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看这位金冠红扇的王爷,一双凌厉的凤眼自带三份傲骨,碎发半遮硬朗却细长的横眉,好是狷介邪魅,他阔步进来,四处相看,开口却毫不轻佻:“山气巃嵸兮石嵯峨,溪谷崭岩兮水曾波。嵯峨,确实是个好名字,淮南山,也确实是个好地方。与世隔绝,隐逸自在。可不知这分淮南山特有的自在,如今还存得住否?”
眼前的他依旧张狂,即使那么多年过去,嵯峨只听声音便猜到,果然是他来了——十四皇子、常山王司马乂。
嵯峨早知他会来,但还是打了个寒噤。
“贵人来访,有失远迎。”
这位大人物正大摇大摆坐在酒肆上座的那把椅子上,端详着眼前的嵯峨,意味深长:“从前的乖戾全无,只见三分江湖气还算熟悉,若不是多年不见你美貌姿容和身形清瘦依旧,我还不敢认了。如此模样,还是让人忍不住心生疼惜,倒衬得我更加苍老如那些油润膏腻的俗人了。”
嵯峨叫卢伯回柴房挖出琥珀红,自己走近弓腰行礼,语气却丝毫不弱,像是较着劲:“油润膏腻的老人?当朝的诸王里,无非是赵王伦最年长,十四皇子屈尊大驾前来,何必还要说这些话来试探我。”
对面的人并不认自己的挂心,司马乂妖异的脸上表情狰狞立刻有些起来:“我是怕,怕得很,我怕有的美人独自逍遥十年,忘记自己是如何才享有这神仙生活的呢。”
“你和淮南王都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会忘,嵯峨一向恩怨分明,自然……”
“你的救命恩人可不止我们两个,说也奇怪,你的恩人大多都没什么好下场,老早那个,怕是现在早不知尸首烂在何处了吧。”
“司马乂!”嵯峨有些不高兴:“你千里迢迢而来,何必开口便要诛心。”
眼前的司马乂,虽是一介小小常山王,但依旧金尊玉贵,穿着绣金大氅,戴着紫玉珠冠,他对嵯峨好似偏爱一般怜惜,并不生气,自用一只手甩开一把红扇,捻着那扇柄,摇摇晃晃竟主动给她解释起来:“好了,不打趣你,你知道我来这里目的何在。七哥被司马伦那老贼杀死,现在局势大变,我需要你。”
准确的说,是需要她的脸,她的剑,而不是她。
嵯峨问如今洛阳情势如何,司马乂道:“我这个赵王叔司马伦,从来就是目中无人一个草包罢了,却不曾想一朝得失行事十分狠辣。他杀了许多当初的太子党,我的不少眼线都断了。但是嵯峨,不是我不救你妹妹绿珠,是她一心求死。我秘密赶去洛阳,已经替你把绿珠的尸首带走秘密下葬。”
她只是听闻侍中贾谧及党与数十人皆伏诛,石崇想要让淮南王起兵攻打赵王,没想到事情败露,绿珠也没能逃过,她原本,只是以为她会下狱流放,她只是想让她多吃些苦头……
“她……唉。”再听到亲妹妹的消息,已经时隔十年,却是阴阳两隔。嵯峨温润的脸上滑下豆大的泪珠,她险些站不稳。
司马乂护住她的腰,拉起她的手,满脸心疼:“这些年,若不是我周旋,七哥在淮南何德何能做大到如此威望?他不肯将你给我,还不许我来看你,不就是想将淮南宝剑和你都拴在自己手里?所幸他是死了,否则我岂不是活成个鳏夫?哦不,你我没婚约,我是连鳏夫都不如。”
嵯峨怒目,大发雷霆:“住口!淮南王声名赫赫,也是你的至亲兄弟,你岂敢如此妄言。”
司马乂嬉笑,摇着扇子:“是是是,女侠恕罪。不过,事到如今,你就不想为妹妹报仇?我知道你对他忠心耿耿,可我司马乂何尝不想拨乱反正肃清朝野?他司马允想做的,我照样也做得到,你为何只看得见他的宏图大志,偏怠慢了我?”
嵯峨生硬地掰开他的手:“我没有想要怠慢谁,淮南王是我的恩人。”
嵯峨转了转眼珠,低眉继续道:“绿珠为了石崇,不跟我走,我们早不是什么姐妹。你用她要挟不了我。当初是你想要让我继续留在司马允身边替你监视他的一举一动,是你不肯放我一条生路,让他掌握我们姐妹互为人质,我还没忘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呆十年。”
司马乂见她铁了心隐居,脸色有些犯难,他向柴房看了看,见卢伯没出来,改了刚才的派头,低声下气,半撒娇道:“青璇。”
青璇,好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
司马乂:“我当初是迫不得已,被贬之后,我哪还有什么能力去抗衡他司马允?我只能要挟你,让你替我留心他。我没有想要做什么别的事,当初的意外,我也是……”
听到那一场意外,嵯峨的心猛地一痛。
“否则怎样?你违背诺言酿了大祸,还瞒了我整整五年!这些事,我都没忘记!”
司马乂的眼神有些创痛,他歇斯底里地低吼:“青璇!你怎么就是不信?当初我们约定好的,你替我拿到了淮南剑替我监视司马允的动向,我既答应了你,就犯不着再——,罢了,那件事,你可以不信我,可你知道的,从我第一眼见到你到现在,从你为我祛了贾后给我下的毒,这么多年,我没有一日不想你,我家中没有王妃没有妻妾,还不够证明吗?”
嵯峨不愿听他的话,厉声打断:“你没有妻妾,那是你的事。十年前我不跟你走,十年后我也不会答应,我誓死效忠淮南王,你若不能帮我,就滚开。”
司马乂被她这话堵了一嘴,也闷闷不作声,有些尴尬地站起身来。
他知道,这个女人不会那么轻易为自己所用,于是,他又回到了那个肆意妄为的模样,亲昵着凑上来深呼吸一口,像是嵯峨肚子里的蛔虫一样,用扇子遮住彼此,悄声道:“淮南王一死,他的儿子担不起这地方的诸事,淮南宝剑大名鼎鼎,你怀抱宝剑武功超群是不假,但双拳难敌四手,凭你们主仆二人,一老一女,想要对付江湖势力和羌族与羯人的争夺,怕是也无济于事。即使你隐姓埋名,若是不能被庇护,又能应付那些四处的流民强匪到几时?”
嵯峨被戳中心肠,站在原地。
他一动不动盯着她的脸,深深吸了一口那玉兰香气,表情陶醉:“青璇,跟着我,我会告诉你绿珠的死因,还会让你为绿珠风风光光地下葬,让你为她和司马允报仇,我们有共同的敌人,共同的利益。以后,我许你锦衣玉食,富贵平安,可好?”
嵯峨动了杀心,空气瞬间凝结,她握紧拳头,冷冷地看着他:“没有你,我也能报仇。”
他却见她怒色,讥笑起来:“那是自然,可怀璧亦之罪,宝剑在你手里,本就会引来无数人的瞩目,就算汉人懂江湖规矩,那北方匈奴和异族他们可不会考虑神剑是否择主。只要我放出消息,想必你要独自去报仇,可是困难重重,稍有不慎,性命不保。”
嵯峨长叹一声,不答。
司马乂双手托着她的脸颊,嵯峨含泪低眉:“不放过我的,始终都是你。”
司马乂逼她看着自己,终于得逞一般露出本意:“是又如何?”
他阴狠了双眸:“什么剑客?什么英雄?你不过是个女人罢了。我虽不是一方霸主,但还有我的十五弟成都王的势力,还有富可敌国的家财。衷心耿耿的甲兵十万人,最重要的,我还有让全天下人都艳羡的天家血脉,我是武帝亲子,想要封王称霸不易,但想要一个女人,掘地三尺也罢,问罪淮南也好,都还是做得到的。”
嵯峨咬着牙:“你不怕我杀了你?”
“你若杀我,无非就是想要与我一同死,殉情这样凄美的烂漫情事,我司马乂求之不得。”
真是无耻至极!
嵯峨不想废话,直接运功挥起掌心,眼看就要杀来,却正这时候,卢伯端出了杯盏,他笑呵呵蹒跚着与司马乂倒上。
“贵客尝尝这好酒吧,可是窖藏,只有最后一罐了。”
嵯峨的运功被打断,刹那恢复了理智。
司马乂又道:“就算不为我,为了天下百姓,你就忍着看司马伦倒反天罡让无数将士血流成河?想想淮南王当初培植你们的初衷,难道他愿意看司马伦当皇帝?”
卢伯听这话,赶紧拜倒。
良久,嵯峨也与他拜倒叩首:“绿珠的事,多谢王爷记挂。赵王司马伦霍乱超纲,嵯峨愿跟随您左右。”
司马乂得意一笑,将那浓香美酒一饮而尽,伸出一只手将嵯峨拦腰扶起,几乎是要吻到她的唇瓣。
“窖藏佳酿,曼妙佳人,万世荣华,无限江山,我司马乂,都将掌握手中。”
他说罢,将手一挥,门外闪过无数黑影,嵯峨这才明白,这酒肆门外已经遍布他的死士甲兵,他们黑压压躲在不远处的树林,看样子至少是有几百人。
或许若是自己不同意,只怕最后还没等自己有机会动手,就先被这甲兵的乱箭射死,难怪他还有心开玩笑,丝毫不惧怕自己的淮南剑。
话说司马伦独掌大权之后,司马诩将如何行事,还需后文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