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末，帝起兵百万，驰徙宁武关，历廿余日。……（张祁楷）水月献巧连环……寇不敌，大溃，万里大漠，伏尸百万，血浸沙砾，遗镞遍野。

    ——《大亮年录·承光十二年》

    话说当今的大亮皇上，全名诸葛明靖，字晚斋，年号承光，是大亮的第三代皇帝。原是出了名的温水墩儿，性子么，不温不燥，是个好相处的皇子，只可惜他上面三个哥哥为了争皇位，死的死，残的残，残的那个半死不活连自理能力都没有，不过还好世宗诸葛岐昱勤于政务，儿子比较少，就四个皇子。于是最后只剩下懵懂无助又年幼可怜的诸葛明靖，在晕晕乎乎的状态下，成了万人之上的皇帝。次年，承光元年，他一十三岁，还是个梳着总角的……小屁孩。

    不过最初诸葛明靖还是有野心的，当上皇帝后，一改往日悠悠达达的脾气，励志要安邦定国、平定天下，让大亮子民都能过上个幸福日子，于是就开始废寝忘食地收拾先皇留下的烂摊子，他说到做到，这一收拾，就是十年。承光十一年，励精图治的诸葛明靖终于收复了中原和南洲的民心，再一次扩大了大亮的版图。

    奈何异域就是气势汹汹地不肯归顺，还扬言说异域铁骑要为前朝天弘灭了篡夺龙脉的大亮，于是乎，诸葛明靖于第二年御驾亲征，带着八十余万人马，号称百万雄师蹦跶到边疆打仗去了。史载，边地宁武关前，“胡骑入云中，急烽连夜过，短刀穿卤阵，溅雪貂裘涴①”，在众位大将和随军谋士的辅佐下，诸葛明靖击溃异域王室独孤家，异域损兵折将，大败而还。

    然而这次鏖战，也严重削弱了独孤王室的势力，致使本就与王室暗有隔阂的右丁卢拓跋家主，拓跋高鸿，趁势与独孤王独孤修翎反目，自立为王，结果异域分立，诸葛明靖又借机利用双方矛盾，挑得两边混斗半载，又是死伤惨重。最后独孤、拓跋两家只好暂时化干戈为玉帛，共派使者跑到大亮皇帐献表请罪以求和谈。经过双方的极限拉锯战之后，异域答应俯首称臣，大亮永为天下共主，并且每年进贡珠宝以及牛羊马匹，顺便暗搓搓地大夸自家阿巴还们，就是公主的美貌，说她们有若星辰之眸，神女之姿，定比他们见过的任何中原美人都夺目，没错，就是想跟承光帝和个亲，拉个关系。

    诸葛明靖有意见，而且是非常有意见，毕竟他已经有了真心相爱的皇后，也就是王右相之女，王悦衿。那时候是承光九年，他微服下江南，遇到了王奉，王墨江自小养在宛丘祖家的大小姐，王悦衿，他一见倾心，娶她为后，只是皇帝为了平衡朝堂不能独宠一人，这是祖上遗下的弊病:世家权盛。他虽爱着王氏，却还是相继娶了一堆世家之女，其中就包括那个他最讨厌的谢家嫡女，谢求鹿，眼下又多了一个还没见过面的异域公主……呃，头更疼了。但是问题是，他手下的那群随军参谋、参军什么的都没有意见，毕竟有异域公主在巽京为妃，当然这是说好听的了，说不好听就是人质，谅他们也不会轻举妄动。不过据说异域腾格里神谕“户皆相亲”，大概他们不会像中原皇家那样淡薄亲情、不顾公主死活。

    好吧，势单力薄的诸葛明靖迫于压力，只得传令道:“反正朕也没见过你们的阿巴还，你们两家就随意吧，随便让你们的阿巴还们抽个签吧，哪个抽中了就让哪个和亲得了。”

    于是两个使者屁颠屁颠地跑了回去，向各方的家主汇报了这个消息，接着两边王庭群情激奋地合伙举行了个抽签大会。后来独孤兰不小心抽到了和亲的签，尚年轻的小少女在台上愣了很久，不理会众人的艳羡或讥笑，回到房里哭了一天，晚间跑出去了一趟，回来答应了独孤家的和亲，之后就一直将自己关在屋内，直到和亲的那一日才又出现在人前。

    就这样，诸葛明靖凯旋而归，顺便带回来一个和亲阿巴还，好在独孤兰平时不争不抢，颇有诸葛明靖当年的风范，因此深得他的喜欢，不久册封为兰贵妃，次年诞下诸葛愿，起字云寄，就是承光帝的第四子。

    十七年韶光消逝，承光三十年。

    诸葛愿在宫门前勒住了马，有点儿蔫不啦唧地跳下坐骑。

    他有些害怕地想到一会儿父皇的斥责，不禁使劲儿踢了踢脚边的碎石子，又有些迫不及待地想告诉他自己今天的英勇行为，不知为何，当他面对令狐荣、叶封时，他对他们的呵斥，他们对他的毕恭毕敬、他发火时他们的惶恐，众人的跪拜……不仅因为他皇子的身份，更因为……诸葛愿有些说不上来那是什么感觉，只是感到很神奇、很享受，令他十分沉醉，有点无法放手……只想抓住、抓紧，不再放手。他甚至想到早朝，幼时他曾和三哥趴在金銮殿的房顶上偷偷看过一次，那时见到父皇坐在龙椅上，背后是浮雕九龙夺珠翔于云海，面前是阶下众臣朝拜名彻寰宇，哪怕只是看着，他都感到体内的血液在沸腾着，好像有声音在呼喊让他也站在那个位置。之后，年幼的诸葛愿抓着母妃的袖子，意气风发地说出壮志:“母妃，我也要像父皇那样的厉害！”只可惜……他目光微凝，不再回想下去。

    再一抬头，诸葛愿远远看见站在宫墙下的二哥，诸葛烨。这个哥哥比他大两岁，他一直和这个二哥不怎么熟，他也一直挺忙的样子，却对国事极少关注，也就在大型的宫宴上唠唠嗑，平时都是远远地路过。但是不论是兰贵妃还是二哥一母同胞的弟弟诸葛煜都告诉过他，不要和老二走得太近；就连父皇也不太喜欢他，可能是谢贵妃的缘故吧。不过其实，诸葛愿算是个闹腾的，听说诸葛烨对玩乐颇有门道，还是挺想和二哥交好的，现在天降横祸，能抓一个是一个。

    那边的诸葛烨似乎没有注意到接近的四弟，仍是侧头半仰着看向远处，目光所及越过了皇城的飞檐雕棂，直达辽远的苍冥。他一袭金线豹纹华丝络的暗蓝宽袖长袍，外搭件玄色瑞兽纹缂丝氅衣，清冷的色调衬在丹红的门墙之上，特别扎眼却极显矜贵。

    “我亲爱的二哥啊啊啊啊！”诸葛愿像是突然不蔫了，“腾”地一声蹿了出来，一把抱住了他的胳膊。

    “哦？我亲爱的弟弟，要不要给哥哥说说发生什么事了？”诸葛烨弯眼浅笑，不动声色地朝后挪了一步，拉出了袖子。

    诸葛愿并没有察觉他的疏离，将自己偷偷出宫以及今日之事一五一十说了一通，继而可怜巴巴地大倒苦水:“哥啊，你说父皇会不会让周太傅找来一堆书让我背啊？我最讨厌背书了呜呜呜……”

    男子淡淡立在原地，风撩起他耳边的一缕发丝:“怎么会呢？父皇那么疼爱他的四殿下，怎么只会布置背书任务呢，一定想让你学习更多典籍吧？再说，不过一些书而已，咱们的小云寄这么聪明，怎么会怕背书呢你说是吧。”

    “……”诸葛愿一瞬间噎住了，虽然这事他好像确实有点不对但是二哥你这样是不是有点扎我心……还小云寄，他今年十七了，明年就成年了，十九岁真了不起哦。

    但面上还是要过得去的，诸葛愿深吸一口气，“长耿兄，其实……”长耿，是诸葛烨的字。只是还未待他说完，诸葛烨已打断了他的话。

    “二哥还有要事，小四，父皇已经等你很久了。”说罢，诸葛烨笑了笑，再退后几步，这时有御林军牵过他的坐骑，那是匹追风乌龙驹，通体炭色，只有马的两眼间有一抹白毛，也是稀罕物。他翻身上马，打马扬鞭便离开了。

    诸葛愿剩下还未出口的半句“我只是想让你陪我进去”只得又咽进肚子里去。呔，要不是你是我哥，我就骂你了！果然如独孤寒所言，二哥这人表里不一，性情阴郁不可信。

    “我还是独自去面对父皇的狂风骇浪吧，希望母妃给我求个情……”他嘀咕着，飞起一脚踹中一块石头，不过，这次石子骨碌碌翻滚着撞到了一人足边。

    ①出自苏轼《将官雷胜得过字代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