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后,穆娜一直在培文工作的林子里,早出晚归,鲜少露面。卡德莉亚偶尔能看到一个翩然步入林中的背影,在常青木前淡化成一个柔和的点。手上的木箱轻轻摇晃着,状似摇曳的外焰。
关于她的一切都是从培文口中听说的。什么见到了一颗与花共生的千年古树,遇到了几只白色的麋鹿。培文时不时问她愿不愿意一起去森林里,列出一连串的好处诱惑她去,像极伊甸园苹果树上悬挂着的蛇。
卡德莉亚努力地勾起嘴角,可她知道自己的脸颊已经变得僵硬,笑意如粉墙上斑驳的裂痕一样扑簌地下落。
这件事全赖自己,卡德莉亚垂着眼坐在粗绳秋千上,秋千下方是一块浅浅的坑,浅绿色的野草里夹杂着金色的菌子,围在脚边,像一圈小小的火焰。
这个位置其实离林子非常近,想进去随时都可以进去,但许多时候,魂只在上空怯懦地飘了一圈,就收回体内,心被针扎似的胆怯得很,丝毫不敢去幻想再次见到穆娜的场面。
远处突然传来了微弱的交谈声,几个黑影从河岸边缓缓走来,目标明晰,直直地朝着陪文的木屋走去。
全身肌肉瞬间变得僵硬,卡德莉亚连忙跑到树后蹲下,虬枝盘曲,将她的身体遮得严实。她尽量将身体伏得很低,只露出一双浅灰色的眼睛,如野兽般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那几个人类。
她伸手往下摸,直到碰到腰间拴着的那柄短刀。
要是他们朝着这边走过来,就直接拿刀捅过去,能带走一个是一个,卡德莉亚的眼神顿时变得犀利了起来,一抹冷光闪过,短刀似乎与整个手臂融为一体,蓄势待发。
细细观察后,紧张感顿时消了一小半,那几人都没佩武器,似乎轻衣一拢就迈上了船,来这儿只是顺手的事。体型单薄,不若黑市中的赏金猎人。
难道不是过来杀我们的?
那几人不断朝着木屋靠近,只听一人回头问道:“放这里就好了吧。”得到认可后,她将一个白色的包裹轻轻扔到了台阶上,无声无息,就像往河中央扔下了一片草叶。
“就这种任务要派这么多人来?”一个棕发女人不屑地望着四周,只发现一些人畜无害的植物,皱着眉道,“看着也没什么风险啊。”
“谁知道你们为什么要跟着过来,城主只和我说了这件事,我一个人来就行了啊。”另一个女人倚着栏杆说道,手指无聊地绕着藤蔓,叶片懒懒地搭在她的肩膀上,如同一条恋主的小蛇。
其余几人吹着口哨望着天,随便找个理由塘塞了过去,推着她的肩就往河岸边走。几人上船逐渐远去,乌发与长袍在风中翻飞,涟漪疯狂地想要追上船尾,直到精疲力竭,溺死在了河心。
卡德莉亚屏着呼吸,等他们的身影完完全全从视线中消失后,才缓缓站起身,小心翼翼地往木屋走去。
那个白色的包裹安静地躺在台阶上,无声地引着她的手。卡德莉亚思索了一番,捡起包裹,推门走了进去。
“你回来啦。”丽贝卡坐在窗边,戴着副墨黑的圆框眼镜,一头墨绿色的卷发披散在肩上,桌面上平铺着几张牛皮纸,字迹密密麻麻地列在上面。她听到开门音才回过头,视线顿时被包裹拽住,问道,“这是什么?”
卡德莉亚抬起手,将包裹递了过去:“刚刚有几个人来过,放在台阶上的,看起来没有恶意,不像是来杀我们的。”见丽贝卡蹙着眉将她从头打量到尾,就差捏着她的手臂一寸一寸翻过去了,她连忙答道:“我没事,你快看看。”
丽贝卡抿着唇揉了揉她的头顶,从她手中接了过去。包裹很轻,丽贝卡将它翻了个遍,这才从抽屉中取出了一柄小刀,在正中央划了一道痕,像取蚌珠似的用双指将里面的物品夹了出来。
一张浅棕色的牛皮纸,一把泛着流光的黄铜钥匙。
“这是?”丽贝卡举起钥匙对着日光打量了一番,在确认这只是一把普通钥匙后,才将它轻轻放到了桌面上,翻手捡起了牛皮纸。
那是一封用无因文撰写的书信,字迹温润,平铺在一小块区域中。
丽贝卡轻声念了出来:“亲爱的丽贝卡女士,我是无因城城主欧德赛。我对埃兰城城主的行为深恶痛绝,想必您与我同感。我对没法让您与家属享受应有的公民权利致歉,并邀请您于三月二十日前往城主府共进晚餐。内容面议,我的下属会在十六码头等候,期待您的到来。”
念完后,二人皆是有些不可置信,视线在信上来回扫了几次,同时直起了身。
“我没看错吧,城主邀请你去城主府?”卡德莉亚睁大了眼睛,“你认识她吗?”
室内突然变得很安静,丽贝卡沉默了片刻,道:“不认识,只知道她是城主。”她走到了桌边翻开日历:“三月二十日……后天,我们一起过去,也许这是唯一的转机,一定要抓好了。”
她突然回过头看了过来,目光炯炯:“你去林子里告诉她们,后天我们要去无因城,现在就去。”
卡德莉亚一句为什么还没问出口,就被丽贝卡按着肩膀送了出去。木门在她身后重重合上,发出了惊雷般的响声。
太暴力了,我怎么知道她们两个在哪里……她在心里小声地骂了一句,别扭地走进了林子里。
培文无所谓。穆娜她……见到我会怎么想。她会搭理我吗?万一她根本不听我说话怎么办,我怎么办……
想着想着,眼眶一酸,心如落石般沉沉坠了下去。卡德莉亚还没理清心绪,半只鞋子已经踏上了柔软的褐色地面。她一狠心,抛下絮絮叨叨的念头,大步迈了进去。
鼻腔吸入了一股轻凉的空气,血管都要惬意地舒展开。漫天枝叶铺散,在头顶肆意地沙沙摇曳,不时有几声尖锐的鸟鸣,不知是在身前还是背后,直叫人心惊胆战。
卡德莉亚沿着光秃秃的小道往深处走去,空气愈发冰凉,日光也逐渐停在原地,目送她一步一步向前。
咕、咕、咕。
暗林中,几声再正常不过的鸟鸣响起,紧接着是枯枝断裂的声音。似乎有无数不详的黑影静悄悄地埋伏在一旁,晃着身体伺机而动,整个空间安静得出奇,好像在不断变得逼仄。
是野兽吗?卡德莉亚呆在原地,借着一点稀疏的日光小心翼翼地打量着周围,那些植物无辜地站在泥中,或舒展或挺拔,坦荡荡地受着她的审讯。视线甫一移开,又立刻阴险地张牙舞爪起来,让她无法安心。
培文说过什么?进了林子后一直沿着小道走,她们就在不远处,穿过暗林带就会开阔了……
卡德莉亚瞬间撒腿往前冲去,把那些鬼鬼祟祟的影子全部甩在身后。
穆娜。穆娜。穆娜。
卡德莉亚不自主地开始念起她的名字。不知为何,心一点点安静了下来,脑中只有她的名字回响着,一声接着一声,如钟磬般浑厚有力。
她甚至没有意识到自己在喊着谁,只觉得金色的能量不断地涌入胸口,一点点抚平身上的僵硬。
不远处,枝叶渐渐明晰,日光顺着孔隙滑落,扯出一片开阔的空间。
她们应该就在附近,卡德莉亚用手拨开交错的藤蔓,令她惊讶的是,脚下的地面突然截断,再往前一步就要踏空,像是被巨斧凭空劈了一刀。她紧紧地抓住了藤蔓,暗暗感叹自己的好运。
要是没看清一脚踏空,不知自己还能不能再见穆娜一面,可能就要在这样一个大晴天怀憾而死了吧。
卡德莉亚叹了一口气,伸手抓着藤蔓,将左脚踏上了一块凸起的岩石,等站稳了之后,再把右脚放了下去。她就这么攀着藤蔓一点点往下挪,直到双足踏上了坚硬的地面上,跳动的脉搏才平稳下来,双手都酸疼得发颤。
她朝着上方望了眼,岩壁顶端毫不客气地往下俯视着她,大概有二层楼高,若无那些老藤蔓,她怎么也没有胆子走下来。再一转头,一条不窄的溪流喧哗着涌过,两侧是灰白的岩石,被水磨得光滑,几只黑白的小鸟在上面跳动着,或许是在日光下取暖。
岸边没有她们的身影,要是有的话,只要一眼就能看到那绸缎似的黑发,还有一百个人里挑不出来的挺拔身姿。
可那里只有几只懒散的小鸟,甚至她一靠近就会喳喳叫着飞走。
太空旷了。
这么一眼,卡德莉亚的心中顿时泛起了酸水,既怪丽贝卡让她一个人出来找寻,又怪培文不站在显眼的地方等着她。
就这样沿着河岸走吧,至少能找到回去的路。脚步声被潺潺流水声盖着,走在岩岸上颇为无趣。
远处突然闪起了一道橙红色的火光,缓缓晃动着,两个黑影坐在一旁,手中拿着几根木枝往火堆上搭,很轻易地搭了一个四面体支架。她站在原地看了一会,谈话声顺着风传入耳中,细细碎碎,像夜间的雨。
其中一人突然看了过来,愣了好一会才站起身,朝着她喊:“卡德莉亚!这里!”
是培文。卡德莉亚愣愣地看着她们,那人见到她站在原地,放下手里的东西三下两下冲到她的面前。培文的金发乱蓬蓬地束在脑后,肩膀上还搭着一副工作手套,白色的短上衣前有几道棕色的划痕,看起来是蹭上了新鲜的泥土。
“今天怎么突然想通了?”培文笑着用手臂环住她的脖子,将她强硬地带到了火边。其实也没用多少力气,她的脑袋已经一片空白,傀儡一般,任由一双强壮的手臂带着,站到了穆娜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