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公公去哪?”我才走出花厅,温修兰这厮便手扶佩剑跑了出来。
我将手中的拂尘别在腰上,厅外檐下,迎风而立,望着银光耀目一地雪白,心里的消极情绪稍稍往下压了压,问他:“你林叔叔平日也爱喝酒吗?”
温修兰信步走到一旁,拔出随身佩剑在地上写了个“否”字。
我:“你为何要帮林晚枫,就因为叫他一声叔?”
温修兰回望了我一眼,默默地在雪地上一口气写了“是非在己,毁誉由人”八个大字。
我负手走过去,盯着他冻得发紫的手背,喝问道:“你哑巴了吗,林晚枫让你做啥你就说啥,你要是让你杀人呢,你也敢吗?谁给你的底气,你爹还是你娘?”
温修兰摸着剑柄上的穗子缓缓抬起头,悚然一笑,轻飘飘地道:“我就是单纯看不惯他而已!”
我望着温修兰身后不远处的假山旁闪过的一片雪白色衣角,冷静分析道:“嫉妒他不是世家公子,不用像你一样进学考官,被令尊大人逼着练习马术剑术吗?”
“傅公公错了,我最喜欢练武了。”温修兰眯着眼睛笑,举着剑在把之前写的字横向荡开,碎雪在地上翻飞,像一只只刚孵化的生命脆弱的小蝴蝶。
我一语中的:“你撒谎!你手腕上的伤,脖子后面的疤痕,不要以为遮住了,我就看不出来。令尊大人望子成龙……”
温修兰喊叫道:“你住嘴!”
我冷哼道:“自己不走正道,就拉着别人跟你下水。什么玩意儿……”
温修兰怒了,拔剑指向了我,我慌忙纳头拜了下去,磕头呼喊道:“救命啊救命啊,温公子打人了!”
厅里看座斟酒吃茶的都跑了出来,包括藏在假山后的白衣人。
那人的目光锁在温修兰身上,温修兰急急忙忙地收起剑辩解道:“不是,我没有,林叔叔,嵇大人,是他自己跪下来的。”
林晚枫端着一张醒酒后恢复如常的仪态万方的脸,不置一词。
嵇文萱扫了温修兰一眼,如是说道:“本官只看见温小郎君拿剑指着傅公公。”
林晚枫看了温修兰一眼,嘴里只有冷冰冰的四个字:“跪下,道歉。”
温修兰气红了脸,跳将起来:“林叔叔,我没听错吧,你让我跪他,跪一个不男不女的死太监?”
话音未落,温修兰脸上便落下了响亮的一巴掌。
林晚枫一脚踹在温修兰的腿上,按着他的肩膀跪下了,厉声道:“你的名字……是他给你的。”
“狗屁,我娘说我的名字是我爹给我取的啊啊啊……”温修兰痛得吱哇乱叫,张嘴就要咬我,被林晚枫摁着又踹了两脚,又狠又准。呵,果然是狐狸尾巴——藏不住的,连爱踹人的毛病都跟以前踹我时一模一样。
温修兰疼得龇牙咧嘴,畏畏缩缩哭喊着求饶道:“林叔叔,你说过你不是我爹,君子动口不动手的……”
“免了免了,咱家福薄命浅,承受不起。”我于心不忍,忙打断他的话从地上爬起来,拍了拍手上的灰,面朝林晚枫虚与委蛇作揖,“咱家宫中事务繁忙,不好久留,还望林相做个中间人,放嵇家两兄弟回去。”
林晚枫目光凌厉地盯着温修兰:“若是我不想放呢?”
温修兰抽噎着,抖着腿战战惶惶趴在地上不敢动了,被蒙在鼓里的一头雾水的嵇文萱此刻还傻乎乎地问:“为何?”
林晚枫松开按温修兰的那只手,侧过脸道:“本相请问嵇大人,叔玉、公衡两兄弟毁我名誉,带回去后作何处置呢?”
我微微抬眼,望见此刻的他,原本清雅绝伦的一张脸僵在一处,目光凌厉,但气色全无,寡淡得像一尊堕入凡尘随时要碎掉的泥塑,与方才抽温修兰时判若两人,似乎早就料到今日。
嵇文萱讪讪地躬身拱手道:“犬子内侄之错,下官回去之后,也定会严家管教,谅他们再不敢犯了。还望林相雅量,给他们二人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林晚枫负手背过身去,抬脚步入花厅,下令道:“把人带上来吧。”
嵇文萱如释重负,紧随其后。
我低头看了一眼趴在地上哭的温修兰,低头朝他伸手。
温修兰如避瘟疫病魔般倏地窜起身,嗓音嘶哑一字一句:“拿开你的脏手,离我远点……”说着话,一把扯下脖子上挂的金锁猛地掷在地上,冲我吼道:“还给你!”语毕,掩面大哭着跑了!
——
花厅内,林晚枫高高坐在主席上,冷眼看着被护院堵住嘴捆做一团拖上来的两个湿漉漉的人形粽子,向嵇文萱道:“下一次被逮进来,可就没那么容易出去了。”
嵇文萱拱手:“多谢。”
待他走过去给披头散发直挺挺躺在地上的二人解绑时,却骇然失色,惊惧地抬起其中一人血淋淋的肩膀叫出声来:“林晚枫你……”
“画了不该画的人,亵渎官家之妻,毁本相清誉,要了他一只手臂在府中当花肥而已。”林晚枫轻抚眉宇,斜眼放下手中的茶盏,沉下一双黑若深潭的眸子,“往后,他要是还想画,可以用另一只手继续,本相不介意把他另一只手或者两只眼睛也废了。”
这是警告,明目张胆的警告。
嵇文萱不敢多言,手忙脚乱解开绑在他二人身上的绳子,拿下嘴里塞的麻布。
嵇公衡最先清醒过来,看到他爹来救他,欣喜若狂地扑起身来,亲热地喊了一声“爹”,被他爹无视了。
嵇文萱吃力地搀扶着嵇叔玉坐起身,嵇叔玉半睁着眼睛,面色虚弱地道:“叔父,侄儿愚昧,闯了祸事,让您操心了……”
嵇文萱道:“别说了,我们回家,回家……”
嵇公衡这才瞥到嵇叔玉空荡荡的血红一片的半只袖子,冲高席上的林晚枫怒吼道:“林晚枫,你个疯子,你竟然敢……”
林晚枫从食案上拿起一把削苹果的水果刀,冰冷的声音如丧灵曲般在大厅上回响:“再多嘴,本相不介意把你的眼睛取下来保管一辈子。”
嵇公衡闭紧了嘴,瞪着眼睛紧跟在他爹嵇文萱身后退了出去。
我顺势也朝上首躬了躬身,借扶嵇叔玉的由头往外走。
“傅公公急什么,本相还有话要托你上禀陛下呢。”身后那人突然道。
我迅速抽回手,摸了摸腰上别的拂尘,原地别过身抱了抱拳,挂起笑脸:“林相请说,咱家洗耳恭听。”
林晚枫端着半盏茶从高席上走下来,突然换了个苍凉的语气:“本相是不是太无情了?”
步履声由远及近,无形的杀气像一条毒蛇蜿蜒盘旋爬上了我的脖子。
我望着他手里的茶盏咽了咽唾沫,举着手弯腰低头:“哪里哪里,比起家师——上一任天机楼楼主,手下亡魂数以万计,属实是差远了。”
林晚枫举杯一饮而尽,满意得很:“你很佩服尊师?”
我:“不,咱家一直有个愿望,想杀了他,看看他面具底下到底是人是鬼!”
林晚枫噎了噎,绝顶好看的眉眼皱在一处,似怒非怒:“尊师……是你救命恩人……你,一点也感激他?”
我笑着摇头,一寸寸凝望着他的眼睛:“一个魔鬼站在黑暗里,眼睁睁看着一个可怜人误入深渊,在深渊里苦苦挣扎,心血来潮觉得这个人挺能忍,是一把可以磨砺的尖刀。于是处心积虑把他从火堆里踹开,一步步引导他摸黑往前走,又趁其不备一脚将他踹入刺客的包围圈,替某君挡了三剑,剑伤还未愈合,便成了某君的床上嘉宾。宽衣解带,苟延残喘足足伺候了那人五年,这才换来了魔鬼的接见。”
“魔鬼教他武功,教他无爱无欲,为之做尽世间恶事,还要那个浑身是伤的人尊师重道,对那个魔鬼感激涕零。林相不觉得这个故事荒谬至极吗?不觉得这个魔鬼很残忍吗?”
林晚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