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晨,天气有点阴,云沉甸甸压在头顶,如同姜绵的心情,此时她正站在一栋黑白简约的别墅前,做心理准备。
如果说昨日事情发生得太突然,她没功夫多想,经过一夜的辗转反侧,她已经成功积压出双倍的焦虑。
沾了枕头,一闭上眼睛就在想,明天应该穿什么衣服,几点过去合适,敲门应该用什么节奏比较礼貌,见了人该怎么打招呼,第一句应该说什么……
姜绵吸上一口气,凉意蹿入心肺,眼前深色的大门在她眼中化作洪水猛兽,片刻,姜绵上前按响门铃。
清脆的门铃声环绕别墅,没过多久,脚步声由远及近,姜绵攥了下微湿的手心,紧接着“咔哒”一声门开了。
林见白握着门把,睡眼惺忪,“是你啊,怎么这么早?”
姜绵垂下脸,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为什么这么早,难道要说一晚上没睡?
还好对方也只是随口一问,林见白退开一步,示意姜绵进来,从鞋柜里抽出一双新的拖鞋。
姜绵换鞋的功夫,他又趿拉着拖鞋往厨房走,顺嘴问:“吃了没?”
“吃了没”好像是什么标准而固定的招呼用语,林见白说得实在自然,姜绵崩了一晚上的神经终于放松些许。
她说:“没吃。”
虽然这么说会麻烦到人家,但是如果说吃了,姜绵几乎能想象到,对方吃着早餐而她坐在对面沉默的场景,大概手都不知道该往哪放吧。
林见白朝她比了个“OK”的手势,从墙上揭下围裙系上。
姜绵这才留意到对方穿着深色宽松的家居服,腰后一勒,顿时显出轮廓。
姜绵忍不住多看一眼。
早餐简单而健康,加热的牛奶,加热的三明治,端上桌时,姜绵一时间不知道那条围裙的意义。
两人面对面就坐,这厢姜绵捧着三明治,埋头小小吹了吹,习惯性地咬下尖角咀嚼,那边,林见白两口吃掉半个,灌了半杯牛奶,然后说:“自我介绍一下,林见白。”
饭桌谈话果然是主旋律,虽然姜绵已经知道对方的名字,但对方自我介绍显然是要进入更为正式的交流……姜绵突然楞住,她是不是没有说过名字。
吃了人家的早餐,人家却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姜绵略微心虚,啃着三明治含糊地说:“我叫姜绵。”
林见白点点头表示了解,“那么我们继续来说昨天的事。”
姜绵沉默不语。
“其实,我最近在写书,需要你的帮助。”
写书?
姜绵双手微紧,问:“你、你是作家?”
林见白沉吟一秒,“成为一名杰出的作家一直是我的梦想,我正在朝着这个目标努力。”
姜绵顿时更加拘谨,“那我需要做些什么?林、林老师。”
姜绵心里忐忑,这样叫应该没问题吧。
林见白肩膀微微一动,手抬起挡住嘴唇和下巴,姜绵有点慌,这是什么意思?她、她说错什么了吗?
“咳,”林见白模样瞧起来有几分深沉,“再叫一遍。”
“林……老师?”姜绵音量更小了,语气小心翼翼。
林见白掩在手指下的唇上扬,“你,很有觉悟。”
姜绵头顶冒出小小的问号,但林见白已经开始介绍,想来她是没叫错的,便放下这茬。
“说是助手,其实是想托你提供素材和灵感,我对一个角色的心理状态和情绪反应把握不准,写作进度受到影响。”
姜绵思考,可以理解,就像画画,没有模特光靠想象画出的总会有点脱离现实,林见白要刻画的角色如果是他在生活中没有接触过的类型,那确实很难把握。
“巧的是,我觉得你跟那个角色十分吻合,”林见白眼睛微微一弯,“真幸运~”
姜绵懵了下,跟她像,那不就是边缘人一类的角色?顿了顿,姜绵转念一想,像林见白这种聚光体不了解小透明的心理也是再正常不过。
林见白说:“好了,我的诉求大概就是这样,共情一下角色,给我提供反馈……那么,你有什么意见么?。”
姜绵小幅度摇头,见林见白不说话,她心里紧了一下,磕巴道地发表意见:“你、你身材很好,我想让你当我的模特,就、就画一幅画。”
林见白咬一口三明治,腮帮子有劲地一鼓一鼓,听到姜绵的话,又开始笑。
“……”
姜绵头埋得更低了,耳尖发烫,小声说:“别笑了……”
“咳,我不笑。”
骗人,笑得呼吸都在抖。
姜绵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林见白问:“我身材是不是很好~”
姜绵耳尖的红霞开始蔓延。
哇哦,敏感得像只小白兔,逗小孩好像还蛮有意思,林见白眉梢上挑,狐狸眼一转,又有了坏主意。
“我觉得我们画家太太应该好好确认一下,毕竟售后概不负责哦~”
他单手伸到桌下,等姜绵听到他的话下意识看过来,作势就要撩起衣服。
姜绵脸颊顿时整个涨红,“不、不不不用。”
她努力解释:“我是说你比例好,很适合、很适合当……”
姜绵实在说不出那四个字,不明白明明只是正常的艺术需求,怎么对着林见白就难以启齿。
“噗。”
姜绵一呆。
林见白装模作样说:“嗯?当什么,我没听清。”
“……”
姜绵低头闷闷啃了一口三明治,小声生气,“模特!”
见真把人逗生气了,林见白抬手笑盈盈投降,“好吧好吧,那就说定了,你给我当助手,协助我写书,我就给你当人体模特~,让你画个痛快~”
人体模特~
画个痛快~
姜绵脸颊像在岩浆里滚了一圈,这个人性格真是恶劣透了!
“为什么是我先帮你?”出于某种恼羞成怒的逆反心理,姜绵忍不住勇敢反驳,只是声量比蚊子嗡嗡大不到哪儿去。
林见白喝完牛奶,舔了舔唇,笑着说:“我怕我这一献身,你画完就跑,到时候我找谁负责去?”
“……”
什么献身,这个人说话怎么总不正经。
姜绵别开脸,“我不会……那万一我帮完你,你不给我画呢?”
“签个合同?”林见白提议。
听到合同,姜绵退缩了,她又不懂合同,万一被坑了怎么办,“算了。”
林见白见姜绵蔫下来,眉眼一弯,马上要开始合作了,不能总是让小朋友不开心吧,他伸出手,笑说:“那拉勾,给我们的约定盖个戳,谁都不骗人。”
姜绵目光定在林见白伸出的手上,他在哄小孩吗?
片刻,姜绵伸出手,勾上林见白的手指,他看起来好像很真诚,就、就信他一次吧。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哦~”含笑的声音响起。
陌生的触感贴住皮肤。
餐桌偏宽,两人要勾上手,都得探身凑近,两张脸正对着,姜绵不经意地一抬眼,看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笑盈盈的,脸颊的热度尚未退去,她不自在地移开目光。
饭后,林见白领着姜绵来到书房。
这是座小户型别墅,书房也不大,居中摆着桌案,桌后方是占满整面墙的书柜,侧面是落地窗,窗帘拉开绑在两侧,能看到外面压低的天空。
“你坐这。”
林见白不知从哪里拖出一张沙发椅,拍了拍椅背,姜绵回神,听话地坐下。
林见白绕到桌后就坐。
桌面摆着笔记本电脑、保温杯、钢笔、墨水瓶、一叠文件下面压着几本书摞得厚厚的,以及一个立着的相框,姜绵的角度只能看到相框的背面。
林见白带上一副金边细框眼镜,说:“你就坐这里玩玩手机,需要你配合,我会说。”
带上眼镜的林见白似乎多了几分斯文正经的气质,姜绵不敢多看,又不好意思真的坐在人家对面玩手机,于是双手放在膝盖上,规矩得像个正在上课的学生,实则盯着林见白背后的书柜发呆。
渐渐,姜绵的注意力转移到书柜上。
书柜上层有许多中外名著,舅舅家的书柜也有很多类似的书,但她知道舅舅不看那些,都是摆来撑门面的,想来别人家的书柜也差不多。
不过让姜绵困惑的是书柜下排,她看到一本超厚的书——《编程,从零基础到入门》。
仔细一看,周边都是计算机相关的书目。
作家对编程感兴趣吗?
看这些书的书脊有不同程度的磨损,应该是经常翻看的,姜绵心中不由更加拘谨。
书房内一片安静,只有敲击键盘的声音清晰回荡。
键盘声并不是一直在响,敲一阵停一会儿,没什么规律。
姜绵听到声音,目光总不自觉落向键盘上跃动的手指,又移开。
不一会儿,林见白突然开口,“眼镜摘了。”
姜绵愣了下,反应过来是在跟她说话,顺着对方的意思摘掉眼镜。
林见白打量姜绵,好像哪里不对。
他低头看看屏幕。
【神秘的生物从海中探头,苍白,绵软而纯真……】
林见白逐字删除,这与他的设定不符。
他又看看姜绵,白软的面容,安安静静,像只乖巧的兔子,跟昨天的感觉不一样……
姜绵自摘了眼睛,就十分不自在,目光钉在双脚之间的一小块地板上,桌下的手捏紧又松开。
听着又开始响响停停的键盘声,她心想:节奏好像更慢了。
干坐着实在无聊,姜绵慢慢又开始走神,想着家里刚完成的画,想着自己下一幅画该定什么主题,思绪偶然晃过远在巴黎的舅舅……不知不觉,键盘声已经停了许久。
房间太安静了,静得姜绵有些坐立不安,她忍不住悄悄窥去一眼,发现林见白不知什么时候趴在桌上睡着了,右侧脸颊抵在手背上,挤压得变形也不难看。
书房天花板上有水晶吊灯,打开时一定很亮,但实际亮着的是桌头的一盏小灯,配上阴天,有种朦胧温暖的感觉。
或许作家写作时需要氛围感?
姜绵漫无边际地想着,目光大胆地飘了一圈,最后轻轻落在对方脸上。
白净的皮肤找不到瑕疵,金边眼镜歪滑到鼻尖处,纤长的睫毛覆盖眼睑,落下淡淡阴影,静谧中,细微的浮尘如同金色星点在调皮跃动……
之前只觉得林见白个子高,线条好,适合做模特,原来生得也很好看啊……
眼镜架在他鼻梁上压出小坑。
眼镜这样顶着,睡得应该会不舒服。
她犹豫了一下,伸手。
指尖小心翼翼靠近,姜绵离开椅子,身体跟着前倾,她心里想,林见白家的桌子都好宽。
腰部抵到桌沿,姜绵终于碰到眼镜的鼻托,像是有丝线缠着她的心脏勒了一下,神经跟着绷起。
太近了,她指尖离林见白的鼻尖只有几毫米的距离,一不小心就会碰到。
像在进行某种细微的实验操作,姜绵努力克制住手指的抽动,上身几乎整个覆在桌上,手臂悬在笔记本电脑上方,凭着多年拿画笔的腕力,捏住眼镜一点一点往外抽离。
终于,眼镜整个卸下来,姜绵松口气,正要坐回去,下一秒,手腕猝不及防被人握住,对上缓缓睁开的眼睛。
姜绵一滞,吊着心脏的细线像被一只恶劣的大手所操控,顿时七上八下,颠出一阵麻痹感。
喉咙收紧,姜绵莫名心虚,小声解释:“我帮你摘眼镜……”
林见□□神还怔松着,对上上方俯视着他的眼睛。
仿佛看到藏匿在深海中的黑珍珠,纯黑而……不可及。
他眨了下眼睛,伸手去碰。
姜绵不知道林见白意图,觉得自己没经过对方同意就帮对方摘眼镜确实不对,低头道歉:“对不起,我以后不碰你眼镜了……”
黑珍珠在眼前消失,林见白醒过神,看着姜绵乖巧认错的模样,顿了顿,懒洋洋说:“嗯?喜欢我的眼镜?”
他拿起眼镜,微抬身体,将眼镜松松架在姜绵鼻尖上,然后沿着鼻梁缓缓推上。
他的手指不经意间蹭过她的脸。
姜绵呆住,匮乏的人生经历让她做不出任何反应。
林见白帮她戴好眼镜,这才松开姜绵手腕,往后靠到椅背上,抱臂打量。
厚重的黑框眼镜换成金色细框,让姜绵看起来多了某种清冷的质感。
他敲下键盘。
【神秘的生物隐匿在海面之下,纯黑的眼睛悄然注视着岸上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