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紧赶慢赶总算追上了嵇文萱的官车,为了避人耳目方便私语,嵇文萱有意寻了个人流稀少的地方让我上了车。
“嵇大人,方才在勤政宫,你是不是没说实话?”好歹也是服侍过几任帝王的人,看人脸色向来是能猜个七七八八,嵇公衡被人掳了,嵇叔玉这个可以自由出入宫廷的堂兄不会不露面,现在嵇文萱自己求到皇帝跟前,那就说明嵇叔玉也牵扯进去了。
嵇文萱双眼微阖,捶胸顿足道:“我就不该让叔玉跟着公衡出门,我糊涂了,公衡这这混账东西哪里是人看得住的,嘴上说去赏花灯,转个头就没了影。”
早有所预感的我微微笑道:“叔玉也被修兰给掳了?”
嵇文萱阴着脸瞅着我:“你见过温家那小子了?”
我一见他这副审讯犯人的严肃面容嘴就不听使唤,难受得很,总想找点别的事掩饰心虚(之前说好的出宫后他给我安排个去处,现在似乎不需要了),于是习惯性地从袖子里摸出几粒花生,一面剥一面往嘴里塞:“今早见过一面,毕竟是我干儿子,他老爹藏他跟藏贼似的,不让我见他,但等到我病老归西的时候,早晚是要到我跟前尽孝的。”
嵇文萱笑:“如此说来,没有圣旨,你也有把握说服温家那小子,让他乖乖放人了?”
我连忙摆手:“我可没这么说,我来只是希望温修兰那龟儿子给我这干爹几分薄面,不要闹得太僵,御前好交差罢了。”
嵇文萱叫我小名:“小白,上次在射箭亭,我还有句话没说完。”顿了顿,他低声道,“你说我逼叔玉娶亲,你有没有想过……我为何要这么做?”
我吹胡子耸肩:“不知道,你爱说不说。”
嵇文萱抬了抬手臂,从衣袖里拿出一张云纹纸,慢慢地展开给我看上面画的人。
画面左侧是似乎垂着两个丸子发髻的小宫女,戴着面纱,簪着一对小白花,眯着笑眼依偎在一个容止俊美的郎君的怀里,两两相顾,举止甚是亲昵。
我盯着那幅画里的小宫女,久久移不开眼,笑道:“这是谁的手笔,画得不错啊,像弥陀经上刻印的飞天仙女,美得很。”
嵇文萱嘴角抽搐,讽刺地笑了笑,把画往我眼皮子底下递了递,低声道:“还能是谁,这是叔玉画的。这画里的女子,虽然蒙着面纱,但你瞧她身上的衣着,上等的料子。你在宫里待了那么多年,当真认不出来画的是谁?”
我睁着眼睛说瞎话:“眉眼倒有几分当年‘林家碧玉’的神韵。”
“林家碧玉”即林皇后林谧,她与当今皇帝沈操之未成亲之前,以貌美淑德闻名。
“我还以为你看不出来呢!”嵇文萱垂着头,收起画纸藏进袖子里,道,“要不是从他书房的匣子里翻到这幅画,我怎么也想不到他这些年老往中宫里跑,踊跃顶替同僚的缺,竟是因为……现在你明白我为何催他,逼他成亲了吧。此事要是传扬出去,丢官事小,他爹娘黄泉之下可不得怨我管教无方。”
我被嵇文萱的瞎想给逗乐了,忍不住道:“我只是说像而已,她的面容又没有画出来,不敢断定。”
画中的女子是谁,我不愿承认,我只知我心里代入的是坐在火堆前弯着眼睛笑,藏在杂草丛中偷偷跟随我,以及从宫墙上纵身跳入我怀里的“小宫女”。
“她”纯真可爱,有一双灵气十足的眼睛,与之相处的时候,我整个人都被“她”吸引着,进入了一个只有我们两个人的世界里。
然而,“她”只是一个影子,在心里构建了许久的美好愿望在知道她的身份后逐步坍塌。我自视是个肮脏的人,身不由主,但绝非是想靠一份虚妄扭曲的感情来弥补自己缺失的人。
情是苦的……我早已体尝过。
先悯帝在世时,他对我常说的话就是爱我喜欢我,想立我为后,保护我一辈子。这般肉麻的情话多半都是在床上说的,当然这份情不是我一个人独有,我也有过心猿意马的时候,只是无意间看到他心虚地躲着我,拉了一个又一个妃嫔的手仓皇“苟且”,事后寻由杖杀时,我晓得自己是个异类,空有一副好皮囊而已。
嵇文萱白我一眼:“你还不敢承认,陛下后宫空置,有且只有一位皇后,不是她还能是谁?还有画里的男子……那三庭五眼,不是圣上也就罢了,倒有七八分像林相……”
我道:“就算画的是他二人吧,你又能如何?这画是叔玉藏起来的,也就是说他不想被人看见,你心下知道就行了,当着他的面,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
嵇叔玉气道:“你别把叔玉想的太单纯斯文,我告诉你,他胆子可大了,书房里藏的可不止这一幅,少说得几百幅……”
我讶异道:“啊?他还画了那么多。”
嵇文萱怒道:“有些画我都没眼看,不知道还以为他是汉画府里画风俗画、春宫图的画匠,印到市面上脱销禁传的那类。不知道这孩子是怎么了,性情越发难捉摸了,竟胆大妄为到去画官家内室。”
原来他一味辞官,也全不是因为儿子公衡混账,还有一个拖后腿的侄儿叔玉。
嵇文萱瞅了我好一会儿,方道:“罢了,同你说这些也无益,你也帮不上什么忙。”
我含笑道:“我出宫这事还没成呢,慈安宫里那位放不放人还另说呢。不过中宫里我倒是安排了一两个小内侍,很久没联络了,你若有需要,我可以帮你。”
嵇文萱指着我笑道:“不愧是你啊小白,留了这么多心眼。”
我垂眸看着手心里积的快要握不住的一把花生壳,盯着表壳内里黄褐色的如网格一般凹凸不平的纹络,缓缓挪了挪身子,抖了抖衣袖上的花生皮:“嵇大人,您瞧,我这嘴啊就是管不住,我还是出去吃吧。”
嵇文萱忙叫住我,囫囵掏出一块绢帕甩在我手上,道:“这会子出去叫人瞧见,你也不怕人嘴碎。”
我捏着帕子丢回给他,道:“嵇大人您身正不怕影子斜,何必谨慎若此,旁人要嘴碎,也会说我有求于您啊。”
嵇文萱道:“你我交心,管他旁人作甚?”
我笑:“嵇大人,这话该是我来说吧。”
官车颠了颠停住了,嵇文萱起身扶着车壁沉吟半晌,道:“不是你说要避嫌的吗?”
我愣住:“啊,我说过吗?”
嵇文萱又翻白眼了,起身掀开车帘道:“相府到了,下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