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宿

    凤眠大街,市梢尽头是嵇府。

    朔风肆虐,原本打算在前厅上请客吃饭的嵇大人嵇文萱不得不将餐桌挪到空厢房里挤挤凑合。

    嵇公衡挽着袖子一面指挥家奴搬东西,一面拿眼剜他爹嵇文萱:“咱们家门板都蛀虫了,该换新的了。再不换,年下里,家里来了亲戚都没地方坐了。”

    嵇文萱弯腰半蹲在门槛边上拾掇被风刮落在的花生瓜子,闻言默不言语。

    嵇公衡轻嗤一声,叉着腰无语道:“算了,反正等我跟温姑娘成了亲,我就分家搬出去住得了。”

    嵇文萱白了他一眼:“市面上最便宜的一扇柚木雕花漆门一两八钱,为父给你三百两银子,你算一算能买多少扇门。”

    嵇公衡咳了一声,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嘴,不说话了。

    阮夫人与教书先生——本朝有名的女书法家谭诗音此刻正在厨房里忙活呢,听此言,两个人舞着烧火棍一前一后冲了出来,扯着嵇公衡咬牙恨齿道:“又出去跟温家那兔崽子赌了是不是?又输钱了是不是……输了多少?说啊,你说啊!”

    嵇公衡乖觉地抱着头蹲下身道:“不多,就,就三百两而已。”

    阮夫人倒吸一口凉气,槌胸蹋地连珠炮似的训斥道:“你个败家子,你爹做了个穷官,自家人不闻不问好管闲事好施舍也就罢了,你还不争气,不好好读书上进,还没成家立业呢,就想搬出去住。你养得活自己吗,你还好意思提温姑娘,人豪门贵胄的千金瞧上你真是倒了八辈子的霉!前些我同你爹上铺子里定门板,你那死鬼老爹半两银子的定金都拿不出来,还是老娘把手上的金镯子拿去抵了押金……”

    有我这个外人坐在敞开大门的偏房里听墙角呢,嵇文萱脸上估计挂不住了,去劝慰阮夫人去了。

    阮夫人拧着儿子的耳朵又骂了起来,说要不是嵇公衡偷画出去卖,也不会连累叔玉断了一只手……

    房外吵得越发不可开交了,教书先生谭诗音化身和事老,夹在中间劝了这个劝那个,四个人一张嘴,热闹得像个菜市场,底下拆破门板挪家具的的仆人各个蹑手蹑脚绕道走,不敢吱声。

    房内,躺在床榻上闭目休养的嵇叔玉叹了口气,动了动嘴唇:“楚叔今晚要留宿吗?”

    我满脸晦气地道:“不了,我再坐一坐就回去了。”顿了顿,我问他,“你有没有想过搬出去住?”

    嵇叔玉道:“我是叔父养大的,他领我进门的时候说过,让我把这里当成家一样。若是我擅自搬走了,他会自责的。”

    我道:“你不擅自不就行了,跟他说,搬出去住清净些。”

    嵇叔玉:“只是今晚上比较吵闹些而已,平时,家里都很和睦的,阮夫人只是嘴上说气话而已,她很疼阿衡的。”

    我:“她不疼你吗?”

    嵇叔玉:“她对我和阿衡是一样的,但她不是我娘……”

    我:“我看你就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嵇叔玉:“……”

    我说错话了。

    半晌后,嵇叔玉自顾自地道:“其实我不喜欢清净,我喜欢热闹,回到家,有人和我说话,有人关心我,那才像家。我爹娘很早就去世了,现在都记不清他们长什么样了。对于我来说,阮夫人和叔父,就像我的爹娘一样。只是偶尔一个人的时候,还是会想,如果他们还在,我是不是会更幸福一点。”

    嵇叔玉见我良久不说话,歪头看了我一眼:“楚叔,你呢,是不是也很想家人啊?”

    我扯着嘴角道:“我困了,想睡觉,你能把你的床分一半给我吗?”

    嵇叔玉往里面挪了挪,道:“不回宫了?”

    我掀开被褥躺上去,闭上眼睛道:“不回了,难得出来逛逛,明儿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你都给安排上,老子要玩个尽兴。”

    嵇叔玉道:“家里都穷得揭不开锅了,哪还有闲钱给你出去浪。”

    我从怀里摸出个钱袋子,潇洒地抛给他:“不够就记在我账上,回头还你。”

    嵇叔玉掂了掂,道:“你这些钱,还不够打发韶华园的婢女呢。”

    “你要带我逛窑子?”我话说得有些急,听起来很是激动。

    嵇叔玉坏坏地笑:“怎么,楚叔不敢?”

    我:“敢啊,我怎么不敢了?”

    嵇叔玉用手指勾了勾我下巴上的胡子:“我说的是以你现在的模样和身份。”

    我:“那肯定不能了,太监逛妓院,这事要是传扬出去,咳咳……”言及此,我突然觉得有点不对劲,问道,“那你呢,你不是迷恋宫里那位,天天往宫里跑,叫你干啥你就干啥,怎么,现在断了一只手,转性了,不砍树不画画,也不惦记她了?”

    嵇叔玉止不住笑道:“是啊,我现在清醒了不行吗?”

    我:“你还笑,幸好她没叫你去死,不然现在躺在我身边的就是一具尸体了。”

    嵇叔玉活动了一下脚踝,忧伤地道:“我也不晓得我是怎么了,初见她时,她刚与陛下成婚,迁入了东宫,让我去修缮装饰卧房,那天天气很好,她和我说了很多话,事还没办完就赏了我一盒栀子饼。”

    “那是我吃过最好吃的栀子饼,从那之后,她就经常传话叫我进宫给她画像,顺便向我打听宫外的事,多半是关于朝中百官僚属的私事,那时候我还只当她关心国事,事无巨细地同她讲。后来日子长了,她放开了心扉,说的话越发多了,只关心林相在宫外的私事……”

    “她说他们原本彼此恋慕,心心相系预备结为夫妻的有情人,却被当时执掌天下的君主安穆帝和温皇后迷信祭司所谓的占卜神谕,棒打鸳鸯,择她为妃,她的父母不敢拒婚,赔了好些嫁妆将她送入东宫。一场隆重的出嫁仪典,几乎耗废了她林氏一族所有家资,至今家里都还是个虚架子,拆东墙补西墙,也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填平。”

    我唏嘘了一下,问道:“此话当真。”

    嵇叔玉道:“对,就是因为是真的我才着了她的道,替她传递物件书信。最初她说她找温皇后商议,问能不能从国库里拨款,填上林家的窟窿,温皇后没有予以答复,她就只能把自己每月所得的月银积攒起来,叫我拿出宫去送给她娘家人。但这也只是杯水车薪,渐渐的,她娘家人也快支撑不下去了。她晓得了,才叫我交了一封信给林相林晚枫,希望林相帮他们林家周转一下。”

    “后来呢?”我问。

    嵇叔玉道:“他们相约见面……”

    我:“只是见面而已?”

    嵇叔玉低声道:“还未见面,那封信就被太子殿下(当时陛下还未登基),看见了。”

    我头要裂了:“怎么发现的。”

    嵇叔玉:“我怕人起疑,每次进宫都会去找你说会儿话,让别人以为我进宫只是同傅公公你交好。那天去你那里,恰好看见你在勤政宫偏殿偷懒打盹儿。”

    “我本以为陛下也在内殿睡午觉,不敢惊扰转身要走,被前去请安的太子殿下叫住了,一着急,手足无措,那封信也就被他看到了,殿下让我对谁也不许说,不许问。我以为他睁只眼闭只眼这事就过去了,不料到了太子妃与林相相约见面的那日,太子妃没来,来的人是假扮宫女妆容的另一个蒙着面纱的小宫女。”

    我笑:“你偷窥他们?”

    嵇叔玉:“我是怕林相会对太子妃越了规矩,偷偷跟在后头。”

    我的心沉了下去:“你看到什么了?”

    嵇叔玉尽量维持着正常的语气:“随着相约见面的次数变多,他们越走越近,假扮女装的那个小宫女某天主动去亲吻了林相,说她怀孕了,林相似乎受到惊吓,又或是觉察到所见之人并非自己所恋之人,推了宫人一把,逃走了……”

    我噗地笑出声来:“我知道了,是太子殿下假扮的小宫女对不对,有意戏弄林相。”

    嵇叔玉转过脸,正色道:“不是,那一晚过后,东宫少了一个叫芝儿的小宫女。我觉得事有蹊跷,问遍了宫里的宫女太监,都说没有这个人,没见过她,可我在东宫明明见过很多次面。有一次还瞥见她在修剪你送去东宫的名品兰皇,当时太子殿下也在一旁,还摸小宫女的头,举止很是温柔宠溺……”

    我头皮发麻,不敢往深了想,问:“太子妃呢,也在吗?”

    嵇叔玉摇头道:“对,好像手里拿着一只小鞋子又或是袜子来着,还说等孩子生下来了,她会想办法送出宫去,找个踏实一点的人家给点钱好好抚养长大,让他过平凡的日子。总之,细细想来,那个叫芝儿的小宫女是真的怀孕了,至于孩子是林相的,还是太子殿下的,又或是……很难说。我每次去东宫,她都站在那盆兰花旁边。待她突然不见了,东宫里的人却说没有这个人,你说奇不奇怪?”

    我长叹一声,合上眼眸假寐:“这事你同别人说过吗?”

    嵇叔玉道:“我哪敢随便乱说啊,太子殿下现在已经是皇上了。欸?楚叔,你方才为何会说是陛下假扮小宫女啊?”

    我笑:“随便猜的,我若是成了亲,我的妻子同别人相约厮混,我可能会扮女装戏弄他。”

    嵇叔玉笑道:“算了吧,你太高了,扮女装一眼就瞧得出来。若是陛下,那倒是有可能哈哈哈……面白如玉,十指纤纤,便是朝会上训斥百僚也是慢吞吞温柔柔的,当太子的时候就娇贵得像个公主,上百个宫女内侍贴身伺候着。楚叔日日待在皇上身边,应当很受累吧,每天看着一群宫人内侍进进出出侍奉他。”

    我没答言,我从未觉得皇帝说话慢,为君者,自当谨言慎行。

    “楚叔不回宫,真的没问题吗?”嵇叔玉是个话痨子,最是闲不住嘴。

    我睡不惯硬板床,心里自然是想念我的小胡床的,但还是故作坦然地道:“没事,睡吧。”

    嵇叔玉安静了一会儿,又道:“楚叔,你还记不记得那天我说的那句话,我说你眼睛里只认钱,不认亲情不认友情,谁有钱你就和谁做朋友。”

    我“嗯”了一声:“你说的没错,我是那样的人。”

    嵇叔玉自责地道:“那是气话,我现在不是这样想的。叔,我觉得你是个很好很好的人,要不是你来,我今天差点就要死在林相府上了。”

    我挪了挪身:“是陛下派我来帮你爹的,不是我想来的。”

    嵇叔玉拽了拽我的胳膊:“楚叔,快过年了,今年年下到家里过吧?”

    我:“年下很忙,没空。”

    嵇叔玉:“你就跟皇上说一声吧,皇上待你那么好,不会不允的。”

    我:“……”

    嵇叔玉泄气地道:“好吧,我说实话,是叔父让我同你说的,他说他在后院里养了三四只下蛋的鹅和鸡,养了好几年了,听人家说养的时间越长越好吃,婶娘嫌炒,叫他卖了他又舍不得,一直留着等你回家一起吃,他说你小时候很喜欢吃鸡肉,还有咸鸭蛋,但是你爹从不给你买,总爱把你锁在家里,也不允许你到别人家里去……”

    我低声:“你可以叫你叔明天就杀了来款待我,年末我当真抽不开身。”

    嵇叔玉喜道:“好,那就这样说定了。明儿晚些再回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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