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15日晚,哥谭又开始下雨。
潮湿就像徘徊在这里的幽灵,水汽挣扎着升起又落回地底。我从列车的钢铁架构上爬下来,看到沥青地面凹陷产生的水坑。在这座城市里这不算稀奇,灯光在水中折叠,碎裂在被车轮和鞋底撵起串串水珠里,最后迎接它无声的泯灭。
我踏回坚实的地面上,同淅淅沥沥的小雨进行臃肿的拥抱,它催促着所有的行人回家,为哥谭的夜晚清场。
到家后,我在桌子和床之间犹豫,困倦短暂的占据上风,但我仍然选择坐下来为我绘画的进度条再贡献一份力量,通过审核的画纸记号已经来到了喜人的692/10000。在提笔开始画今天的那只狐獴时,我顺手给优格发去平安到家的短信。
三个小时过去,十一张画纸叠起,我的大脑被迫重新回顾一遍白天发生的事情,所有称得上兴奋的情绪被疲惫碾平。在用几根潦草的线条象征鱿鱼的触须之后,我放下笔,勉强完成洗漱,扑在床上。
临睡前,我打开诺基亚看了一眼新闻页面,瞟见“三个外星人已有两个被捕获,还有一个仍在威胁人类安全!”的标题,随后放任自己坠入梦乡。
然后在第二天早上,我捧着被消息轰炸过的手机,等待大脑缓慢开机。虽然这是我们两个之间交流的常态,但在我放任自己发懵的那一会到我按着按键准备查看之间,我都没有想出昨天有什么话题能让优格发这么多消息过来。
我一条一条翻看过去,刚睡醒的脑子逐渐清醒,优格向我详细讲解他如何入侵了我所在餐厅的订餐软件,又是如何把握了网上订单下单的原理,然后他向我描绘了一个他自认为天衣无缝的计划:当主厨不在时,他会给一位顾客下单的菜品里加入经他调查只有主厨会做的西班牙海鲜炒饭,而在饭店众人一筹莫展之际,我将挺身而出,接过重担,完成菜品,这样老板就会对我刮目相看,从洗碗工升职为厨师指日可待。
我:……?
我微妙地看着这个抽象的剧本,某种经典爽文套路的即视感扑面而来,而我在其中扮演的还是那个一直受到旁人轻视打压,但抓住机遇逆风翻盘,最后打脸装逼的角色形象。我不由得怀疑在我睡着的时候,优格是不是被什么网文荼毒,我差点想发过去一句“少看闲书”。
但优格比我想象的还要认真,他反复向我证明这个计划的可实施性,包括他入侵那个订餐软件是如何的丝滑,甚至还贴心的告诉我,他给我们的聊天渠道做了加密,不用担心FBI上门。
我捏了捏眉心,边委婉地表达否定,边想:我担心的不是这个,FBI只会在看到我们的聊天记录后笑上整整半个小时,然后不当回事地忽略。我只是感到脚趾扣地的尴尬。
在这方面优格完全不能同我共情,他尝试在我犹豫的态度里寻找原因。
“你不会做西班牙海鲜炒饭?”
“……我会。”我还是诚实地回答了,这也是这个计划正经来讲最大的漏洞。虽然我们的主厨兼老板包揽了这道菜的制作权,在狭窄的厨房里搭建等级制度,以此来彰显他主厨的地位至高无上,但这并不意味着机会会轮到我这个洗碗工兼聋子。哪怕我从未见过这个厨房里的其他动物做这道菜,抛开那些帮工不谈,靠谱的副主厨山羊先生大概也能解决这个突发事件。
“那我们就可以试试,你不能否认我的计划有成功的概率,而且尝试一下毫无损失。”
手机对面的小孩显然处在上头的状态,我怀疑他昨天晚上根本没睡,光在琢磨这个计划了。
我抓了抓自己凌乱的头发,有些过长的刘海恼人地遮住眼睛。窗外银白色的雨雾断断续续,窗玻璃上的水珠汇聚壮大,在某一瞬间骤然滚落。我放弃了挣扎。
“好吧,我同意这个计划,不过你不能给经济拮据的人造成不必要的损失,记得谨慎选取你改变菜订单的对象,行动前要提前告知我。”
我看着对面回复的“好的,我保证”,由衷的希望长大后的优格不要怪罪15岁的他年少轻狂,而有些小时候自信满满的举动将会成为未来的黑历史,忠诚的背刺它的发起者。
我在假期的最后一天打扫了房间和地下室,扔掉了许多垃圾,包括一些空药瓶和废纸。我无视了不知道会无限续期多久的窃听器,所有关于那只斑鬣狗的痕迹在我看来全被清除,被两份工作压榨的我到家就睡,让这场持久战变得更没意义。
窃听器的主人没有找上门来,什么都不做是现在最好的选择。
去附近的小超市购置完生活用品和应付午餐晚餐的面包后,我继续在家里刷我绘画的进度条。在这期间,优格又接二连三发来消息,说:“你明天上班要是老板不在,我会盯住所有订单,一有合适的就给你发消息。”
它看上去好像很期待我去上班。我陷入迷思,幻视一只小狐獴举着“上班!上班!”的告示牌在我面前摇摆。优格仿佛要把之前的瞻前顾后补回来,一股脑的热血上涌正向前冲去。
三思啊,朋友,哪有催打工人上班的?等你的情商回来,你一定会后悔的。暑假快结束了,对自己好一点啊!我默默在心中为优格点起蜡烛。
优格的暑假还有余额,我的假期转瞬即逝。8月16日,我在哥伦比亚照常工作。接近下班时,我把上周购买的留在商场杂物间的一小罐绿色荧光粉分装在自己携带的空药瓶中,在离开时带走。
晚上的“天鹅吻”没什么客人,优格的运气不好,同我预料的一致,假期后开工的第一天老板果然在店里。这只猪垮着脸,撅起蹄子指指点点,仿佛两天的假期就能给它造成上亿元的损失。
丹妮卡在的时候还能跟老板对吼几句,而现在厨房里的所有动物都畏畏缩缩地不敢出声,一直熬到老板有事暂时离开才长吁短叹起来。除了戴维斯先生,他在今天格外的沉默。
时间终于到了零点,洗碗的獾首当其冲逃出厨房,负责准备食材的水獭往柜子上拍了张“猪肉缺货”的便利签也溜走了。我把碗具归置好,走出厨房提了拖把回来,看见戴维斯先生背对着我站在料理台前,拖布拍在地上的声音叫它突然回过神来般转过头望向我。山羊腥黄色的眼睛注视了我一会,然后它走到我跟前,蹄弯处勾过拖把倚靠在墙上,低下头颅用角把我顶出厨房门外,然后冲饭店的门口甩甩脑袋。
“……我可以走了?”我试探着猜测它动作的含义。
黑山羊点了点头,我向饭店门口走去,听到身后渐弱的羊蹄子踩踏声,以及酒瓶木塞被拔出的响动。听起来这回山羊先生即将痛饮的不再是啤酒,而是饭店里待客用的烈酒。
我走出饭店,扶着门把手开始等待,中途拿出手机告诉优格我已经下班的遗憾消息,他发来哭脸的颜文字,理智有些回笼地问我明天要不要继续。
事实上,优格和他的母亲非常的相似,他们都是敏感,细腻,内心世界丰富的人,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能够相互理解,尤其是在一方奢望自己不用讲就能让另一方意会,而另一方又极其盼望解释和肯定的时候。优格没有像他母亲那样的文学天赋,他母亲视作与世界沟通桥梁的事物优格却无法踏足,他们之间的分歧加上其他社会关系的缺失,优格注定会短暂地落入某种孤立无援的处境。
而我推动了这一进程的速度,既然优格无法理解他母亲的文字,那么我就教他去尝试理解他母亲这个人。这个方法从长远来看或许可取,但短时间内不会带来有益的效果。
所以今天他所做的一切,归根结底是一种代偿性行为,在某方面付出许多无法得到回报后,转而对另一件事继续付出并且极度渴望马上得到结果。但优格主动或被动斩断的社会关系比我预料的更多,以至于他现在这种代偿性行为只能落到我身上。
大约一个半小时后,我瞟见老板回来的身影,做出刚准备离开的样子。这只猪拦住了我,它转头瞧了瞧灯光全部熄灭的店内,拍拍我的肩,示意我进门,它好像有话要对我说。
我无奈地看着这只猪咧开满嘴的黄牙,漏出一大串口水挂在嘴角,跟随它走回饭店。
优格的计划对我来说不合时宜,这两天我会很忙,但总体而言也无伤大雅。只是和小孩子进行一场角色扮演罢了,哪怕注定失败也有益于优格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
我在厨房的水龙头下把手搓洗干净,顺便清理了再次被我弄脏的水槽。在我身后,那头猪被刀割开的脖颈刚好在倒在地漏上方,缓慢流入下水道的深红血柱如同静止。除却最开始未被我压住伤口前动脉喷出的血液,没有给厨房造成更多难以清扫的痕迹。
血腥味弥漫开来,轻松压制住了厨房里的酒气,厨房的顶灯亮白刺目,我拿起搁置在一旁的手机,跨过地上猪的尸体,回复道:
“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