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虔义祖裁定大亮诸律，其文曰:）……其五，诸皇子身尊，未有十罪，凡文武官者，辱，酌罚奉两季；凡黔首、举子者，辱，徙二百里。

    ——《大亮律令·礼律》

    令狐荣策马来到忘忧馆前的空场，见无人回话，他神色冷漠地扫视人群，再次开口问道:“当街斗殴，为首的是谁？”转头又吩咐刚才那个嚣张开路的家丁:“莫树，带几个人把为首的小子提到京兆尹府衙，再找几个人去把叶兆尹请过来，本官倒要问问他老人家，这就是他管的巽京治安？”他手一点，指的正是诸葛愿。

    诸葛愿抬头一瞟，回想起那个笑起来眼睛弯弯、头发深棕微卷的笑面虎。他之前见过令狐家父子，令狐荣，现任大理寺卿令狐函的独子，从四品的大理寺少卿。

    只是不等他开口，“万里山后雪”骑上坐着的男人便抢先一步拱了拱手:“原来是大理寺少卿令狐荣大人啊，小可雪竹梦，浔安此间的礼侍领，奉坊主大人之命特来送个礼，不知可否惹到大理寺？”

    “原来是浔安此间的人啊，”令狐荣拂了拂坐骑的鬃毛，重重地咬着那“人”字的发音，笑了，“既然是秦坊主的部下，又怎么会干些伤天害理的事呢？如此，便将这闹事的小子给叶兆尹送过去吧。”

    “这便有劳令狐大人了，”男人说着，径自摘下了扣在头上的兜帽和面具，露出了原本的面目:那张脸，倒也是挺耐看的，只是皮肤没有一点血色，青黑色的血管在他脸上、露出的手腕上狰狞着，在苍白中透露出几分怪异；他左侧脸上，有一处诡异的黑纹图腾，双眼眼角高高吊起，更令人震惊的是他的眼睛，泛着血色，瞳孔却是黑的，与眼白完全颠倒，宛如猫眼；他一头墨发垂下，一缕发稍竟可笑地用红发带扎了个结，“还请令狐大人记住在下的模样，我们还会再见的。”

    哪怕是见多识广的令狐荣，也不由得一惊:这……便是鬼吗？坊间皆传浔安此间的秦坊主精通驭鬼之术，座下更是纠合一众大小鬼怪，只是……连隐居的那个世家都几乎奈何不了他们……还是小心为妙。

    雪竹梦接着说道:“若少卿有能力，请转告陛下，坊主大人很快就会出现在世人面前，还请他稍安勿躁，耐心等待一下吧。”

    “这么重要的事，本官一定为坊主转达。不仅是本官，连陛下也对浔安此间的一切非常好奇呢。”令狐荣点点头。

    有忘忧馆的侍仆走上前，将手中捧着的忘忧酒递与雪竹梦，他接过酒坛，冲着言染再次颔首致谢:“多谢馆主赐酒，坊主知道您初至巽京，早有请您一叙之心，还望馆主能拨冗相见。另外，今日叨扰了馆主，在下对此深表歉意。”

    言染摆手笑笑:“雪侍领，慢走。”

    他再次对言染一拱手，驱着座下马转向挑担的众仆打了一个响指:“撤。”得到命令，那些鬼仆放下担子，突地就消失在原地，只余阵阵阴风，刮过担上束着的红绸，“噗噜”作响。而雪竹梦则一扬马鞭，转眼就被朱墙风帘所挡，消失在了街道的尽头。言染也不再对他们做过多理会，转身携担着贺礼的侍仆们进入馆中，随即掩上了大门，只余被令狐荣的家丁围在路中间的诸葛愿，以及围着看热闹的百姓。

    “少卿大人，”有家丁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叶兆尹说他随后就到……”还未说完，后面就有个中气十足的声音打断了他的话。

    “令狐少卿，本官好歹也是从三品的朝廷命官，若不是看在令尊的面子上，今天我可得好好跟你唠叨唠叨这为官的规矩！”有个不惑之年的男人从四人抬的轿子上跃了下来，那人四肢粗短，满脸横肉，胡茬朝天掩了鼻子以下的所有部分，别看他五大三粗的，却是个异常灵敏的胖子。这人，便是叶封，字永年，现任京兆尹，曾经的镇边将军，当年随诸葛明靖出征异域，凯旋还朝后朝廷便放松了对异域的边防，他也就留任巽京。

    令狐荣浅眯着眼，淡淡地笑着回答:“也是下官气急了，还请叶伯勿怪。只是，今天本是秦坊主给新迁至咱们巽京的忘忧馆主送礼的大好吉日，却被有个不识抬举的贱民给扰了兴致，甚至口出妄语说自己是皇子。您身为巽京最重要的治安长官之一，怎么说也要尽一尽地主之谊，替忘忧馆主出一口恶气。这个小子，您看看该怎么处置？”

    终于被提起的诸葛愿猛然听到他这番话，直接被气得乐了出来，他真没想到这个大理寺少卿胡言乱语的本事如此厉害，简直可以比上那说书先生，就怕他去说书，这些倒霉的先生们会丢了饭碗。不过他现在也不急于挑破误会，毕竟他还想看看一会儿知道真相的两位官人会有什么表情。

    忙有差役跑上前附耳禀报前因后果，叶封听了一愣，没想到自己晚来一会儿竟错过这么多重要消息，但他还是认认真真看了看昂着头的诸葛愿，而诸葛愿更是饶有兴致地回看着他，两人对视……看了半天，叶封挠了挠头:“令狐世侄，俺还真看不出这小子是哪位殿下。”

    “那便将这小子投入京兆府的大牢。”令狐荣轻描淡写地回复道。

    好了，不用装了。诸葛愿默默想着。

    他将手中宝剑还鞘，直直盯着令狐荣和叶封，“两位真是大亮的好官员啊，食君之禄，行君之命，不仅要有忠君报国之心，还得有双明目。两位敢把当今四皇子扔进大牢，真是好大的胆子啊。”说罢，他抬腕用袖子将脸上的伪装抿去，又撕掉人中贴着的小胡子，露出了令全巽京无论是达官贵人还是平民百姓都“闻风丧胆”的诸葛愿的脸来，同时，他撩起衣摆，揪下钑花蟠龙腰带缀着的玉牌，祥云夔纹，中间正是四皇子的名讳“愿”字。

    两人具是一惊，同看热闹的众人一同跪地:“下官（草民）见过四皇子殿下。”

    那叶封虽说也是浴过血的大将，却被吓得不轻，当听到诸葛愿一句“不知当街辱骂皇子，是个什么罪呢？”时，这顶天立地的大男人硬是吓得额上冷汗直流，也不知道是不是巽京的靡靡暖风吹去了壮士的意气？见此诸葛愿不由得暗暗摇头。倒是令狐荣却相当淡定，不卑不亢地跪着，面上什么也看不出。

    诸葛愿收起玉牌，“哼，我会如实向父皇禀报的，两位大人，好好想想怎么保住自己头上的乌纱帽吧。”

    就在此时，再次有人驾马赶来，在几丈外勒住座下马，几个穿着柳叶状铁甲的兵卒跳了下来，为首的人头佩红缨的嵌金琉璃珠兜鍪，一身网甲明光铠，细密的铜丝串联着小甲片，映着日光在地面投上小小的亮斑，他穿过人群，半跪在诸葛愿身前，正是御林军首领萧瑞。

    “殿下，微臣终于找到您了，”旁边有一副官牵过一匹马来，“殿下，陛下有旨，请您速速回宫。”

    诸葛愿头皮发麻，暗道一句“完了”，他已经能想象出一会儿父皇的“狂风暴雨”了，噫，完了。但是为了维护他天不怕地不怕的形象，诸葛愿酷酷地拉过缰绳，翻身上去，一甩鞭，那马高高扬起前蹄，嘶鸣一声，载着他踏过青石板的街道，几个御林军骑马紧随其后。

    看着诸葛愿的背影渐渐消失在长街，萧瑞挥挥手，示意围观者散去，等到闲杂人等通通清理干净，他转身看向还跪着的叶封与令狐荣，“你们两个，说说今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封尚未缓过来，等令狐荣向萧瑞转述一遍，才急急扯住他:“成潞，陛下要是怪罪下来，可怎生是好？”

    “还能怎么办？你赶紧跟少卿进宫面圣，跟陛下说说浔安此间秦坊主的事，顺便向陛下请罪。这事本也是四殿下有错，陛下不会过于纠责的。”

    旁边家丁连忙将令狐荣和叶封搀了起来，令狐荣转身上马，随叶封入宫。在众人没有看到的角度里，他嘴角微勾:“四皇子，别急，好戏才刚开始呢。主子的计划，谁都逃不过。”

    而街边茶馆的二楼雅间里，白衣的面具男人半阖双目，轻轻嘬了一口盏中清茗:“妖鬼之气，越来越浓了。殿下之计，确有实用，是时候考虑复出大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