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

    跟随林晚枫所乘的轺车进宫的路上,下起了雨夹雪,见缝插针钻进衣襟里,冷得人直哆嗦。

    眼看着林晚枫的轺车走不多远,我肚子就饿了,有些跟不上了。

    早知如此,我就该找禁卫军统领讨一匹马或者一顶小轿坐回宫,为何偏要选择走路呢……

    为了喘口气吧,宫里我真是待腻了,只要能出来喘口气都是好的。

    “傅公公。”护送林晚枫入宫的家臣突然挡在了我面前,递给我一把元色旧雨伞,道:“相爷给您的。”

    我拿帕子擦了擦脸上的雨水,婉拒道:“不用,再走不远就进宫了。”叫宫里人瞧见我撑林相常用的雨伞,必把我当成“林党”,左相温逸尘的党羽晓得了,指不定又要在太后面前污蔑我。

    “哎哟,这不是傅公公嘛!”

    我转头,睨了一眼不远处掀开帘子坐在一辆簇新的马车上咧着嘴笑的现任内监总管——董福。

    “哎呀呀,原来是督公您啊。”我满面堆笑迎上去,抚摸着车轮子上镶的金珠夸赞道,“督公的车驾真是气派啊,坐上去一定很舒服吧。”

    董福今儿的穿着甚是华丽,续了两撇假胡子,面相乍一看像是从某个郡县里出来的暴发户,此刻阔气地拂了拂衣袖,摸着鼻子呵呵笑道:“想坐吗?”

    我:“当然想啊,做梦都想,我这人天生命贱,能用走的绝不坐着,但是您不给我机会啊。”

    董福:“你往年当督公的时候不是坐过吗?”

    我抬手揩了一把脸上的雨水:“那不一样,我若像您这般招摇过市,可是要掉脑袋的。”

    董福哼了一声,敛了笑把头凑过来低声道:“还有七天,你就该出宫了。”

    我心里愉悦得很,他是温太后那边的人,说的话定然没差,面上却是一副毫不动心的样子:“督公莫要说笑,傅某忠于陛下,还想留在宫里追随陛下,唯陛下马首是瞻呢。”

    董福白了我一眼,正了正衣襟坐了回去:“你要避雨就上来,不避就滚远点!”

    呵呵,这老不死的是皈依佛门了吗,怎么一下子变得这般仁慈了,莫不是得了什么不治之症,想要积德行善求个现世福报?

    带着这个疑问,我爬上了董福的马车,老子倒要看看,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喏,余年面馆的老板托我给你带的。”才掀帘子爬进去呢,董福手一伸,嫌弃地递了一个食盒给我,拧着鼻子歪坐到另一边去,道,“这种贱民吃的面哪能带进宫去,才想扔了喂狗来着。”

    “多谢督公大人不计小人过,留我一碗面。”我一把握住他的手谢了又谢,随即满口生津地揭开一层又一层的盒盖,将煮熟的面和猪骨汤、秘制佐料葱蒜等搅和搅和混在一起,抓起筷子狼吞虎咽。

    董福见我吃得满嘴流油,脸上的表情一言难尽:“猪杂面真有那么香吗?”

    我道:“督公但凡尝过一次,就不会这么说了。”说完这话我顿住了,抬眸看着他道,“督公怎知我吃的是猪杂面?”

    董福低声道:“陛下做太子时,托我偷摸买过三四次,后来有一回被太后娘娘撞见了,也就……”

    我“哦”了一声,无法想象董福这老泥鳅私下竟为皇帝偷偷出宫买过面食,在我眼里他就是温太后养的一条阉狗,数十年来忠心耿耿,除了在主人跟前摇尾巴,谁也不放在眼里。

    “是吗,我竟不知道陛下爱吃这个。”这老家伙藏得可真深,我原来只当他是根墙头草,两头讨好的那类人,今儿确是大开眼界了。

    董福闭了闭眼,哂笑道:“傅鹿,你可真是老糊涂了,陛下打小爱吃面食,不是你给带出来的吗?陛下刚封太子那几年,根基不稳,太后娘娘成日担心他被废黜,着一帮太监督促他早晚往先皇跟前请安尽孝。先皇陛下性子暴虐,问太子话,太子半晌说不出话来,自然免不了一番斥责跪罚。那些年,你可是狗腿的不行,天天背着先皇陛下哄孩子……”

    我揉着手摇头道:“没有的事吧……督公您记错了吧。”

    董福拧着眉毛上下打量着我,慈悲的眼神仿佛一尊弥勒大佛:“若我没记错的话,当年先皇陛下训太子训得最狠的一回,罚他思过三日不准吃饭,你还去求先皇陛下了,嚎得跟死猪一样。”

    我呵呵笑:“有这种事吗?”依稀记得是有那么一回事,但我不想承认,我分明记得先嚎的是太子他老娘温皇后。

    倘或不是温皇后自个儿求我,一把鼻涕一把泪哭得令人动容,仿佛下一刻便要把他的宝贝儿子“过继”给我当干儿子,老子才不会跑到皇帝跟前找死。

    唉,人生如戏,那女人变脸的速度也是让我刮目相待,当皇后时只要有所求巴不得摁着太子给我磕头,当太后了又恨不能变出千百种花样让我死。

    不过,我总不能当着董福的面说我是装哭的吧,那样多没面子啊。

    董福叹道:“也罢,皇宫不是久居之地,忘了就忘了吧。”

    我笑着拱手道:“还未请教督公,今日出宫有何公干?”

    董福认真道:“我说我奉陛下的口谕,乔装有钱人暗查南越客商的动向,你可信?”

    我愣了愣,心口颇有些不自在,道:“信,我信。”难怪进宫的路那么多条,我偏在这里遇到他,原是故意在此等着我耀武扬威来了。

    这种机密要事向来都是我在做,皇帝不派我却派他,这是我仅有的记忆中从没发生过的事,其目的不用明说我也知道——天机楼可能是要换人了。

    倏而,马车驶向宫门不过一箭之地,董福飞快瞥了我一眼,催促我快些吃完了把食盒扔下车处理掉。

    我端着碗,低头吸溜着浓香红亮的面汤:“急个甚,谁敢查督公您的车!”

    马车颠了颠,董福一个趔趄弯下腰以头撞我头,猪骨汤倾了他满怀。

    “……”董福气得眉毛皱成了毛毛虫,脸上的皱纹仿佛又多了十几条。

    我缩着脖子,手忙脚乱地摸出随身携带的旧帕子一通乱擦,董福原本还想发怒来着,看到我手里的绢帕——陛下生辰那日,我被温太后踹了一脚,林相林晚枫丢在我额头上的帕子,脸色变了又变,精彩纷呈,仿佛黏上一坨臭狗屎一般,猛地推开我,大喊一声:“晦气!”语毕探身一跃,跳了出去。

    “哗啦啦——”雨雪天气路尤其滑,董福那一把老骨头在青石板上翻了两个滚,裹了一身泥水。

    林晚枫撑着雨伞长身玉立于宫门甬道,见状哑然失笑,露出了一口白牙。

    我左手捏紧帕子扶着车帘,右手不由自主地发抖。

    我没听错,林晚枫在笑,他的笑声像一根淬了毒的针,隔空刺了我满眼的血色!

    “小白……小白哈哈哈……你瞧你头上哈哈哈……”

    血红色的雨幕里,我依稀瞧见少年时的自己坐在白的发光的学堂里,眼前聚了不少同龄学子挤挤搡搡,其中有一学子伏案大笑,声音最是响亮。

    他趁我入睡,用初春的柳条编了一个花环戴在我头上,镶上了一朵又一朵不知名的紫色的花。

    我抬手想把花环摘下来,他嬉笑着跑上前不让我摘,直夸我比雕版刻印在画本上的仕女还要好看……

    我苦着脸不想戴,只觉得周围的笑声很刺耳,不喜欢,很不喜欢,但那名学子执意让我戴,他笑眯眯地对我说:“小白,你不戴我就不和你玩了。”

    他是我最好的朋友……因我们俩都姓楚,可巧又是同年同月同日生,教书先生有意将我与他安排同桌,嘱我二人要互爱互助。

    那时,别的学子都嫌弃我入学晚,识字慢,写字也慢,不爱和我玩,只有他愿意和我玩,在他温言软语的哄骗下,我顺从了。

    午后散了学,他拉着我的手走在街道上,过路人的取笑声一声盖过一声,我低着头,脸红成烧饼,好几次想把花环拿下来,可他不让,拽着我的手一直笑一直笑。

    笑着闹着,我们走到了医馆凤眠堂口,看到了我的养父白先生,他站在门前晒医书,忽一回首,看到戴着花环囧着脸不知道往哪看的我,脸色诡异至极……

    一路都紧紧拉着我的手,与我仿佛亲兄弟的“朋友”却突然松开了我的手,头也不回地跑了。

    那一晚,我的书袋被扔进了火坑,我的身体像书本一样在烈焰中一点点被舔舐殆尽……

    如今,再次听到这个颇为相似的爽朗的笑声,我竟抑制不住背过身呕了。

    那处学堂,在我入宫有些权势后,早就托人放了一把火烧了个干净。

    往我头上戴花环的那名姓楚的“朋友”,着人打听到他的下落后,也是我亲自动的手——当时师傅也在场,万不可能弄错。

    找到那“朋友”……那狗东西的时候他已经家徒四壁,卖妻易子成了个瞎子,他的一双手,目下还泡在天机楼暗室的药罐子里……

    不!还有一种可能,我跟着师傅学了易容,那他呢,他会不会为了逃命易了容?

    “楚霜枫!”我抓着车帘,怀着满腔恶意面朝宫门大喊一声,喊着这个我记了很多年的名字。

    林晚枫定住了,四围寂静一片,幽深的宫门空荡荡的,像一口荒废多年的枯井,仿佛能听见我的回声,我的喘息声!

    ……

    我懊丧地抱着拂尘回到了勤政宫。

    皇帝负手立在大殿外,问道:“人呢?”

    我拖着早已被淋湿的湿漉漉脏兮兮的衣摆,隔着两个台阶恭恭敬敬作揖:“太后娘娘派人抢先一步接去了慈安宫,说是有要事相商……”抬头瞄了他一眼,见他面色如常,像是早已料到一般,这才松了口气道,“林相说晚些时候会过来面圣。”

    “进来。”皇帝眉毛舒了开来,盯了我一眼,拂袖进了内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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