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宁元年春正月乙丑。
司马诩跟随哥哥们和宗室诸王、群公卿士称有符瑞天文灵应拜见父王司马伦,前军司马雅等带领甲士入殿主持。
孙秀带内外百官用皇帝仪仗车舆迎接司马伦,而从前的皇帝司马衷则与前不久被册封的皇后羊献容一同坐云母车去往金墉城。
朝臣无人敢言一句不是,纷纷伫立跪拜,各郡国也派来不少臣子一同跪在外围。
司马伦改金墉为永昌宫,废皇太孙司马臧为濮阳王。
司马伦开始正式的册封典礼,司马诩是嫡系子孙,更加亦步亦趋。他浑身都是华贵官服玉珏玉佩香囊,与几位近臣跟随在司马伦的金銮后面,浩浩荡荡回到皇宫,司马诩宛若一个木桩,每走一步,都如吊线的傀儡一般木讷僵硬。
他听着,看着,经历着这一场僭越篡位的典礼、好一场“名正言顺”的大戏。
而这一场大戏的始作俑者,坐在那至尊之位上的,是养育自己二十年,给自己观照抚恤的亲生父亲。
此间痛苦,何其难言乎!到底,还是走到了不可回头的一步了。
司马伦登上太极殿,中书监孙秀代司马衷皇帝宣读《九锡文》:
“朕临天意,乃至至尊,光济大业。君亦豪烈,忠肃信勇。朕甚嘉焉……今加汝九锡,承恩圣贤,辅政勤恤。钦哉!敬敷训典,以服天命。”
司马伦激动地受玉玺印绶称帝,诏令大赦天下,年号建始。
他又任世子为太子,司马馥为京兆王……司马诩为霸城王,孙秀加封为骠骑将军。从前贾后的亲随下狱流放,从前太子的党羽之官印收归朝廷,涉事者一律革职贬官,那些冰冷的石头疙瘩,在灯火暄目之中仍旧熠熠生辉,它们在等待,新的主人。
朝臣叩拜谢恩,典礼繁琐至极,直到酉时才结束。
为了不让司马衷这个痴傻皇帝发怒惹出什么事,司马伦很快便招呼人送走“太上皇”休息,这个从前金尊玉贵的一朝天子,甚至没有进晚宴的份,就被六匹白马拉着,被一排禁军侍卫风驰电掣离开了自己的皇宫。
封官之后,便是朝廷宴会。
当晚的宴饮,可谓极其丰盛:上菜便用了整整一个时辰,杯盏都是虎珀描丹青,镶江珠带瑕英。流水一般的珍馐,每一道菜都是上等的食材,东海的鱼鳖,西域的丹椒,只是各样吃一口都吃到酒足饭饱,两个时辰的大典就着外面的皎洁圆月与无数灯火,钟鸣琴瑟,丝竹不绝,朝堂一片喧哗热闹,中书监孙秀锦衣貂裘在身,敬司马伦皇帝,称如此极乐之宴为:“太平盛宴”。
遥遥在上的,穿红色龙袍风光无限的,是自己的父亲——如今的陛下,鲜美滋味和珍馐各类味道,是来自自己爱吃的卖米糕和金银器皿呈上的山珍海味,左右两边冠饰貂蝉的大臣,是父亲与孙秀一同提拔的朝廷新贵。
司马诩环顾着,凝视着,然后苦笑一声,紧握着手中的紫玉环,仰头闷尽杯中烈酒。
宴席过半,众人酩酊,他也一样,醉在喧哗之中。
但他敏锐地听到后排的士族们开始窃窃私语,座中有两位清俊的南方人,身骨矮小,但器宇轩昂,他竖起耳朵,得知此人就是给父亲写《九锡文》的陆机陆运兄弟。
司马诩静静听着后排的人说话,他们表面恭维,待饮起酒,却又不免唏嘘脑热开来,肆意说起从前的高贵乡公曹髦被贾充杀死的忤逆之事,说起风雅的嵇康被武皇帝杀死、被迫入仕的向秀之《思旧赋》的哀怨愁绪,说着说着,谈起从前孙氏东吴被灭之事。
陆机兄弟还端起酒杯,感慨万千满面红光涕泗横流:“可怜我东吴贵族,入北方之地,备受冷眼,不能荣耀门楣,实在心中凄怆。”
旁人讽刺揶揄:“你陆家两兄弟文辞卓越,为陛下无不上心,只要有人提点,还愁不能飞黄腾达?”
“那就承蒙诸位同僚观照了!我敬您。”
接着,肆意享乐的声音又盖过了那几声哀怆。
这就是如今的乱象,足矣让司马诩侧目的场面。
他独自沉吟:“雕梁栋宇存而未遭毁兮,旧日潇洒形神已逝而无迹。当初的名士傲骨,如今在这朝堂,是看不到了,唯有委曲求全,挣扎在水火之中。”
他第一次感觉到,他这个王公贵族,竟然也如身边的那些寒门小官一样,身不由己,战战兢兢。那是一种深深的无可奈何之感,那是他这个位高权重的将军、公子、谋臣本不该有的惆怅。
这一夜,他听着那些人的醉言,自己也郁闷起来,也喝得天旋地转。
等到散席时候,司马诩被司马馥搀扶着差点起不了身,他刚坐在车上,又转头吐了一地,满嘴胡话,拉着司马馥嗔怪流涕:“兄长,看看他们的帽子哈哈哈,貂不足,狗尾续。连奴仆士卒杂役之人也都加封爵位,怪不得做帽子的貂都不够用哈哈哈!果真热闹啊!好一个太平盛宴,好一个太平盛世!”
司马馥赶紧捂住他的嘴:“胡说什么,你现在是霸城王,应该举杯相庆谈笑有度,怎么醉成这样!”
司马馥看他晕过去,又一脸嫌弃地抹了抹手上的酒渍,他与下人将司马诩扶上车,累的直喘气,抬头看到孙秀和散骑侍郎刘舆一起晃晃悠悠地出宫,刘舆还是那样细眉英俊,文质彬彬。
司马馥挥手叮嘱左右:“哎你,你,你们两个跟着四公子。”
司马馥又看不远处一人穿得雪白,他闭着眼睛就猜是梧湘:“梧湘!快来帮忙,他若再胡言乱语,就给我把他嘴赌上!你家四公子从来文雅,如今也不知道是怎么了,真是成何体统!”
梧湘看到司马诩醉成烂泥,也吓了一跳,忙上去托住司马诩的胳膊扛在肩上:“是,二公子。”
司马馥料理完司马诩,赶紧殷切地返回去屁颠屁颠迎过去给孙秀问安,招手拦住车马:“孙先生!大宴刚结束,您便急着回府,实在操劳。我好些日子没看到您了,是因为濮阳王的事吗?”
孙秀喝得满身通红,醉醺醺走都走不稳,一根手放在嘴边:“嘘,二公子,现在要叫我孙将军了!”
司马馥哈哈大笑,拍了拍自己酒足饭饱的大肚子,也跟着一脸餍足:“哈哈哈!是是,孙将军。自古文臣不如武将,您荣耀盛极,岂能被先生二字埋没风姿?是我昏了头了。”
“哎呀,那个废物皇太孙不必放在心上,皇帝我都搞得定,一杯金屑毒酒而已,我已交给东平王司马楙去处理,他听话得很,不会有失!现在朝廷唯陛下马首是瞻,我哪还会有什么要紧的差事啊?无非是张罗些东西想送与一位美人罢了嘿嘿嘿嘿。”
升官发财抱得美人,无非是他们这些宫廷争斗最后的战果。只可惜,堂堂皇太孙,竟然被他如此嬉笑决定了生死。
司马馥好奇地凑过来:“原来不是公事啊,那我就放心了。我还以为父亲有什么不愿与我交代的事呢……哎不过,孙将军到底得了个什么美人?快说快说,”
孙秀狡黠一笑,挥手打在司马馥肩膀:“你小子,从来敦厚,怎么也问东问西起来?这是大事,恕不奉告。嘿嘿,我如今可是中书监兼任骠骑将军,十个石崇也拦不住我的美人!”
司马馥笑他喝得神志不清,旁边的刘舆也跟着陪笑,一脸谄媚,小胡子翘着,小兰花指拿捏着:“现在那还有什么石崇呀,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孙大将军,想要谁不都是手到擒来吗?绿珠死了,您换一个就是。”
孙秀打了个酒嗝,越发笑得猖獗,走路都癫了起来,靠在车上,一手拉着司马馥,一手拉着散骑侍郎刘舆:“是啊是啊,绿珠那个贱婢,死了也好,省得我惦记!绿珠,你想不到吧,我孙秀时来运转,今日荣耀加身,你可后悔去吧哈哈哈哈!”
孙秀喝了不少酒,醉成烂泥,他一边哭笑,一边拉着司马馥吐露了许多,原来这女子,是前日里从成都王司马颖那边得到的。
孙秀色眯眯地朝空中比划:“那模样,不说八分,也有七分像,但比绿珠更能歌善舞,也比她对我,更体贴入微,我啊是当真心满意足啦!诶?司马馥、刘舆,这话我可只对你们二人说。”
司马馥原来一直以为孙秀也算个痴情人,一直惦记着绿珠,现在听到他这样找了个替身便如此得意,还说绿珠死了也好,心中有些嫌弃起来:
这孙秀,从前那般奢望这个美人,也不过就是垂涎美色罢了,他实在也算不得什么坦荡的当世豪杰!
司马馥未能看出孙秀对绿珠的执念,心中还暗讽起来。他也看不惯这二人的话,决定戏耍一番。
旁边的散骑侍郎刘舆跟着继续,二人十分亲昵:“好不容易朝廷都是咱们自家人,到底也该轮到我们享享清福了。”
孙秀还给司马馥显摆自己腰上的金坠子,说是要给美人打一个金镯子,但司马馥却藏了小心思,他趁他不注意,一把先一步给扯了下来,骨碌碌地上马,像个肥鸡扇翅膀一般扬鞭而去:“既然先生不想别人知道,那便是人情,既然是人情,这金疙瘩就当送我啦。”
他故意想要杀杀他的威风。
孙秀果然被戳中了脊梁骨,他爱财如命,看到坠子被抢走,在原地气得跺脚,醒了一大半:“哎哎,你个祖宗!我真是造孽。”
司马馥大喊:“陛下前些日子命工匠打造了紫玉,孙将军不如去看看还有没有剩下的,给那美人做个小簪子,也是价值千金咯!”
孙秀骂骂咧咧,一边的刘舆也忍不住捂嘴笑话他为了个金子捶胸顿足的小家子气模样,但孙秀恼怒正当头,他只好忍了再忍,越忍越费劲,不注意还呛到了口水,让孙秀逮住了机会:“你也是,也不替我拦着点。那可是金子!”
刘舆不敢吱声,鞠躬哈腰地将孙秀扶上车。待上了车,孙秀还在嘀咕:“哎哟我丢了金坠子,还要去找个紫玉,真是!紫玉簪哪有金镯子好啊!?我真是倒霉,快走快走。”
梧湘跟着司马诩一路,见他涕泗横流,珠玉镶嵌的帽子倒在一旁,脖领和衣襟都沾着一时分不出是泪水还是口水还是酒渍的污秽,于是都一手都拿绢布给他擦洗,他边擦边纳闷,自言自语叹:
“这一场皇宫大宴出来,竟然人人都和平日样貌不大一样。四公子是如此疯癫,二公子是难得一见打趣别人放浪形骸,孙将军也一改儒雅风范那般张扬,还有刘侍郎,从前还算矜持,今日看他两瓣唇舌好是机灵,哎,太奇怪啦!人说酒后最见人另一面,当真不假。”
司马诩酒醉半酣,还迷蒙推开他的手:“竖子何知乎?”
梧湘笑,只当他还酩酊,扶起他胳膊,将人拖在榻上安稳盖了被子。
话说那孙秀嘴里的美人是谁,还需后文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