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回去的路上,李佳无精打采地将后脑勺磕在座椅上。

    张克辉转头睇她一眼:“怎么了?”

    “啊?没怎么···”她长长地拖了音,瞧着外面的树影向后飞移。

    张克辉轻笑一声,兀自把控着方向盘。

    “查来查去,仍旧回到原点,连是不是熟人作案都无法确定呢···”她幽幽地吐着怨丧。

    路口红灯,张克辉从外兜里摸出小铁盒,开盖拈出一颗,丢进嘴里:“恭喜你,毫无收获是改正主观主义、打开真理大门的必由之路。”

    “哈···哈!”

    “你也来一颗?”张克辉把铁盒扔给她。

    一股清凉的薄荷味在嘴里横冲直撞,驰向大脑,奔入心房。

    心情果然平和了不少,李佳把玩着铁盒子,糖果在里面叮当作响。

    “···一直原地踏步也不是个办法啊。”

    “通过这趟行程,我们找到了一条更为合理的作案路线,还确定了目击者所看见的就是凶手。既然如此,怎么能叫原地踏步呢?”

    “可是,除了一件确定的事情,其他都是可能啊···”

    “列出可能,再继续收集线索,将其中一条可能逐步增大,当可能趋近于无限大的时候,事实便由此诞生。”

    李佳笑了一下:“张哥,你安慰人的理论真是一套一套的。”

    “别笑,糖在嘴里,一会儿该呛着了。”

    安慰吗?不是,破案的本质理当如此。

    ***

    距市中心不远处的散步道,是李佳和前台女孩丁晓相约见面的地方。

    凶杀案的发生,不仅影响了目击者白芳,也对丁晓这个普通的小镇姑娘造成了打击。

    “我这几天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一闭上眼睛全是那种可怕的画面···如果我能警惕一点···或许就不会发生那种事情···”面容憔悴的女孩一见面便对着李佳絮絮叨叨地反思自己。

    张克辉拎着塑料袋从便利店里走出来,李佳拍了下丁晓的肩:“这位就是我跟你提过的张克辉警官。”

    丁晓讷讷地点头。

    张克辉牵开塑料袋:“喝什么?自己选吧。”

    丁晓拿了一瓶葡萄汁,面对两名警官,她多少感受到一点压迫力,所以甜得发腻的饮品是现在所亟需的。

    “坐吧。”李佳说。

    三人围坐在便利店外面的圆桌旁。天光朗亮,白云清风,偶有行人闲闲地在散步道上走动。这样的自然环境足以抵挡一切邪祟。见面地址必须选在室外,这是丁晓的要求,李佳尽力满足了她。

    “那你今后工作怎么办?”李佳的语气亲和而关切,她可不希望这个女孩子再像白芳一样情绪崩溃。

    “不知道···走一步算一步吧,反正这辈子没法去棋牌室咖啡店上班了。”

    “星光棋牌室也是一家咖啡店吗?”张克辉突然开口道。

    听到‘星光’二字,丁晓不由噤了一下,皮肤没有起栗,心脏却咚地乱跳。

    她喝一大口葡萄汁,勉强将那种不适之感压制下去。

    “以前...只是棋牌室,现在也兼卖咖啡和水果茶。”

    张克辉笑笑:“没给你们涨工资么?”

    丁晓摇头:“没有,老板只在午餐上给我们多加了个荤菜。”

    “抠门啊...”李佳撇撇嘴。

    丁晓紧绷的神经稍稍舒展:“还好...已经过了暑期,没那么忙了...”

    张克辉:“暑假玩牌的人多?”

    丁晓苦笑:“不是,蹭空调的人多。因为我们那边二十四小时营业嘛,聊天的老人、赶作业的学生,还有各种社会闲杂人员,都跑来了。不好撵人,老板就让我们卖饮品,有了最低消费,大厅里的秩序才好了起来。”

    张克辉:“你们老板经常通宵打牌?”

    丁晓点点头:“差不多。”

    张克辉:“牌友固定么?”

    丁晓:“不好说,有时候客人打麻将三缺一,他也会顶上。”

    张克辉:“他脾气好不好?打牌最容易吵嘴斗殴。”

    丁晓摇摇头:“不会,他毕竟是老板嘛,闹起来像什么样子,他还会劝架,除非劝不动,他才会叫人。”

    张克辉:“叫谁?”

    丁晓:“我不认识,不过那些人也叫他老板。”

    张克辉:“你认识‘晓梦’夜总会的汪老板么?”

    丁晓摇头:“听说过,但没见着人。”

    张克辉:“对了,二十四小时营业,你们是排班制么?”

    丁晓:“是的,旺季我上白班,现在是淡季我就上晚班。”

    张克辉:“具体上下班时间是怎样的?”

    丁晓:“晚上9点上班,第二天早上8点多钟下班,一般7点多钟包厢的客人们就走光了,不过我们要把包厢打扫完才能离开。”

    张克辉:“走廊你们会打扫吗?”

    丁晓:“大厅和走廊白班的同事们会打扫,一般他们会在10点左右过来。”

    张克辉:“8点多到10点这段时间,只有你们老板一个人在棋牌室?”

    丁晓点头:“好像是,老板会在那个时间段查看前一天的账目,或许还会叫外卖。”

    张克辉:“哪家外卖?”

    丁晓:“这我不清楚,反正晚上那顿是对面的小炒店送餐上来。”

    张克辉:“白班的同事晚上会和你们一样提前离开吗?”

    丁晓:“不会,晚上客人多,我们9点准时上班,和他们交接。”

    张克辉:“你上过白班,也上过晚班,你们老板的作息时间是固定的么?把你知道的情况详细说一说。”

    丁晓:“还算固定吧...一般晚上8点老板起床,如果客人需要他就去凑麻将桌,不需要他就会打电话叫人来玩扑克牌,然后早上7点他才回房间洗漱;等洗漱完,客人也差不多走光了,我们就开始打扫包厢,我记得好几次的下班时间都在8点20左右。暑期我上白班,因为是旺季就必须交接班,一般我们8点半过来打扫走廊大厅。老板会在10点左右回房间睡觉。”

    张克辉:“也就是说旺季你们两班无缝交接班,淡季早晨你们的下班时间和他们的上班时间会相隔一个半小时?”

    丁晓点点头:“是,前一天通宵的客人在早上离开,那之后一般就没有客人了,午饭之后才会有客人陆陆续续地过来开包厢。”

    张克辉:“旺季是寒暑假么?也包括法定节假日和周末?”

    丁晓:“包括法定节假日,周末主要是因为老板不在,我们才无缝上下班。”

    张克辉:“没有老板你们管的过来么?”

    丁晓:“可以的,有什么事我们会给老板打电话。”

    张克辉:“你们吃饭的时候会全员离开吗”

    丁晓:“不会,上白班中午那顿自己带饭,可以打电话给对面餐馆送一大份炒肉上来,我们四个服务员就在大厅里吃饭。”

    张克辉:“晚饭不在这儿吃?”

    丁晓:“从下午到晚上客人源源不断地来,没时间吃饭的,不过吧台有员工面包和饼干可以垫垫肚子。9点下班之后我们四个再一起去吃火锅。”

    张克辉:“都是女孩子吗?”

    丁晓:“是,年纪差不多,所以很谈得来。”

    张克辉:“还真是辛苦。”

    丁晓苦涩道:“我们做服务员的,从乡下上来,又没有文凭。这份工作不需要风吹日晒,工资也还可以,没有拖欠,我就很满足了。”

    李佳忿然道:“你们老板违反劳动法八小时工作制!就舍不得三班倒吗?”

    丁晓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张克辉:“所以那天,案发时间,你还有一个多小时就要下班了吗?”

    丁晓点点头。

    张克辉:“精神如何?”

    丁晓:“很困,时不时会打瞌睡。”

    张克辉:“也就是说如果有人悄悄从吧台走过,你不会发现?”

    丁晓迷怔了一会儿,点头,又摇头:“我睡眠轻,很容易被吵醒...而且我不会趴在桌子上睡觉,只是支着头打盹...”

    张克辉:“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监控坏了的?”

    丁晓挠挠头:“报警之后,110来了就让我调监控,结果只有对着我的那个是好的。”

    张克辉:“你上一次调监控是什么时候?”

    丁晓的眼珠向上游走:“三四月份吧...大厅里有个客人丢了钱包让我调监控,当时都好好的。”

    张克辉:“案发时间,你们老板撇下朋友独自从包厢出来,是去洗漱么?”

    丁晓点点头。

    张克辉:“包厢里没有卫生间吗?”

    丁晓:“有,但那一般是客人用的,只能洗手上厕所,没有淋浴设施。老板打了一整晚牌,会洗头洗澡再换身衣服。”

    张克辉:“他的牌友一般会等他回来么?”

    丁晓:“大部分时候不会。本来那个点就是散场的时候,客人都打着哈欠去吃早餐了。”

    张克辉:“你在那里工作多久了?”

    丁晓:“一年多。”

    张克辉:“你们老板会招男服务员么?”

    丁晓:“据我所知,没有招过。”

    张克辉:“有没有你觉得异常的事?或者看到什么奇怪的人?”

    丁晓转过头看着李佳:“对不起,这几天我搜肠刮肚,还是没想起任何可疑情况。”

    李佳对她莞尔道:“没关系,你已经帮了我们很多了。”

    张克辉点点头,伸出手来同她握了一下:“谢谢你,姑娘。”

    丁晓羞涩地摇摇头。

    张克辉看了李佳一眼,转身朝停车场走去。

    ***

    张克辉叼了根烟,背靠在驾驶座椅里发呆。

    李佳上车,她从中控台上拿下铁盒,打开盖子,手指挑出一颗薄荷糖,再直直地扔进嘴里。

    张克辉摘下烟,把手搭在窗沿外面:“怎么样?她说了没有?”

    李佳拉开安全带:“说了,八个服务员,全都和沈百川有过性关系。”

    张克辉:“是强迫还是自愿?”

    今天的安全扣似乎长了脚,过了好半晌,在她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前,“咔哒”一声,终于固定好了。

    李佳直直地盯着挡风玻璃下的雨刷器:“身体强迫,心理自愿。”

    张克辉掸了一下烟丝,转头看着李佳木僵着的半张侧脸:“什么意思?”

    李佳移开目光,稍稍偏头,聚焦在方向盘上,旋即又散开了。她的黑眼珠子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有,只有嘴唇在机械似的翕动着:“在床上虐待她们,在床下拯救她们。”

    “八个女孩,年龄最大的十九岁,年龄最小的只有十七岁。被父母和社会抛弃的孩子,在棋牌室找到了心灵的归宿。张哥···你知道临走前丁晓对我说什么吗?”她抬起头来,脸上的表情似荒原一般茫茫无边,“她说····好想回到过去,拼尽全力救下老板,这样她就能一直在那里打工···一直在那里····”

    张克辉滚动着喉结,似乎那是一枚小小的气阀,可以调节胸口的淤堵和滞闷。

    烟灰烧上来,烫着了他的手指,他浑然不觉。两人静默地在车里坐了一会儿,他掣回手臂,发动引擎。

    “只有抓住杀人凶手,才能用另一种迟来的正义审判那些十恶不赦的‘被害者’。”

    他的话音与引擎的嗡鸣声一同奏响,互相竞逐,最终,只有前者触动了她的耳膜,在心头轻轻漾开一层层觳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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