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一向寂静的桂书苑好不热闹,司马睿在家中与他说了不少的话,与司马诩一同下棋品茶,一晃就到了晚饭时间,他们用了餐,还喝了酒分食给小厮们,众人一同猜谜做游戏好不开怀。
司马睿走的时候,已是夜半,梧湘一直送出家门的街道,回到房中,还有些不舍,跳着走进来,感叹道:“司马睿小王爷果然性格爽朗,不拘小节,皇位易主的事也没放在心上,倒是个好相与的,再加上他这容貌,属下若是女人,定见一面就为他废寝忘食!”
司马诩懒懒地摇了摇头,心中忽又起了心思。
主仆二人回到卧房,一晌贪欢之后,司马诩竟然并无半分消闲自在,倒是有些疲累。
“怎么了,公子今日不开心吗?司马睿看上去与公子十分投缘呀。”
“许是笑得多了,说得多了罢。”或许是因为自己问到朝中是否有人不满父亲登基的时候,司马睿闪过一点迟疑让他不悦,或许是因为司马睿说到孙秀时候刻意美言几句让他不悦,他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司马诩浅浅地仰在榻上,闭目挥袖,独自沉思。
不过通过司马睿之口,司马诩知道了些更细碎的事:
这些日子孙秀在家中请了道长,说是宅子闹鬼,想要驱邪避害,司马伦陛下特允道长们不必拘束俗礼,可妆面穿戴在路上行走,美其名曰“为国祛邪”。
司马诩心中总觉得惴惴不安,他原本拟定了行程想要独自前往蜀地游历看看当地流民疾苦,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安心养病。
那些日子,倒是司马睿特意关心他,派人上门为他待了山珍补品补上自己的心意。
几日后,孙秀修缮宅院,邀请司马馥四兄弟、琅琊王司马睿、尚书郎王衍等达官贵人去家中彻夜论道清议、弹琴品酒。
说是邀请了四个兄弟齐聚,但世子和三哥哥肯定不来。
大公子司马荂从来都是喜欢达官贵人,自从父亲司马伦上位称皇帝,他当了世子,更是欢喜,日日与旧相识拉帮结派觥筹交错,可孙秀却一直忌惮从前的贾后一党,连小喽啰都想要株连,贾后遗党的人求到世子面前,希望网开一面,但世子竟然阻挡不住,那些同窗隔日就被孙秀拉出去斩首。大哥身为世子,保不住自己的旧友,颜面大跌,越发看不惯孙秀,想必这次定不肯给他捧场。
而三哥司马虔,他好色闻名素爱酗酒,整日也不知在哪里鬼混,司马诩整日待在家中,也没见到这个三哥几眼。孙秀又一向吝啬,定不舍得将自己的美人送给他,这种清谈宴饮,他定是寻逍遥自娱,把请柬丢到不知什么地方,也必不会来。
唯有司马诩,听说可以品藻论酒,又对司马睿和他那日说的孙秀找道长的事起了疑,便决定与兄长一同前往一探究竟。
就着绯紫夕阳,兄弟二人一同上车。
路上,司马馥对司马诩安顿道:“前些日我听孙将军说他得了一位舞姬,宝贝得很,今日估摸他才不是为了清议,而是炫耀他的宅院和舞姬吧?四弟,我可是拿了人家的金坠子的,这是机密事,你不许外传噢。”
司马诩一脸无奈,语气不屑:“既然是舞姬,为何还成了机密?”
“从前啊,他一心惦记绿珠,石崇抄家时候,他不是把人家姑娘逼死了吗?现在他得了美人,自然也害怕别人看对人,又给抢了去。”
“这孙秀,现在谁还敢去抢他的人?他升了官,怎么越发小气了。既然不想让人眼热,那为何还要让我们去他家?”
“这你就不懂了吧?那豪宅、那美人,不就是为了显摆,他一个谋士,不就好这口。”
司马诩在司马馥面前,丝毫不掩盖自己的讽刺:“既怕旁人不知晓,又怕旁人太惦记。他倒是深谙炫耀之道,哈哈哈!”
“四弟你这个嘴啊,还好是我,否则被人听了去传到他耳朵里,又要设法子对付你了哈哈哈!”
司马诩扬起下巴道:“我又不怕孙秀,论智谋弟弟我未必会输给他,上一次太子的事,是关心则乱而已。”
司马馥宠溺地望着他,为他整理衣冠,看到那紫玉珮,恍然问:“差点忘了,父亲送你的紫玉,听三弟说还余了些碎玉,我便让他为爱宠做了簪子,席上或许还能看到,四弟你不会不开心吧?”
司马诩摸着自己的狐裘,随口道:“紫玉上乘,虽好但非我一人独占,何况是送给美人。只要那女子不要被陛下看到就好。”说罢,他二人齐笑。
父亲司马伦向来不喜旁人占他独有,若是见了那碎玉簪子,必会生气。
可这些俗物,司马诩并不在意。
若说赠与美人,这些红粉骷髅的雕琢之物又有什么意味呢?他更不会在意与自己毫无关联的旁人。他心中,只惦记着山野草木,仙人剑术,还有那只灵鸟,嵯峨……
可是,世事无常,自己怕是再难回不去淮南山了,即使去了,也不会久居。
司马诩想到这里,撩开车帘,望着外面的刺目阳光与熙攘的人潮,神色肃穆起来。
当初一别,竟然成为永诀。
司马馥还沉浸在使坏的小心机上:“我敢笃定,孙将军不会让舞姬来见我们,只会远远瞧上一眼,哈哈哈!”
不大功夫,二人就来到新盖的孙宅,由孙秀之子孙会亲自接见——门头的牌匾已经新换成了“孙氏骠骑大将军府”,一进门,司马诩就看到了写有“名门孙氏,三代贤良,忠信笃敬,邹鲁遗风”的镂雕描金大石雕屏风,两边各摆放的四株耀眼的参天珊瑚树,司马诩一眼看去,就知道是孙秀的意思:
一边附庸大儒沽名钓誉追求家风礼教,一边不忘挥霍银钱贪敛财帛只顾骄奢淫逸。
不过,孙会倒是很喜欢司马诩,他专门小跑迎上来,看司马诩盯着珊瑚,开口就说这是专门仿照从前皇帝当初将军府家中的装饰而建,单那迎面来的屏风便是工匠鎏金做了数月的佳作。
孙会信誓旦旦背着手,宛如个被吸干阳气的七老八十的老头,一看便是长期纵欲的下场,还在吹嘘:“四公子这就不懂了,做屏风的那金子是我叫工匠们融了的,原样估摸着如一大块花岗岩那么大,价值起码是万两吧?”
司马馥一听,有些不快:“这么贵重的屏风都舍得,前几日我拿个金疙瘩他都一直咬着我不放,孙将军难不成是越富越抠了?”
孙会自知说错话,赶紧施礼,又急急忙忙小跑在司马馥身后道歉:“二公子说得哪里话,我父亲那是打趣而已,您尊贵无比,我们岂敢僭越,况且有我做监工,您更该放心了。”
“你?朝中只知孙秀骠骑将军深得盛宠,你不过个小小侍御史,谅也不敢坏了逾矩。”
这话一出,孙会的得意僵在脸上,扭曲了表情,像是被灌了一嘴马尿一般难受,他悄悄跟在司马馥后面,低低嘟囔道:“切,早晚有一天我也会凭实力加官进爵,跟你们平起平坐。”
这一幕被司马诩捕捉到,他轻轻一笑进了门,拍了拍孙会的背,安抚他道:“你我几人从小相熟,二哥哥素来口无遮拦,你莫把这些话放在心上。”
孙会点头,有些不大高兴,独自跟在他们二人身后。
司马诩独自向外走了几步转了转,问孙会:“不是你父亲请了神仙道长,倒是没见到?”
孙会又赶紧小跑过去作陪:“四公子,道长们有陛下口谕,今日特受父亲之命,上街去给百姓祈福呢,我老母为显诚心,也跟着一同去了,故都不来见。您这边请。”
司马诩眼底暗自觉差不对,思忖片刻,但表面含笑,依旧装成文雅样貌:“自从我母亲多年前病逝,孙老夫人便再不见人,看来当真是崇信道法,才肯如此诚信修炼。晚辈佩服。”
恰好这时候门外有人笑呵呵而来,一听便是司马睿。
司马诩招手将他这个活泼少年请在自己身侧,孙会带众人便一同进了宅子。
孙秀在内宅早已等候多时,他身后数十个仆人婢女林立,只待迎接诸位客人来到自己兼并了三所宅子所修盖的府邸。
一行人阔步垮了三进才到宅院的正中前厅,果真此地景致错落毫不逊色于世家大族的山林别墅:
两步之内春花灼眼妖娆,五步之内含苞青柳翠竹环绕,十步必有凛冽甘泉溪流清脆,百步必有雕镂屏风隔段。近处眼中无一不是美景,远望长眺入目皆是繁华。
宅院中心是一处直通南北的五十里水榭回廊,将硕大的宅子天然分成两半,东边是园林院落,栽培桃杏翠竹层林尽染,外层有几叠杨木高耸入云;西边是亭台厢房,养育花鸟鱼鳖巧夺天工,边角带数条长廊蜿蜒绵远。盛景靓丽可比十倍金谷,物类繁硕真乃当世上林。
司马馥赞叹不已:“孙将军新宅真乃宛若天宫。”
王衍更是用“动静相宜,四时风物”来夸赞。
司马睿则四处打转,嘴上没说什么,眼睛却一刻也没停。
孙秀哈哈大笑:“那可比得上石崇老东西的金谷园?”
司马馥接茬:“比得上!比得上!哈哈哈哈!”
正这时候,门外来了一个汉子,左右并无陪侍,衣裳也简陋朴素,他身上还戴着异域纹饰的腰带。
话说这人是谁,孙秀最宝贵的美人在何处,还需后文续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