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前。
嵯峨跟随司马乂回到常山郡后,司马乂便叫人去做了一把古琴:“我要你装作舞姬,替我接近一个人。”
“王爷未免太看得起我。”嵯峨绕着头发,丝毫不弱气场。
司马乂见窗外起了寒风,伸手关了门窗,为她披了件衣裳,又叫人去添茶,支开左右,道:“绿珠惨死,我未救下,但本王却知道更多的事,想必你会感兴趣。”
司马乂侧着脑袋,嘴角扬起。
他闭着眼睛也知道嵯峨的死穴,嵯峨不过都是伪装,她从前那么疼惜的妹妹,怎么可能对她的死毫不关心?
“啧啧啧,你啊,就是心软,却非要装作一面冷静样子。”
既然同仇敌忾,他自然要狠狠添一把柴火。
他摇着红扇,轻捻胸前几缕发丝,妖冶的脸上时而悲哀时而阴沉:“听说,石崇抄家,是孙秀亲自派他儿子孙会督办,当时石崇刚去找过我十五弟司马颖,言辞恳切,司马颖也不忍看他一家上下几十口被杀,原本想出手与赵王叔求情,可惜,”
嵯峨抬起眸子,长长的睫毛蒙着浅浅的小泪珠,果然眼神已经挡不住心底的杀气:“可惜,绿珠没等到。”
司马乂嘴角上扬,心中却没忍住心疼,于是他挪开眼睛,对着墙头给嵯峨道:“不错。绿珠常年娇生惯养在石崇身边,浑身肌肤吹弹可破,走动时候步履馨香,家门贫寒的孙秀从前对她一见钟情,更何况,他还因此被当众羞辱称‘朽木招燕雀’,还被石崇用羽箭射掉了帽子,衣冠不整在洛阳街上如过街老鼠被人嫌弃。”
嵯峨倒了茶,勉强坐下。
司马乂继续:“从前他跟着赵王叔混出样子,就急着荣耀自家门楣,聘了无数大儒去酬唱雅集,可见多在意颜面。你说,逼宫事成时候,他可是举足轻重的大功臣,查抄金谷园这样耀武扬威的事自然抢在前头,身份互换,从前低贱的成了大人物,从前高贵的成了被人随意揉捏的玩物……”
嵯峨冷冷地听着,不由咬紧牙关,那只茶杯险些被捏碎,她不等他说完,就打断:“听闻那孙秀跟随司马伦多年,他就算再年轻,也必过四十,能有什么花样!王爷未免耸人听闻。”
司马乂怎么会放过她?
她不想听的,他偏要说:“可是,我听说孙秀从司马伦的三公子处讨要了不少生阳之药,而且很是受用,他家中豢养了数十个姬妾,听说还有被玩弄撕裂了身子破血致死的,他还有个儿子,叫孙会,不务正业花样更多,寻常时候就爱与司马衷等达官贵族公子哥们一同□□无度,还喜欢滥用些铜钩铁棱助情,更不必说,摆在身下的若是一个细皮嫩肉貌美如花的女孩。”
嵯峨心中发毛,如坐针毡,彻底明白了:“所以,绿珠就效仿霸王别姬,甘心为自己爱慕的石崇保住名节,所以坠楼。”
司马乂得意点头答:“面对孙秀,她不这样,又能如何呢?司马伦夺了皇位,贾后倒台,他们再无依仗,石崇或许还能保得住一条烂命,可绿珠,等待她的又是什么,你自然清楚。”
听到这里,嵯峨眼泪已经如雨。
“金谷园的人都看到了,绿珠死的时候,长啸如鸾,哀嚎不已,最后直直堕在地上,皮开肉绽,浑身骨头尽碎,听闻她那一双美丽的眼珠子都碎在地上,碎成烂泥,实在惨不忍睹啊——若她是寻常舞姬,无非就是被重新收押发配,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可她是被孙秀看上的那个。她,非死不可。若是换做你是她,也不肯被一对豺狼父子玷污玩弄吧?况且,她心里的爱人石崇,是死在那对父子手上的。”
嵯峨闭目,流下两行清泪,呜咽了一会,才开口:“她痴情于石崇,被荣华富贵酒肉迷魂,但却罪不至死,你告诉我这些,是想激怒我去对付孙秀。”
“不错,司马伦一个叔伯偏支的血脉,竟然敢僭越皇帝,霍乱超纲,自然人人得而诛之!我有心与十五弟司马颖联手,借齐王兵马为刀趁机夺权。既然你的恩人淮南王被司马伦杀死,你的仇人是司马伦手下的第一谋臣孙秀,我们自然志同道合。”
嵯峨沉思,明白了中原即将大战。
她哀叹;“借刀杀人,隔山观虎,不愧是你能做出的事。”
司马乂:“孙秀素来狡诈,信不过别人,但你与绿珠生得相似,事出紧急,若要一个能得孙秀信任还需聪慧应对诸多状况与他枕边吹风的人选,非你不可。我已安排了一位道长给你,他熟悉巫祝算卦,你只要给孙秀举荐,让孙秀信了道长,用占卜出兵,我们就大事可成。你的地位,犹如无形之中的千军万马,于我们至关重要。我答应你,待事成之后,你便是我的唯一仅次于王妃之位的妾室。”
嵯峨根本不理会他,她拿起手中的淮南剑擦拭,合上剑匣放在自己枕边:“既然至关重要,想必我的一件小事你也会为我办妥。”
司马乂翘起眉梢,调笑地靠近,眼睛盯着她的鲜红的唇瓣,恨不得将她生吞活剥一般:“将宝剑放在床头,果真是十足的女侠派头,你放心,我不懂武功,也对这宝剑没兴趣。有你在,想要什么,只要我办得到,哪怕让我下刀山火海我也给你寻来。”
“那倒不必。我只需在洛阳的一间屋子和一千两银子。”
司马乂一听这话,立刻翻了脸,恼羞成怒,他将嵯峨逼在墙角,牢牢地抱着她不许她反抗,嵯峨看都没看他一眼:“事成之后,十五皇子与十四皇子再有什么谋划,都与我无关。我与你就此两清,我会带着东西远遁江湖。”
他听罢,满眼愤恨,似乎被嵯峨气得不轻,但还是忍了火气,低声对着她的耳朵吁着,语气暧昧至极,低喘着搂着她狭小的肩膀:“我千辛万苦将你重新得到,你却一门心思想要逃走?亏我还想着给你锦衣玉食。”
她怒道:“这次是你逼我相助,我只当为了报答恩情,为了自保和银子,为了我往后安宁度日。你掌权之后,若能查的出当初是谁杀的人,我就把淮南剑交给你算作报答,至于淮南术,方术修行罢了,那本就是仁者见仁,不过记录天文地理的杂乱博物的东西,需能通达天地精气的人才做得到,你,怕是用不上。”
“嵯峨,那不仅是你的仇人,也是我的仇人,你放心,我定会查个明白的。不过,既然《淮南簿》在你身上,拿来给我学学,万一我也能通达精气学会淮南术呢?”
嵯峨谎称那日忘记带走,被大火烧掉。
司马乂眼神难测,但他没有心思追问,他现在,只想低头将嵯峨的唇瓣抿起,狠狠地,发狂地将她拥得更紧,将她占有。来的路上,她就被灌了迷云散,现在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女。
他越来越近,眼神满是贪婪,细细地摸上了她瘦弱的肩膀。
“既然烧了,看来便不是我的缘分。无所谓,你才是我最牵挂的啊……青璇,这么多年,你难道不想我吗?我无日不思念你!若不是司马允阻挠,我何至于如此落魄连自己喜欢的女人都得不到?青璇,你是不是很恨我?青璇,我今夜就补偿你,好不好?”
寒夜寂寞,双鸳帐暖,她被宽下外衣,坦诚相对,滚烫的双手撤下纱帐,那轻纱氤氲地将他们的身影遮罩起如一团雾水,她冰凉的长发任由他缠绕在脖下。
极其卑微的人,即使拥有一身武艺,也奈何不了所谓王公贵族。
嵯峨无数次地手臂碰到那剑匣,只要她拔剑,司马乂或许还会停下来,即使杀不死,也好过这样被揉搓践踏。
可是,她不能。
若是杀了他,淮南山如今没了倚靠,到时候,朝廷必定株连,又是一场生灵涂炭。
司马乂几乎是发疯一般渴望眼前这个即将被送给孙秀的女人,他的手指划过她的每一寸肌肤,带着滚烫的体温:“你是我的,我的,青璇,不要离开我,好不好?好不好……”
“为什么不回答我?”
“我问你为什么不回答我!”
她越是不吭一声,他越是凶狠地不留一丝温柔,猛地发疯狠狠地将她盘在腰间,用力拥吻。
嵯峨昏昏沉沉,口中是说不出的狠厉冷气:“放手,若你还想让我为你做事。就放手!!”
迷蒙之中,她将司马乂的面容当做了那只猛虎。
那只,在她十八岁那年,淮南山寺庙前,将自己咬得遍体鳞伤的猛虎。
……
当初,她跌断了肋骨,又被一路的秃鹫野猪和毒虫撕咬破碎了胫骨脚趾滚下山,浑身都是刺进皮肉的砂砾和汩汩流淌的鲜血。
是和尚,给她敷药,为她疗伤。是和尚,教她佛理,让她重生。
是那个自己亲手拧断脖子的师父和尚,把她当做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有灵魂的少女,而不是一颗棋子,一把匕首。
她生平第一次,有人问自己叫什么名字。
“青、璇。我叫,乔青璇。”
那和尚拿起她的手腕,满目慈悲:“你被猛虎撕咬断了筋脉,伤的很重。唉,人间苦痛,从来都是蚀骨钻心,既然无处可依,又重回淮南山,那就在这庙里安心住下吧。从此以后,忘记青璇吧,当个寻常的女孩。”
寻常姑娘?哈哈哈哈!
师父,你一定对现在的嵯峨,很失望吧?我冒死跳下山崖被你救下,不是为了躲什么官兵,而是为了报恩得到淮南剑和剑谱,我渡过了十年无忧无虑归隐山林的日子,却是为了有朝一日练得剑法威震武林。
哈哈,你从前教我的佛法,是当真传错了人!
司马乂疯狂地将她抱在怀里许久之后才停手。
嵯峨的眼角滴下泪水,就这样晕沉地昏睡过去。又许久,天色将明,下人来叫司马乂,恰打更传来,许是寅时。
嵯峨浑身像被淋湿一般,从榻上清醒过来,浑身已经换了一身新的绸缎衣裙。
司马乂也摇着有些疲倦的头醒了,他梳起头发,亲了亲她的肩膀,嵯峨躲着他,歪了脖颈,司马乂嘴角清扬:“你迟早都是我的。”
说罢,他唤了三个贴身侍婢进来屋内:“她们都是我为你挑的乐师,以后,她们也是你的婢女。孙秀酷爱乐曲,最擅弹琴,你要多请教乐师才是。半个月后,我会带你去找十五弟,他会将你引荐给孙秀。我会告诉道长,你生性纯阴,有巫山神女庇护,若是择吉日迎娶,便能让他延年益寿,否则让他元气大伤见血光之灾,可免你遭他玷污。”
“是。”
“记住,要想扳倒一个人俗物的钱珍宝,成堆的金银,都是没有用的,要知道他最看重的是什么,往往一个人看重的永远不是冰冷的东西。”
司马乂早已知道孙秀从前初到京城时候,被贾谧和石崇一党勒令下马跪拜的事,也知晓了在朝中不得志的孙秀是如何被处处刁难,再之后,孙秀跟随司马伦地位升了不少,自以为翻身,却没想到又被石崇讽刺为不通珊瑚珍宝和琴曲乐律的下里巴人,他自然一下就明白了“绿珠”的至关重要——在一派王公贵族的宴饮之席,石崇连地位比侍婢都不如的小小舞姬都不肯让孙秀带走,让他受尽屈辱,这才是关键。
她摸了摸自己这张清冷的容颜,含泪叹息:“绿珠已经成为孙秀的执念,一个自尊心的标记,绿珠这张脸,注定是孙秀的软肋。”
这如陷寒冰一般的长夜,洛阳城中的司马诩也并不好过,他从冷酒之中带着无尽心痛醒来,还不到卯时。
话说司马诩这边该如何故事,是否与嵯峨相遇,还需后文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