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马

    宣仁帝下了轿,宫人撑开伞在旁边引路。

    快要走到廊檐下时,宣仁帝伸手接了几片雪絮捏在手里,很快在手心里融化成冰冰凉凉的水。

    宫人递上绢帕,宣仁帝擦了手,拾阶而上走了进去。

    我故意落后三四步,揣着两只手拢在袖子里保暖,一进门就往火炉边上站,像往常一样从盘子里拿几个橘子摆在火炉边上烤。

    温暖的炭火,沁鼻的菊香,很快驱散了我心里的凉意。我抬起头,见皇帝坐在案前,手里拿着一只朱笔,旁边有个新来的宫人在为他研墨。

    那“宫人”约摸十四五岁,容貌秀美,芳龄正盛,研墨的手法却相当生涩,一看就不是普通宫人,我猜是太后从王公大臣里选来的。

    这已经是第六次了,勤政宫的宫人更换频繁,皇帝不会觉察不出来,但他竟然从未问我这些宫人从哪里来又去了哪里,只是日复一日耐心地端坐在那里,等着对方研好墨,他批了折子吃两三个橘子就往寝宫那边去,中间不会超过一个时辰。

    今天来的这位“宫人”研墨的速度着实一言难尽,换作是我早就磨了三四个砚池了。

    因为紧张,她用力过度,把墨条摁断了,砚池里的浓墨溅了皇帝一身。

    “宫人”吓得面色如土,捏着半节墨条弯下腰,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梨花带雨地哭道:“奴婢罪该万死……弄脏了皇帝陛下的龙袍,请皇帝陛下恕罪。”

    宣仁帝抬眸看了那“宫人”一眼,心平气和地道:“无妨,朕赦你无罪,继续。”

    “宫人”慌慌张张地抬起头来,谢了皇恩站起身,忽然又张着嘴巴“咚”地一声跪了下去,“砰砰砰”以头抢地,哭诉道:“皇帝陛下,奴婢……奴婢已经有心上人了,求皇帝陛下开恩,放奴婢出宫,奴婢感恩不尽……下辈子甘愿做牛做马报答您……”

    皇帝掌扣御案,恼了。

    我心里阴笑,口中称道:“陛下息怒!”

    皇帝的脸色立刻恢复如常,嘴硬道:“朕没有怒!”

    额,我都看见了,何必自欺欺人呢,承认自己怒了是什么荒唐见不得人的事吗?

    我干脆拂衣跪在宫人身边,沉下声音拱火道:“丫头,别说下辈子,这辈子你已经入了宫,就是皇家的人了,运气好,做满三十年还有机会出去嫁人。运气不好,跟咋家一道去守皇陵,生是皇家人,死是皇家鬼,有口吃的喝的,也还过得去……”

    那宫人听我这么一说,吓得浑身打颤,哭得那叫一个肝肠寸断,哀哀切切地道:“不!民女不要去守皇陵,民女死也不去!皇帝陛下!”

    “宫人”膝行到皇帝案前,大哭疾呼道:“皇帝陛下!民女求求您,求您放民女回家,先君在世时常赞誉您定云月国开国以来最圣明仁德的皇帝。皇帝陛下!民女一直仰慕您呐,可是民女……民女从小就已经许配给了嵇氏郎君,不愿入宫啊皇帝陛下!!!”

    “先尊大人是谁?”宣仁帝的声音发冷。

    “宫人”淌眼抹泪道:“先君大人姓温,讳无忌,曾是太祖皇帝的左膀右臂之一。”

    “无忌”是谐音,他爹真正的名字应该是前年过世的温武举,云月国开国功臣之一,温太后与胞弟温逸尘的父亲。

    咄,这么算来,这“宫人”是皇帝的小姨!

    如此有悖伦理之事……也只有温太后干得出来!

    宣仁帝倏地起身,扶着御案跌跌撞撞地走到了批阅奏折之后偶尔会躺下来小憩的胡床。

    “朕知道了,你出去吧……朕稍后会遣人送你回家。”宣仁帝背过身去,一字一句说道。

    “宫人”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宣仁帝却还站着,并未上胡床休憩,一个人木木愣愣站了不知道多久,忽然说道:“傅公公,去给朕牵马来。”

    唉,皇帝又想在宫里策马狂飙了,上次出去骑马还是两年前……

    我摸了摸臀,温太后赏的那五十大板到现在还记忆犹新……

    我手里拿着两个温温热热的橘子,起身递上去,正要跟他说“陛下,外头下着雪呢,路滑”,却见他侧过脸两眼弯弯眯成月亮,两只手拢在袖子里藏着,弓着身与我平视,望着我笑……

    虚伪的,凄凉的假笑……

    “奴才遵旨。”我低头将两个橘子轻轻放在火炉边上,退下身走了出去。

    皇帝骑着马在漫天飞雪里疯狂奔腾的事很快在宫里传扬开来,负责给皇帝授课的太傅大人朱时迁第一个冒着大雪赶了过来,问我陛下今儿是怎么了。

    我哪敢说温太后往勤政宫里塞了皇帝的小姨,想让他姨甥二人发生点苟且之事,诞下个一儿半女,只含混着说不知道。

    朱时迁骂我狗奴才,说亏得之前温太后遣散前朝宫人时,林相林晚枫保举我留在宫里服侍陛下,我却一问三不知,要我有何用!

    少顷,右相林晚枫来了,遥遥凝视着皇帝在雪地里风驰电掣,蹙着眉头瞅了我一眼,叫我去找件披风过来。

    我跑着去了,磨磨蹭蹭一步挨一步走回来的时候,看见林晚枫一袭红衣立在白茫茫的雪地里,领着一班文武大臣跪在勤政宫大殿外。

    飞扬的雪花迷蒙的了我的双眼,我浑身发抖抱着毛绒披风走过去,即刻有宫人从我手上接过披风交给林晚枫。

    林晚枫起身大步走到皇帝骑马即将踏过的地方,捧着披风跪求皇帝下马,披上衣袍以免受风着凉。

    话音未落,温太后来了,乌泱泱领着一群面色铁青的宫人,后面影影绰绰还立了个袅娜的幻影,应是皇后娘娘。

    皇后整张脸埋在黑暗里,阴森森的,抱着那只被她吱呜乱叫的狸花猫,摁在怀里站着一动不动,看着怪吓人的。

    我知道这顿打是免不了了,隔老远就跑到太后跟前匍匐下跪请罪。

    “蠢猪!”温太后面目狰狞,一脚踹在我额头上,叫人把我拖下去杖毙。

    我眼前一黑,抬起血呼哧啦的脸,杖毙?皇帝你害死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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