也没有再听到任何一句话语,他的耳朵里全是拥挤的蝉鸣。
他用尽最后一点力气逃回房间,房间门在肩膀的撞击下关闭,他缓缓滑落,跌坐在地,右大腿处传来莫名的刺痛。
他从他的口袋里掏出那支在玩具店买的圆珠笔,价格廉价的周边玩具质量显然也参差不齐,本来盖紧的圆珠笔笔盖不知道在什么时候脱落,也许是在今天中午满大街跑的时候。没有笔盖阻塞的笔芯贴着布料,在他牛仔裤的口袋位置晕开一大块难以清洗的墨水渍。他的大腿皮肤上可能也留下了同样的痕迹,以及被笔芯扎伤的淤痕,短时间内也无法消弭,但优格现在没有多余的心思去在意这点。
他被庞大的委屈和迷茫挤压,记忆中,他照着母亲的要求书写故事,迎来失望的眼神和一地碎纸,他炫耀着球鞋的朋友被母亲赶了出去,以此远离拜物教和消费主义的污染,他的母亲拿着他语言艺术只有B的成绩单,跑去学校质问老师的教育方式和评判基准。短暂的歇斯底里和长久的沉默交替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他母亲抱着他在阳光下读故事书的场景早已模糊不清,浮现出来的是干涸了都不属于他的爱。
他在未来职业愿望的作业纸上写过作家,写过诗人,然后写过律师,被母亲撕掉,在母亲的怒吼中明白这个禁忌;又写过医生、工程师、程序员,他的母亲没有投来视线;他最后一次写下老师时,他的母亲勉强点头,像是对命运做出了极大的妥协。
可这不够,命运没有妥协。
他紧握弄脏他牛仔裤的罪魁祸首,那个超人的卡通形象揉和成红蓝交叠的色块,他才察觉到自己视线模糊,泪水盈满眼眶。他坐在门口,听着自己的呜咽和哭嚎,直到最后一滴泪水流尽,直到月夜爬上窗沿,直到门内外陷入同样的寂静。
优格想要做点什么,但他又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他不知道该去责怪谁。疲惫感替换了他身上所有的血液,他贴在门板上的后脑发晕。没有开灯的屋内昏暗,他的手机传来消息提示音。
“我已经到家了,你呢?一切都好吗?”
优格盯着发光的手机屏幕,片刻后打字回复:“我早就到了,一切都好,你后天上班吗?”
几秒钟之后,新的对话框跳出来:“是的,两份工作都是。”
优格沉思了一会,发送:“注意休息。”
“谢谢,你也是。”对面回道。
优格关掉手机屏幕,他挣扎着起身,重新把手里圆珠笔的盖子盖好。他坐到书桌前,把这支圆珠笔塞进抽屉,桌面上看到一半的书被他夹好书签,放回书架。他同面前电脑屏幕里的自己对视,一个模糊的想法在他脑中构建。他再次站起来去把门反锁,扭动门锁的声音同他的心跳落在了一个拍子上。他回到座椅上,打开电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