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珣说出的话是绝不会改变的。叶惜宁不想去也得去。
她先是去了文心苑,里头的丫鬟却说杜小姐约了二小姐、三小姐去宴春阁吃下午茶。
宴春阁设在大花园内,叶惜宁一路难捱,神思恍惚地走过去。
她对守在门口的丫鬟说:“劳烦姐姐通报一声。”
丫鬟上楼去了,叶惜宁站在外面等了许久也不见她下来。
……早就知道会是这个样子。
今天又下雨了,气温比前两日更低,叶惜宁搓搓手,顿觉这一分一秒过得如此漫长。
足足等了一炷香的时间,丫鬟才下来掀开帘子带她上去。
楼上其乐融融,三位小姐围坐在方桌前吃茶,远远望去一片珠光宝气。
刚才站了太久,加上没吃什么,叶惜宁的胃有点痛。她深吸一口气,给她们简单行了礼。
除开杜宝珠,这两位小姐,叶惜宁也是知道的,是萧珣的庶妹。二姨太生的二小姐萧雅如,四姨太生的三小姐萧雅云。
萧雅如正与杜宝珠攀谈,脸上笑意明媚;萧雅云个性文静,只不停用茶盖子撇去茶碗表面的浮沫。
萧雅如讥讽道:“某些人连犯错道歉也不诚心!不看看是什么时辰了,蠢懒如猪的玩意儿!”
“二妹别这样说。”杜宝珠给萧雅如递去一盘新鲜的荔枝,故意道,“肯定是阿宁晚上服侍世子爷,太累了的缘故。”
叶惜宁如何能听不出来,杜宝珠表面和稀泥,实际上贬低她只会在床上讨好萧珣。
她攥紧了手掌。
“也就只能以色事人,巴着大哥不放了!”萧雅如的母亲在侯爷面前很得脸,因此她很是年轻气盛,用鼻孔看人。
萧雅如把她想说的话都说了,她才心满意足地把话题拉回正轨:“你来有什么事?”
杜宝珠怎么可能真不知道她来干嘛?不过是为了再听她说一遍前因,讨自己高兴罢了。
昨日种种如走马灯般浮现眼前,即便心口发赌,她也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
“……世子爷唤我来赔礼。”
杜宝珠佯装惊讶地捂嘴,“我只是随口一说,世子爷竟这样放在心上。”
叶惜宁心脏一紧,“昨日是我的错。望杜小姐海涵。”
叶惜宁是道歉了,可脸上并未露出一丝伤心和失态。她目光平静,语气波澜不惊,像是已经习惯了承受不公。
杜宝珠觉得自己一枪打了个空,她不说话了。她没有给出反应,只是用瓷勺舀着甜豆花却不吃,冷眼瞧着覆着豆花的醪糟和桂花被搅得支离破碎,晾着叶惜宁很是尴尬。
一直沉默寡言的萧雅云突然发声:“她毕竟是哥哥宠爱的姨娘,姐姐就饶了她这一回吧。”
在场的小姐中,数她跟萧珣走得近些。这也是杜宝珠为什么会邀请她吃茶。
然则萧雅云年纪尚小,不知道姨娘和通房丫鬟的区别,只单纯以为是萧珣房里的人就是姨娘了。
萧雅如拿起团扇挡住自己嘴角的讽刺,吐出一句:“什么姨娘!就是个连妾都不如的通房罢了!”
杜宝珠笑了笑,顺坡下驴了:“那就听三妹妹的。”
萧雅云说的也不无道理。如果今天真让面前的婢子有个好歹,萧珣来责备她怎么办?再怎么说,目前这婢子也是萧珣房里唯一的可心人。她可不想还没进门就给萧珣留下善妒的印象。反正来日方长,有的是时间磋磨她!
叶惜宁转身离开,杜宝珠却给身旁的丫鬟青儿使了个眼色。青儿会意,忙跟了上去。
青儿快步跟上叶惜宁,笑道,“我来送送姑娘。”
叶惜宁嗯了一声。客套了一句后便不说话了。
雨没有停,叶惜宁正打伞,并未留意脚下。
青儿悄悄伸出一只脚——
阁楼外有几级台阶,叶惜宁直直从台阶上滚了下去。
*
叶惜宁头一次庆幸下雨。下着雨,丫鬟仆从们没有要事都不愿出来,她又打着伞,一路上没遇到什么人。
她一身狼狈,回到松风馆,她打开东侧房的门,看见苏叶的身影。
苏叶独自一人坐在床边,卷起裤腿,不知在做什么,发出吃痛的声音。
听到有人来了的脚步声,苏叶立即放下裤腿,装出一副没事人的样子。她扭头看向门口处的叶惜宁,惊讶道:“你怎么了?!”
着实不怪她讶异,叶惜宁的素色衣裙上沾染了泥泞,左脸还红了一大块。
“没什么。是我自己不小心摔了一跤。”
叶惜宁关上门,掩了窗户,从箱笼里翻出一件干净的衣服。反正大家都是女人,她也没有避讳,走到角落里换上了。
“你有什么事跟世子爷说呀。他肯定会帮你出头的。”苏叶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出于好心,这样劝解。
生活在侯府,“世子爷”这个名号就变成了个高频词汇。
叶惜宁叹了气,没有回应她。
“刚好我烧了点热水。我去打——”苏叶忘了自己也受伤了,她一站起来,还没走两步就感觉到膝盖传来的钝痛,她嘶了一声,又哎哟地跌回床铺。
叶惜宁定睛一看,“你的膝盖在渗血。”
顺着叶惜宁的目光,苏叶也往下瞧,叹气:“是今天太倒霉了。”
“我们俩今天都有点倒霉。”
叶惜宁:“是啊。”
苏叶没有往下说,叶惜宁知趣地没问。不过,两人相似的遭遇却拉近了彼此的距离,苏叶说,“我刚在耳房烧了水,你去打来用吧。”
叶惜宁:“你这伤怎么办?”
苏叶再次把裤管撩起,她跪的是石子路,天气又冷,冰凌和锐石刺得膝盖冒血。
“请个大夫?”话说出来,叶惜宁又想,这天寒地冻的,去哪里找大夫呢?门口的侍卫会不会让她出去都难说,侯府毕竟不是菜市场,想进就进想出就出的。要进来得通报,最后还是要得高氏的首肯。
“害,不用!我皮糙肉厚,过两天就好了!”苏叶大大咧咧地拍拍大腿,又靠着墙休息,“我小时候很馋,吃了毒蘑菇,我娘没钱治病,我也不敢告诉她,吐了好几天绿水。最后你猜这么着?好了!”
叶惜宁不说话,出去了一会儿,回来的时候手上拿了个金疮药给她。
小且精致的冬青釉葫芦药瓶,从瓶子便能看出这药价值不菲,苏叶不敢接,又架不住叶惜宁一塞,她沉默片刻,说,“你待人真好。”
叶惜宁也不是圣母,苏叶嘴上不饶人不假,却从来没有给她使过绊子。
这金疮药粉是萧珣给她的。
其实她当时只是食指被纸张莫名其妙划了个口子,当下是出了血有些痛,不需要用药自己也会好的。萧珣却叫小厮从库房里搜出这金疮药,在她看来简直是小题大做。她也就用了这一回便闲置了。
有时候她宁愿萧珣不要做那些会让她多想、让她误会的事。期待是种微妙的暴力。她宁愿萧珣对她更差一点,最好是像高氏那样刻薄只会拿她出气。可他又不是那样的人。
叶惜宁把手浸在温水里,瞥着苏叶敷药。她绞了帕子净脸,分明动作已经足够轻柔,脸上还是隐隐作痛。
她难以自抑地回想起那个时候,萧珣握住她的手指,很小心地给并不值得一提的创口洒金疮药药粉的景象。
……怎么会变成这样。
帕子扑面而来的热气让她心里好受了些,一滴泪偷偷隐去。她装作没事人一样放下帕子。
叶惜宁找来碘酒涂了涂,也不知有没有用。她觉得眼皮很重,倦怠地揉揉肩,伤口的涩痛让她无法安心休息。
苏叶倒生龙活虎,招呼她坐下,拿出几个布垫子,在叶惜宁面前展示,“我还缝了这个,可以绑在膝盖上,这样被罚的时候就可以少受点罪了。”
说到尾处,她恨恨道,“刚好今天没带!”
“平日里世子又不罚我们,你做这个干嘛?”
“世子是不罚啊,可一出了松风馆,保不齐就在哪一条路上碰见个主子,看你不顺眼就罚你。就像我上午看到的,小少爷房里的春桃衣衫不整哭着跑出来,明明是小少爷故意猥/亵/她,主母居然只打丫鬟不打儿子。毛都没长齐就开始搞女人了,真不要脸!”
苏叶进府还不到一年,起初,听了府上的谣言,她对叶惜宁有些成见。但相处下来,又觉得叶惜宁不是谣言说的那样。
所以她也没有太顾忌,越说,嘴上越没个把门。她语气生动,叶惜宁被逗笑了。
“男人没一个好东西,我是不会嫁人的,更不会做妾!”
苏叶此话一出,她才想起自己或许戳到了身旁姑娘的痛处。她放轻了语调,诚恳道:“对不起啊,我不是那个意思。”
“没事。”叶惜宁轻声答。
她现在还不如妾呢。
她想到什么,斟酌了一番,才发问:“昨夜当值的是你?”
凡是大户人家,主人就寝,仆人便会在外间轮流守夜,以便主人有需要时有人使唤。
苏叶点点头,面色与平常无异。
叶惜宁有点不好意思问了。思来想去,她旁敲侧击,“世子后来没有吩咐你?”
“没有啊。”苏叶思衬,“烧水不算吧?”
萧珣昨晚没有叫苏叶来收拾,意思就是他亲自给她洗了身子,换了衣裳。那他不就知道她耍小聪明骗他了?
“不过,世子爷问我知不知道你的月事是哪一天。我说是月初。”
——现在已经是月中了。
旁人都认为经血是不洁之物,不愿近身。叶惜宁自己当然不这么觉得,但她没想过她都说了自己来了月事,他还会帮她洗澡。
叶惜宁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她以为他睡着了,在他旁边哭了半夜。萧珣是不喜欢吵闹的,他怎么不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