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光四年元月二十三日午时初,睿王未经传召闯入勤政宫面圣,叩请宣仁帝为其行“出宫礼”。
睿王乃先王三皇子沈彦之,宣仁帝同母弟。
先朝旧制,皇族宗室子弟未满十二岁者全都集中居住在尚阳宫,不得议政及随意出入宫廷,年满十二岁需请示皇帝,皇帝准允后诏令司天局择良辰吉日行“出宫礼”,皇帝亲赐“字”后离开皇宫,辟府邸,赐封地僚属(皇帝安排朝官者为其下属、师长),无皇帝诏令不可擅自回京。
然,沈氏开国后王权跌宕,又是以造反起家,初代国君安武帝(赐我名傅鹿的那位皇帝)谋权篡位后,颇为忌惮宗族子弟联合外戚搅动风云,危及社稷,遂将“出宫礼”一再延迟——除太子之外全部幽禁尚阳宫,等同无期徒刑,吃穿用度都看皇帝心情好坏,皇帝顾不上就由司天局出资,境遇堪怜。
安武帝在世时,曾经叫我代他进尚阳宫“看望”过一次,吃穿还算可以,就是一群人困在一个圆形的四合宫殿里,囚徒一样后背穿着绣了编号的衣服,住在大大小小几百间屋子里,低头只有一个可以种花种草散步打水洗衣服的大院子,抬头犹如井底之蛙仰视天空,一只鸟飞过都会围起一片人惊叫连连,精神面貌还不如宫女内侍。
他们当中,很多皇子皇女甚至终生不婚不娶,便有迎娶者,也不过同父异母结为夫妻,若诞下子嗣,或可穿上没有编号的服饰,在司天局小司天的带领下走出尚阳宫见一见皇帝,皇帝高兴了,得到一些赏赐,仅此而已。
想出宫,那是做梦!除非皇帝偏爱,赐予封地属官。
宣仁帝同母二弟明王沈霖之,便是深得先王宠爱,连带着三弟睿王沈彦之也能离开尚阳宫。
但由于安穆帝的突然崩逝,所有皇子除明王沈霖之有先王诏书为证额外恩惠外,所有皇子一律按高祖安武帝定的规矩,全都进了尚阳宫。
讲“规矩”的是左相温逸尘,下令的是先皇崩逝后临时垂帘听政的温太后,执行命令的是温太后的走狗——内官督监董福。
沈彦之进去的那一年十岁,如今已是十三岁的少年郎。
三年之间,宣仁帝只去过一次尚阳宫,倒不是他不想去,而是……他第一次去的那天刚好碰上国公主(宣仁帝的姑姑)产后大出血,宣仁帝当即传大司天去给国公主看病。
温太后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叫人把国公主的丈夫——也即宣仁帝的庶皇叔给抓了,逼问他是不是逾制买通宦官“求”宣仁帝请御医去给他媳妇瞧病。
庶皇叔百口莫辩,被打了半死,不治身亡。随行搬入尚阳宫照顾国公主的两个小宫女也被温太后下令杖责一百,贬入织绣坊为最低等宫奴。
国公主强忍丧夫之痛,勉强支撑了两个多月,最终忧伤而逝,她的幼女没了爹娘在身边,三天之后也随之夭折了……
以是,从那之后,宣仁帝再也没有去过尚阳宫,想起来了也只叫我代他前去探视。
节日里,宣仁帝也时常在温太后跟前提起尚阳宫的皇亲族嗣,有意拣择一些年轻皇叔、皇子为佐官,随他去太庙斋戒,然而太后总以皇帝性格软弱,顾念兄弟手足之情势必招来反噬为由阻挠。
皇帝提一次,太后就把太傅朱时迁叫来责难一次,怪他没辅弼好皇帝,辜负先皇隆恩,作为帝王师居然连祖制都丢到脑后……
目下,睿王沈彦之鼻青脸肿擅闯勤政宫,我属实有些诧异。尚阳宫离勤政宫蛮远的,他居然能跑这里来,绝不是侥幸,定然是有人故意放行。
“陛下……”沈彦之拖着两条战战惶惶的腿,匍匐着往前爬,咚咚地磕着头,哀哀切切地喊道,“陛下……臣弟求您了,臣弟今年十三岁了,去年您答应过臣弟,会给臣弟行‘出宫礼’的,陛下您忘了吗?”
去年?宣仁帝居然避着我这个容华宫的太监总管去私见过睿王……好嘛,他老娘的话他是一点也不听啊,我这身子骨又得挨打了。
我偷偷瞄了一眼端坐在御案前提笔写字的宣仁帝,垂着头,似听非听。
“陛下……”
睿王沈彦之额头都磕肿了说话声都嘶哑了,宣仁帝方才抬了一下眼皮,道:“三弟回宫候着就是,朕自有安排。”说着继续批奏章。
我使了个眼神,站在门口的几个小宫女和几个禁卫军这才走进来搀沈彦之。
沈彦之哪肯起身,发疯似的喊叫着,突然从袖子里拿出了一把磨得锃亮的剪刀指着自己的脖子,咬牙恨齿地望着高坐在龙椅上的宣仁帝,逼视道:“陛下今天若是不答应臣弟,臣弟就死在你面前!”
宣仁帝垂眸蘸了蘸朱笔,淡然道:“血溅三尺都不怕,还怕在尚阳宫多忍耐几天?”
沈彦之双目赤红,泣涕如雨摇着头:“陛下……臣弟忍不了了,母后要臣弟娶谁为妻您知道吗?她让臣弟娶瞎了眼的苏太妃!”
“……”宣仁帝的手腕歪了一下,朱笔抖落在朝臣上奏的折子上,划了一道血红色的长痕。
沈彦之惊恐道:“母后昨晚派人跟臣弟传了话……说臣弟要是不娶苏太妃,就别想离开皇宫……对,母后亲口这样说的,她疯了……陛下,母后一定是疯了……”
宣仁帝左手握着微微发抖的右手,歪过身扣在额上强自镇定道:“来人,送他回宫吧。”
沈彦之被拖着带了出去,一路上张牙舞爪大肆辱骂宣仁帝胆小如鼠、冷血无情,宽厚仁慈都是假象,他不过是个任人摆布的木偶傀儡……为了巩固自己的皇权圈禁手足,残害姑母皇叔的无道昏君……
宣仁帝听在耳朵里,埋头批奏折缄默不语。
闷声批阅完毕,宣仁帝传口谕,命我召请国舅温逸尘入宫。
我:“陛下,温相已于昨日午时同兵部尚书居雷领了官家白银七百万两,启程赶赴蒙州整治凌水,您……您忘了?”
宣仁帝冷冷地瞅了我一眼:“……”
我扑通滑跪在地叩首:“陛下,要不您还是打奴才一顿吧,奴才心里好受些。”昨晚我到底还是撇下他跑了,在宫城外待到天亮才溜回来。
宣仁帝提笔写字:“打你做甚?”
我抬眸,脱口而出:“被陛下打死,总比太后娘娘打死要强一些,至少陛下会留奴才一具全尸。”
宣仁帝:“哦,还有别的要求吗?”
“……”不是,皇帝你是真要我死啊!
皇帝嘴角慢慢弯起,望着我:“怎么,又不想死了?”
看吧,他又戴上了假笑面具,仗着他是皇帝开始蛮不讲理了。
我咽了咽唾沫:“陛下,奴才考虑了一下……奴才其实挺愿意……”
皇帝拿镇纸敲了敲桌子,打断我的话:“朕写了一首诗,你送去给林相林晚枫瞧一瞧,宣他即刻进宫。”
我起身走过去,看见御案上白纸红字横着写了四行大字:
“吾寿与天齐,知命达天机。
尔速入宫来,密议王孙事。”
“陛下,前面两句是啥意思?”我厚着脸皮不耻上问。
皇帝眉眼微挑:“想知道啊?”
我:“嗯嗯。”
皇帝摆出了一副“求朕朕就告诉你”的样子。
“……”唉,年轻人的隔夜仇真不是说放下就能放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