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揩了揩眼角落的碎雪,亦步亦趋跟了上去,才进大殿,便看见林皇后面色肃然端坐在皇帝日常批奏折的御案一侧,手里拿着两支缀了白花的旧簪子在看。
“听说傅公公最近认识了一个叫芝儿的小宫女,搬去了恭俭厂。”林皇后歪头将簪子上的花扯下来揉捏撕扯丢在地上,斜眼看着我,“不知傅公公昨晚陪小宫女玩了一整夜,可还尽兴?”
这笑明摆着藏了刀子,我现在活脱脱就是一块滚刀肉。
“小宫女”的事我只同焚林说过,焚林与林皇后有灭门杀师之仇,不可能把这事说出去。
我欠身行礼,低头看着羊毛毯子上被扯得稀碎的花,微微抬眼,瞥了瞥漠然坐在林皇后身侧低头批阅奏折的皇帝。
显而易见,昨晚的“小宫女”对我撒了谎,“她”说她的头花捐出去了,实则可能是被林皇后发现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全都给交代了。
我看着坦坦荡荡、一语不发的皇帝,极力弯下腰贴着膝盖,睁大眼睛笑着回道:“什么芝儿灵儿,奴才不认识。皇后娘娘可别听风就是雨,奴才一把老骨头了,夜间怕冷怕冻,哪还有年轻人熬得住。”
林皇后笑语嫣嫣道:“本宫听说,傅公公年轻的时候伺候过先上皇,颠鸾倒凤的功夫自是不会生疏。就算没那传宗接代的本事,也可以让那等有隐疾的宗筋活过来。”
赤裸裸的羞辱,一箭双雕。
怒火压在舌根底下,我如芒在背,却是半个字也蹦不出来,只怕会越描越黑。
被人卖也不是一回两回了,这皇帝“卖”还是头一遭,拿不到发饰也要放纵自己“出宫”,我又何必……
“说完了?说完了回去吧。”皇帝低声道。
“刷啦”一声,御案上的折子倒了一大片,皇帝拂衣起身,弯腰蹲下去,小心翼翼地拾起了地上被扯得稀碎的小白花。
我偷偷看了他一眼,他睁着眼睛,面容惨淡得像是一张浸湿了的宣纸,被人拧在半空里竖着,无声地往下滴着水。
林皇后欲哭无泪,有气无力地将揪得光秃秃的簪子丢在地上,以手覆面跌跌撞撞跑了出去,随行的宫女紧跟着追了出去。
我强撑着火辣辣的脸皮,眼看着皇帝跪坐在一旁弯着腰捡花,腿不由自主屈身膝行过去,默不作声捡起一朵朵残花放在御案上,收拾干净了抬起眸,看见他歪坐在地上低着头揣着碎花发怔……
罢了,罢了,他是皇帝,爱怎么着就怎么着吧!
到了用膳的时候,司天局的小司天来请安,见此情景大气也不敢出,默默退了出去,自发将膳食重新装盘,用几个小碟子盛着几样皇帝爱吃的菜摆在临时添置的食案上。
小司天不敢吭声,几次三番使眼神给我,我摇了摇头,看着他们一个个垂头走出去后,这才提心吊胆地捏着掉落在角落里的唯一一朵没有被撕碎的小花,挨过去握着手心里的花伸到皇帝跟前,故作惊喜地道:
“陛下,奴才捡到了一件宝贝。”
皇帝恹恹地别过脸去,不言语。
我抬了抬微酸的手臂,央求道:“陛下,您就看一眼吧?”
皇帝坐着不动。
我无奈,只得转过身去把拳头递到他眼前,手心朝上摊开,低声改口道:“这件宝贝无法估价,可以说是件无价宝,叫作……咳咳……算了,陛下坐拥万里山河,阅尽人间珍宝无数,自是不稀罕的,奴才告退……”
皇帝转过黑沉沉的脸:“说。”
我飞快地捶了捶自己的胸口,又轻轻捶了捶皇帝的胸口,摊开手心里的那朵小花,小声说道:“这件礼物,叫作:我,成全,你。”
皇帝:“什么?”
我慌忙缩回手,攥着那朵白花反手面朝地下,逢迎讨好地躬身跪拜,道:“奴才可以是傅鹿,也可以是山柏。”我强行给自己找了个留在宫里的理由,我也可以同每年参加科考的莘莘士子一般满怀热血,忠君效民。
我呸!国朝还闹疫病呢,疆域还未安平呢,说得更实在点,我嫉妒董福,我绝不能让董福那老东西接替我执掌天机楼楼主为虎作伥,作威作福。
权势的诱惑力太大了,得不到的时候望眼欲穿,拿到手了,改拱手让人的时候却不想放下了。
皇帝回过身,缓缓道:“那朕呢……朕是谁?”
我挺起腰再拜,言不由衷地应道:“您是天子,万金之躯,不用装扮成任何人,喜欢叫什么都是陛下您一句话。奴才受诸先皇所托,侍君效命,自认不才,但寸心可鉴,今日在此立誓,若非陛下不用,奴才安能弃君归去?”
皇帝哼哼笑了一声,负手走到火炉边,扬了扬衣袖。
朵朵白花如风卷残雪般纷扬落下,顷刻间便化为了灰烬。
“傅公公之忠心,甚合朕意,平身吧。”皇帝在转瞬即逝的火光中伸出手扶了扶我的两臂。
“陛下圣德,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我形如傀儡,遵从地爬了起来。
往日朝臣动不动口呼“陛下圣德,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我总觉得谄媚虚伪,无此必要,今儿从我的嘴里轻易说出来了,方知这话分量如此之重,如此之冰冷,像是一道精铁打造的“存天理灭人欲”的枷锁。
“……”皇帝仰头笑了,笑声凄厉得有如杜鹃啼血。
我假意惶恐地弯下腰,当是时,一名小太监躬身疾步走了进来,禀道:“陛下,右相林大人觐见。”
我咬牙斜了一眼皇帝,皇帝沉声:“准。”
我连忙敛起面容退后,走到一边垂手侍立。
林晚枫进来的时候,皇帝围着火炉子烤火呢,手里盘着两个冷冰冰的刚从架子上拿下来的橘子,就那么握在手里,也不吃也不放在炉子边烤,不知道在琢磨什么。
林晚枫行礼毕,晃着肩膀坐在皇帝下首,我闲来无事,俯身整理皇帝的御案,借机竖着耳朵听他二人说话。
仇人近在咫尺,我却要忍住万般恨意不扑上去剥皮剜眼拆骨头,真是件极其煎熬的事!
“林相近来可好?”一向无事不宣的皇帝竟关心起林晚枫的起居了。
“甚好,劳陛下挂心了。”听林晚枫说话的语气,是在慈安宫被宫人灌了不少酒吧。
皇帝递了个橘子给林晚枫,林晚枫摆首道:“臣头有些晕,吃不下了。陛下还请明示吧。”
皇帝道:“朕的手书,林相看过了?”
林晚枫“嗯”了一声,面带愧色接过橘子,歪着头置了两次才置于袖中。
皇帝道:“林相既然看过了,也该猜到朕找你来所为何事。”
林晚枫道:“微臣食君之禄,担君之忧,陛下但说无妨。”
皇帝道:“尚阳宫里所囚之人,皆朕之族亲,林相可有解决之道?”
林晚枫:“陛下所愿之道,可是想效郑庄公克段,无为而治,养?奸去邪?”
皇帝捏着手里的橘子,道:“朕曾翻阅过本朝玉牒,囚于尚阳宫未满月夭亡者多达十之七八,而人均寿长不足三十岁。”顿了顿,皇帝将橘子放在火炉边,摩挲着橘子的黄澄澄的表皮,道,“朕心已决,欲废尚阳宫三百余人为庶民,每人援以十两银子,送出宫门……”
“陛下!”林晚枫似乎酒醒了大半,低眉俯首出声打断道,“历朝历代祸国乱民者,若非近臣,便是眷亲皇族。后者多如牛毛,为夺王位,兄杀弟,弟灭兄,子弑父,父诛子,由内而外,安守本分者少之又少,多半都是贪得无厌之徒,为了一己私欲谋权篡位,堪比禽兽,纵观古今,殃及无辜百姓酿成的一幕幕惨剧俱是镜鉴。陛下万不可一意孤行!”
皇帝道:“林相所虑,朕知道……但此事不决,朕寝食难安。”
林晚枫沉吟道:“不瞒陛下,今日睿王擅自面圣,按宫规该罚鞭一百,单独关进皇家暗牢,一年内不得见任何人。太后娘娘今日邀臣去慈安宫,就是为了说这事。娘娘让臣代为传话,她已赦免了睿王的罪过,还请陛下以民生社稷为重,勿要在这等小事上枉费心神。”
皇帝道:“可朕,朕如何能狠心……”
林晚枫皱眉叹了一声,道:“陛下,睿王殿下还是太后娘娘的亲骨肉呢,娘娘何尝不想儿女绕膝,一家团圆。然陛下生下来就是天子,虽未经历残酷的皇室斗争顺利登基,却难保诸位殿下当中无人包藏祸心,无人暗中觊觎皇位,只因先皇突然驾崩,仓促间为来得及起兵政变而已。陛下,言尽于此,望陛下三思。”
皇帝最终还是没能说服林晚枫同意他的主张,即便他一再恳求,提出可否定期安排聚贤苑的儒生进尚阳宫授课讲学,也被林晚枫给“否决”了。林晚枫丝毫不给皇帝面子,说本朝开国至今,宗法已定,就算他同意了,满朝文武也不会有人出来支持。
林晚枫话锋一转,又道:“陛下细想,过去文武官员皆由皇亲垄断,臣之族亲,温氏之族亲已让部分朝臣忌惮,传出了林、温二党结盟或是明争暗斗的谣言,倘若陛下将诸位王子殿下放逐出宫,他们若是感恩倒还好,若是心存芥蒂,图谋不轨,私下利用自己的皇室身份肆意诋毁陛下,散播不利于陛下之流言,陛下又当如何?”
皇帝闻听此言,面容郁郁,以手扶额摆手制止了林晚枫的进言。
林晚枫躬身而起,深深施礼,屏声告退。
眼看着仇人的背影摇摇晃晃就像那抛了饵放归大海的鱼在视线里远走越远,我彻底站不住了,拽心挠肝大步走到皇帝案前,躬身道:“陛下,林相喝醉了。奴才去送送吧。”
皇帝抬眼看了看我,点头。
我拔腿就往外跑。
皇帝余音袅袅:“去了就别回来,那笔账朕也一笔勾销。”
我一道烟冲了回来,喘着粗气掏出借条,看着上面真金白银换来的朱砂小字确认了一遍,咽了咽口水塞回去,欲转身离去。
端坐在上的皇帝:“人人都道傅公公嗜钱如命,今日却不然,嫉恶如仇的模样颇有几分英雄气概。”
我:“陛下过奖。”
皇帝勾着嘴假笑:“非要他命不可?”
我吐出干巴巴一个字:“是。”
皇帝:“他是丞相,动了他,朕保不了你。”
我:“不用保,奴才甘愿偿命。”
皇帝:“你不必如此,朕细想了想,为睿王行‘出宫礼’之事确是朕有欠考虑,缓些时日再说吧。”
我抿唇,“我不是为你”这几个字在嗓子眼里兜了个圈,又缓缓吞下。
“是。”他要误会就让他误会好了,我与林晚枫(楚霜枫)之间的仇,有的是机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